玄度看过玉简,一时陷入了默然,他也没有想到,当初诸天殿竟是凭如此单薄的证据便为出征的虞渊人族定下了怯战的罪名。
但神族又如何会在意这些生来便背负着先祖罪孽的人族?
诸天殿上做出判决的神族当然也知此事证据不足,只是无意探寻,或许是为了省些麻烦,便做如此处置。
“阿宁,此事可是有内情?”见溯宁如此说,玄度不由问道。
闻言,溯宁微微垂下目光,面上神色显得有些晦暗不明:“我记不清了。”
就算证据缺少说服力又如何?诸天殿不会因此就推翻自己从前定下的判决。
想洗刷他们的罪名,便要证明虞渊人族曾在苍离天参战。
要如何才能证明?
溯宁识海中传来刺痛,她眼前再度浮起无数破碎不堪的画面,难以拼凑成有序记忆。
她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究竟是什么……
在她气息震荡之时,侍立在旁的苍穹殿仙君感受到了恐怖威压加身,不由露出惊惧之色,还是玄度及时出手,将溯宁溢散的威压隔绝。
“阿宁,你没事吧?”他抬手按在溯宁肩头,以灵力助她平复气息。
溯宁回过神,石中火赤色流转,降临在殿中的威压瞬息消湮,她轻描淡写道:“无妨,只是有些事想不起了。”
她在苍穹殿又待了两日,尽阅所藏简牍,还是未能记起大劫中发生种种,反而对不少昔年还在苍穹殿中的事有了印象。
离了苍穹殿,还未行过太远,前方有灵族女子现自云中身,屈膝向玄度一礼,声如泉鸣:“瑶谷正行辩法会,神主感上神经由此过,特命我来相请,还请上神不吝传法。”
第九十四章 此处非论道之地
瑶谷为诸天殿所辖,昊天氏帝君遣灵族在此侍弄百药,草木葳蕤,兼有四时之景。
如今的瑶谷之主白榆神君以术法精妙闻名于九天。
她出身于神族后稷氏,少时便在修行上显露了同族皆不及的天资,因对执掌权柄无甚兴趣,没有听从族中安排入诸天殿掌事,而是自请前来瑶谷,潜心术法。
白榆常于瑶谷设宴,请来诸多神君辩法论道,以作交流,久而久之,也成了九天中颇负盛名之事。
这数日间,正逢瑶谷设宴辩法,诸多神族得白榆相请齐聚于此,坐而论道。
便是在论道中,白榆感知到玄度气息,只觉是意外之喜。
玄度在晋位上神后便避世而居,少有在外现身,便是方仪氏神族要见他也不易,只有方仪辙这等得他偏爱的小辈才能在上神洞府中来去自如。
以上神对道则的体悟,若能与之辩法论道,对修行定然大有助益。
因她身在宴上,正论及法理,不好中断,这才没有亲迎,而是命身边侍女前来相请。
之前方仪氏为族中后辈向白榆求过异草,念在这重关系,玄度既然经由此过,得白榆相请,便不好拒绝。
他也并未当即应下,而是垂首询问溯宁可愿前往一观。
听说是论道之宴,溯宁便也觉有些意思,不介意为此在瑶谷中停留两日。
或许是因本源有损尚未恢复之故,溯宁身上不曾显露上神气息。瑶谷侍女原本以为她是侍奉玄度的神族,但见玄度对她的态度,好像又并非如此,心下不免好奇溯宁身份。
不过便是如何好奇,她也极有分寸地没有多问,收回目光,垂首以待玄度示下。得了他回复,这才屈身再施一礼,在前引路。
瑶谷处于两山之间,谷中琼香缭绕,飞涧鸣泉,山壑间蔼蔼雾气升腾,站在云端向下望去,入目可见无尽花海。
少年男女穿行于花海之间,手握明珠,其中有雾气缭绕,以灵力催动便可降下雨露。
山麓下,几名灵族拦住了少年去路,将他团团围住,眼神不善。
相比面前灵族,少年身形还未长成,显得瘦弱许多,他却没有显出畏怯之态,只是沉默地看着拦路的灵族,黝黑双目深得发沉。
为首的灵族青年神情傲慢,逼视着他,口中冷笑道:“不过人族罪奴,也敢窥探神君所授术法。”
瑶谷中侍奉的灵族可得神族授法,但如少年这样的人族,却难有修习术法的机会,因为他们是自虞渊而出的罪民。
昔日人族轩辕氏等十二部先祖窃法获罪,为神族帝君降罪,迁于虞渊。虞渊荒芜,难见日光,常有风沙肆虐,凶兽横行,灵气更是稀薄得几近于无。
在这等凶险之地,便是要活下来已经不易,何况修行。
是以对虞渊十二部的人族而言,能被选中成为瑶谷侍弄草木的药奴,已算是难得的幸事。
如今在瑶谷为药奴的人族数百,皆是虞渊十二部中资质最为出众的少年,但无论他们在修行上有如何天资,也只能做瑶谷最底层的奴仆。
“是仙君所言,我可以前去观他教习术法。”少年开口,语气冷硬。
闻言,灵族青年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语气轻蔑道:“尔等虞渊罪民,能入瑶谷为药奴,已经是神上开恩,便不要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妄想!”
他凭什么能与他们一道得仙君授法?就算他资质再好又如何,身为虞渊罪民,根本没有修行神族术法的资格!
只有如他们这等世代效忠于神族的灵族,才能得神族授法。
他若是识相,就不该再出现。谁知他这般不知进退,那便只能由他们来帮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了。
青年抬手示意,立刻便有灵族自后方一脚踢在他膝弯,少年身形踉跄,眼看就要跪下去,却在膝盖将要着地前强撑起身,又站了起来。
他如此,只会令这些灵族更为恼怒,几名灵族上前,强行按住他,要让他在青年面前跪下。
灵族青年脸上噙着冰冷的笑,看向他的目光中夹杂着不加掩饰的恶意。
少年拼命挣扎起来,动作引来了灵族拳脚相加,他却咬着牙,没有发出半声痛呼,体内灵力酝酿,那双眼睛如同蛰伏捕食的狼。
如这等争端,原是不会为侍奉在白榆身边的侍女在意,溯宁却不知为何向下方投去了目光。
正向少年动手的灵族忽地滞住了动作,随后身体不受控制地被震飞数丈。
“是谁?!”灵族青年没想到会突有此变,向四处张望,惊怒开口,“敢在瑶谷放肆,可知会是如何下场!”
没有理会他的叫嚣,溯宁站在人族少年面前,垂眸看向了他。
察觉溯宁身上神族气息,灵族青年心头一跳,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不免生出几分心虚。
是神君……
这位神君何以要出手助一个人族罪奴?
灵光明灭,瑶谷侍女也现身在灵族面前,神色微冷。
瑶谷中,大约没有谁会不识得侍奉在白榆身边的仙君,几名灵族爬起身,诚惶诚恐向她施礼。感受到她身后传来的威压,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就算玄度收敛了气息,身上威压还是令他们感到畏惧。
人族少年体内酝酿的灵力一滞,也爬起身,向自己面前的溯宁俯身行礼。
“你是虞渊人族?”她看着少年,语气难以分辨喜怒。
八荒人族晋位仙君方能飞升九天,眼前少年修为距仙君境差之甚远,又是人族,那便只能是从虞渊来。
少年低着头,抬手回道:“虞渊轩辕部轩辕煕,见过神上。”
轩辕部……
溯宁眼前掠过许多破碎画面,却又看不分明是什么,她垂眸,手中现出一卷玉简,指尖拂过,玉简便落在了少年面前。
“既想修行,便悟此卷。”
听闻此言,少年怔然抬头,看向面前灵光熠熠的玉简,有些回不过神。他并未怀疑溯宁话中有假,却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授自己术法。
灵族青年见此,竟也顾不得身份之别,开口道:“神上,他不过是卑贱人族……”
溯宁的目光投向他,语气中透出莫名讥诮:“真是不巧,我体内,也流着卑贱人族的血。”
就算她再像神族,在九天神族看来,体内还是流着人族的血脉。
从前溯宁讳言于此,如今倒是不觉得有什么。
灵族青年顿时现出惶恐之色,他修为境界低微,就算溯宁并未刻意遮掩气息,他也难以辨出她其实是半神。
见溯宁转身,似乎无意和自己计较,灵族青年才松了口气,转瞬间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瑶谷侍女冷声向他道:“你们自去领罚。”
几名灵族不敢反驳,躬身称是。
少年犹豫后,还是将手中玉简呈奉在她面前,瑶谷侍女声音清冷,与之前并无分别,只道:“既是神上所赐,你收下便是。”
神上所赐,便不容谁来抢夺,她目光扫过在场灵族,带着几分警告意味,让他们顿时将头垂得更低了。
了结这件小事,瑶谷侍女领溯宁与玄度沿山麓向上,瞬息已至对月崖上。
缭绕云雾中,头发花白的妖族佝偻着腰背,向值守在外的灵族护卫苦求:“我已经为神君托了三百年的碑,当是能换得入内闻道了啊……”
“能在谷中为神君负碑文,是你之幸,如何还敢妄想以此作换?”灵族护卫手执长戟,将他拦在其外,语气颇有不耐。
“瑶谷当年分明答应过——”妖族老者满面焦色,忍不住探头向前张望,眼底现出希冀之色。
若能得闻神君论道,他的境界便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灵族却对他的哀求无动于衷,神君设宴论道,也需有仙妖在旁侍奉,只是眼前这妖族白发苍苍,生得颇为不堪,又怎么能让他去污了神君们的眼。
至于这闻道的机会对于眼前妖族如何要紧,灵族自是不会在意。
“瑶谷论道,不容外族得闻?”溯宁听了这番话,转头看向玄度。
引路的瑶谷侍女不免觉得她这话问得奇怪,神君辩法论道,当然不是谁都能轻易得闻。
玄度清楚溯宁为何会这么问,因为她的话,他不免也想起了瀛州。
“此处并非瀛州。”他轻声叹道。
瀛州尚存于世时,有六界大能在此传道,天下生灵,无论身份修为如何,皆可前往一闻。
若非得闻各族大能传道,大约也不会有后来的溯宁。
只是如今,九天已经没有瀛州了。
不知为何,溯宁忽然想起了在破碎的昆吾墟中神魂消湮的玄云。
便不算不知去向的三千余载,溯宁也活了有几千岁,与玄云不过是自澜沧海去往北燕同行,寥寥数月,在几千年的时光中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于此时此地,她却不由想起了玄云死前留下的话。
‘神上……我也想一观……那无上境界的风景啊……’
便得溯宁授法,因为寿命将尽,他也难以再有突破。若是能早得传法,玄云未必不能有望仙君境。
但世上之事,从来是没有什么假若的。
就算是溯宁,生在瀛州沉没的三千余载后,大约也是无处闻道。
肃肃山风自崖上过,卷起溯宁袍袖,她停住脚步,站在了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玄度察觉她的动作,向溯宁投来目光:“阿宁,怎么了?”
前方,闻知玄度前来,在论道暂告段落后,白榆与诸多神君亲自相迎。
溯宁却开口道:“此处非论道之地。”
第九十五章 如今就算瀛州沉没,她仍可……
溯宁的话当然也落在自对月崖迎来的神族耳中。
能为白榆相请论道,他们的修为境界自不会低,便在六界也颇有些声名。溯宁当着他们的面说出这句话,听来几乎与挑衅无异,神色中隐隐显出不悦。
不过是个半神,何来资格评断论道之事?
若非溯宁与玄度同行,大约已经有神族站出来喝问了。
玄度出身方仪氏,曾是瀛州掌尊的弟子,数千年间,无论是神魔之战,还是后来的苍离天大劫,他都为神族立下大功,在诸天殿身居高位。
就算后来为修行之故,他离任诸天殿,晋位上神后便避世而居,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九天地位超然。
有他在此,便是为溯宁的话怫然,这些神族也强自忍下。
白榆容色清冷,神情透出孤高之意,此时与同来神族先向玄度施礼问候。她面上不曾显露什么异色,像是并未在意溯宁方才所言,心中其实甚为介怀。
瑶谷设宴论道是她所召集,经数百年,如今九天中能得她相请的神族都以此为傲,争相前来,溯宁却言瑶谷非论道之地,让她不免如鲠在喉。
她是如何身份,敢以半神之身评断瑶谷?
白榆看向溯宁,语气疏离,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来自高位者的审视:“还未请教尊驾名姓。”
玄度皱了皱眉,他觉出了白榆话中对溯宁隐含的轻蔑。
“瀛州,溯宁。”溯宁开口道,既没有提苍穹殿,也没有提明光君。
她只认自己出自瀛州。
“怎么可能?!”听了这话,却有神族下意识开口质疑。“你不过是个半神而已——”
不说瀛州早已沉没,她一个身怀人族血脉的半神,如何能入瀛州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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