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西极之巅。
这里是日落之处,也是前往虞渊的入口。
南明行渊跟在溯宁身边,在吞噬青商溢散的力量后,他如今的身形与穷奇相差无几。不过以狗里狗气的动作来看,他应该还没恢复神智,否则也不会为灵物所引诱,安心做了溯宁坐骑。
此行前往虞渊,溯宁也只带了南明行渊。
以他如今情形,不论是在九天还是血海,都谈不上安全,那便不如还是跟在她身边。何况,他既是魔族……
不过溯宁心中思量并未告知鸣微甚至玄度,只是拒绝了他们随她入虞渊。
西极之巅上,随着溯宁抛出手中玉简,山巅风云汇聚,铁链拖曳的声音响起,地动山摇中,有大妖自云雾中腾起,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注一)。
烛龙——
传闻中已经陨落的上古大妖烛龙,原来在此。
溯宁神色中难得显出了怔然,很多年前,她曾在瀛州闻烛龙讲道,却没想到如今会在此处再遇烛龙。
“神族。”烛龙身周为道则形成的锁链所缚,伤痕新旧交叠,分明是因不断想挣脱锁链桎梏而造成。
但昊天氏的道则,又怎么可能为他轻易挣脱。
烛龙看向溯宁,声音低沉,眼中难掩憎恶。
他为神族所缚,在此镇守虞渊入口,至今已有五千余载,对身怀神族血脉的溯宁当然不会有什么好感。
他大约已经不记得,昔年瀛州闻道崖下,境界尚且低微的溯宁也曾闻他传道。
玉简在烛龙面前展开,他抬目扫过,古怪地笑了起来,云中像是有惊雷骤响:“神族竟然肯赦免这些人族的罪过了?”
话中透出莫名讽刺意味。
再看了溯宁一眼,烛龙没有再说什么,阖上双目。
便在这一刻,西极之巅就此暗了下来。
烛龙无足,睁眼为昼,闭目为夜。
晦暗夜色中,有幽深旋涡在天边成形,风声呼啸,凛冽更胜刀锋。
虞渊的入口只会在无光时出现,这也是神族帝君为何要令烛龙看守在此的原因。
溯宁按下心头浮起的思绪,收回玉简,带着南明行渊没入了旋涡。
狂暴灵气形成乱流,袍袖鼓振,在跨越旋涡的刹那,溯宁眼前所见变幻,漫无边际的黄沙起伏,延伸向远方,天边残阳如血,染红重云。
风卷起黄沙,目之所及不见有生灵出没,流转于虞渊内的灵气充斥着狂乱之意,溯宁抬起头,日光将要沉没下地平线。
天,快要黑了。
她抱着南明行渊,话音渺渺茫茫,像是飘忽不定的云烟:“虞渊是日落之地,处六界之外。”
风扬起长发,耳上石中火所化的玉玦已有裂痕蔓延,涌动的赤色似也黯淡许多。
前日她所动用的力量过甚,深渊循迹而来,连石中火也难以再为她隔绝窥探。
“听说,虞渊也是最接近深渊的天地边缘。”溯宁轻轻笑了起来,语气透出股清醒的疯狂。
身旁魔物不知有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动了动耳朵,浑身长毛雪白,看起来很是无害。或许是见溯宁与自己说话,还欢快地拿尾巴蹭了蹭她。
身形自高空坠下,回旋的狂风中,石中火应声破碎,化为数点灵光散落。
逝川伞面张开,空中,溯宁执伞,身周力量不受控制地震荡开,狂暴灵气形成气旋,不断发出爆鸣声,在将要沉没的日光下形成汹涌风暴。
这便是她不让鸣微等仙神随行的原因。
突逢变故的南明行渊从空中摔落,当头栽在了黄沙,再抬起头时,眼底神光明灭,已然与之前有所不同。
重伤后的记忆在眼前飞快掠过,他在黄沙中扒了扒爪子,毛茸茸的脸上也能看出神情颇多变化。
不是,她真当自己养狗呢?!
没等他为自己随风逝去的节操多哀悼片刻,狂暴灵气卷起的风浪中,最后一缕日光自虞渊沉没,无边夜色随之而来。
暗色中,幢幢黑影涌动,煞气所化的魍魉像是为溯宁所吸引,争先恐后地向她扑来。
深渊中,似乎也有这样杀之不尽的魍魉。
溯宁身周溢散的力量瞬息将魍魉绞灭,却有源源不断的魍魉前来,煞气化作实质,淹没了她的身形。
不可知之处,深渊悄然而至,冷眼窥伺。
南明行渊似有所觉,神色不由肃然许多。
他张口,因煞气成形的魍魉为他吞噬。黑雾笼罩在身周,玄色翅翼自雾中张开,爪牙狰狞的魔族振翅而起,撞入煞气。
溯宁手中执伞,不疾不徐地向前,所过之处,试图吞噬她的魍魉尽皆为她力量抹去。她的神情只见一片漠然,身后拖曳的影子似乎越来越长。
眼见所见皆是虚无,溯宁意识浮沉,在清醒与疯狂的边缘挣扎,溢散的力量在身周形成领域。
混沌中,她对时间也失了感知,不知过了多久,狰狞魔物闯入感知,溯宁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了过去。
磅礴力量迎面袭来,即便以魔族躯壳之强,也为之切割出数道血痕。
溯宁凝视着眼前魔族,像是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没有再对他动手。不过她身周暴动的神力却不会就此消散,南明行渊顶着沉重威压向她走来,魔族庞大的身躯将她笼入,宛如一道障壁。
“南明行渊?”溯宁开口,唤出了他的名字,眼前光影明灭,她轻声叹道,“你如今这副模样,实在不怎么好看。”
南明行渊化作人形,只身后翅翼还未收起,墨色流动,泛着凛然寒光,他口中回道:“不巧,在魔族看来,这样再好看不过。”
他对上溯宁目光,脸上虽仍旧噙着笑,眼中神色却显出肃然:“你已经入过深渊,对吗?”
所以如今,深渊才会对她穷追不舍。
归墟一行,南明行渊也并非全无所获,至少如今,他能隐约捕捉到深渊的痕迹。
“我不记得了。”溯宁风轻云淡地开口,灿金瞳眸中映出繁复徽印。
南明行渊沉默地看向她,不知有没有信这句话。
不过无论他信是不信,溯宁都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煞气形成的风暴中,她将指尖点在自己眉心,顿时有重重阵纹交织,将暴动的力量收束。
她看向南明行渊,语气中不见多少起伏,平静交代道:“我要睡上一会儿。”
说着,阖上了眼。
南明行渊只能伸手将她接住,低头看着她,似笑非笑地问:“你就不怕我趁人之危?”
“以你如今情形,尚且杀不了我。”在意识沉没前,溯宁如是回道。
肆虐的神力消散,她安静地靠在南明行渊怀中,神情显出了寻常难见的柔和。
南明行渊一口气憋在心头,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不错。就算吞噬青商的力量让他恢复了不少,但如此短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回到全盛之时。
她倒是将每一步都算得明白。
南明行渊神情忽而一怔,九天上种种,可是也在她算计中?
他抬起头,溯宁的力量散去,游走于虞渊中的魍魉却不打算就此离开,感知到生息,还在不断向此处汇聚。
黑雾涌动,将魍魉吞没,南明行渊抱起溯宁,向前行去。
既然来了虞渊,趁此机会,倒是可以多吃点儿。
黄沙绵延,夜色下的虞渊安静得令人心惊。
燧人翎躲在洞窟中,面前燃起火堆,幽微火光下,她尚且稚嫩的眉目显出难言沉郁。
手中打磨着箭镞,少女指间满是厚茧,动作看起来颇为熟稔,像是已经做过了千万次。
虞渊之内,每日只两个时辰能见日光。一旦日落入夜,煞气所化的魍魉便会肆虐虞渊,连最为强横的凶兽也不敢轻易出没。
但燧人翎今日为追捕那只三首银狻孤身深入黄沙,最后虽然顺利猎到了凶兽,却已经来不及赶回部落。
她只能按照族中师长所教导的,先找到石窟藏身,又以术法封禁自身气息,以待天明。
火堆中的枯枝燃烧,有火星迸溅,不知察觉到什么,燧人翎忽地动作一顿。她已点燃命火,五识敏锐,对洞窟外的事也隐隐有所察觉。
犹豫片刻,她还是放下打磨到一半的箭镞,拿起长弓查探洞窟外的情况。
漫卷的黄沙中,青年浴血而来,上方罗伞飞旋,他怀中似乎还抱着什么人。
燧人翎看着这一幕,只觉万分不解,这是……
就算心下觉得青年自己找死,燧人翎还是回手取了一支箭,挽弓搭弦。长箭破空而出,其上镌刻的符文亮起,耀目灵光逼退了青年后方靠近的魍魉。
这样的力量,似乎与神族术法颇有不同,南明行渊若有所思。
原本打算将这些魍魉吞噬的他看向抬手示意的人族少女,想想自己今夜的确已经吃得不少,便放过了身后逃窜的魍魉,抱着溯宁向她行去。
跟着她,应该就能找到虞渊人族部落所在才是。
南明行渊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便是他现在修为尚未恢复,燧人翎的实力与他相比也弱得过分。
她连仙君境也未入。
以这样的修为,燧人翎也就很难发现,眼前维持人形的南明行渊并非什么人族,而是只来自血海的魔。
她在南明行渊身上加持了隔绝气息的术法,又带着他走入石窟,口中不客气地问道:“你方才是想殉情?”
无遮无掩地行走在入夜后的虞渊,在燧人翎看来,和求死也没什么分别了。
跟在她身后的南明行渊听了这话,不由哑然一瞬,随即真诚地回道:“她还没死。”
他也还没活够。
第一百零七章 难道是大能和她的小白脸……
溯宁醒来的时候,金乌已经再度高悬于虞渊天际,将魍魉尽皆驱散。不知行过多远,无边无际的黄沙中终于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苍翠之色。
前方,通体玄黑的凶兽收起狰狞獠牙,飞奔在黄沙中,尽管身躯庞大,动作却并不显得笨重。
少女肤色微黑,身后背着长弓和箭袋,此时正骑在凶兽背上。褐麻衣上浸了暗色血迹,她半长的黑发中编了一枚赤色翎羽,正随迎面而来的风曳动。
溯宁枕在南明行渊怀中,日光落入她眼中,灿金隐没,她看上去便与寻常人族没有太大分别。
“这是何处。”她轻飘飘地开口,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思,安心将南明行渊当做了自己的靠枕。
“回燧人部的路上。”南明行渊徐声答道。
溯宁要领虞渊人族重归八荒,总要先寻到人族聚居之地,如今这个问题算是解决了,南明行渊表示不用谢他。
他没告诉溯宁,由于隐秘神魔身份之故,他们现在在燧人翎眼里,是对违抗父母之命出逃私奔的苦命鸳鸯。
南明行渊移开目光,对这件事,他实在不知从何解释,就还是不说了吧。
溯宁从南明行渊的动作中觉察出了他些许心虚,不由眉梢微挑,但并未急于在此时追问。
燧人翎转头,正要说些什么,见溯宁醒了,从腰上解下水囊,扔给了南明行渊,口中只道:“她既然醒了,便先喝些水,还需再过半个时辰,才能赶到部落。”
“不过先说好,我最多只能收留你们一夜,你们若打算以后都留在燧人部,便自己想办法再找住处。”
南明行渊接过水囊,含笑向她道了声谢,不过打开水囊后,却往自己嘴边送去。
溯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如有实质,南明行渊见此,抬起手一只手作投降状,抬指引动灵力,为她口中渡水。
在虞渊人族所饮用的泉水中,溯宁也感知到了近乎暴烈的灵气。吸收这样的灵气修行,无疑会留下许多隐患。
这或许也正是虞渊人族数千载来,都想重返八荒故地的原因之一。
在溯宁低眉沉思之际,南明行渊看着安然躺在自己怀中的她,一时不免觉出几分命运无常。他和溯宁初遇,在澜沧海龙冢大打出手时,何曾想到过会有今日。
南明行渊与溯宁生在同一时代,但数千载来,他们最近的距离好像就是她登瀛州青云阶时,他倒在瀛州山门外,抬头望去,只见一道持剑而立的剪影。
认真算起来,他们真正的交情也不过这数月间,对于寿命漫长的神魔而言,似乎只是弹指一刹,不值一提。
但无论是南明行渊还是溯宁,虽说各有算计,最后选择信任的,竟然是彼此。
在南明行渊看来,某些地方,他和溯宁足够相似,对于他们而言,最为难得的便是信任。在此之前,他也想不到,自己还会愿意相信神族。
或许是因为,她不仅是神族。
觑见南明行渊神情,溯宁仰头望向他:“你在想什么。”
笑得实在奇怪。
“在想,要不要趁人之危。”南明行渊闻言,刻意压低了声音,垂首与她四目相对,戏谑回道。
两张脸的距离蓦地近了许多。
溯宁猜出了这一定不是实话,也并未点破,只是抬手按住了他靠近的脸,冷笑道:“没学会调情,就别献丑了。”
“难道你会?”南明行渊半张脸都被她掌心掩住,闷声开口,语气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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