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熙从车站走到了郊区,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或许更久。只知道道路越来越宽,行人愈发稀少,天上开始飘了雪。
这场酝酿了许久的初雪,终于落下来了。
再一抬眼,是明山的巍峨山门,千层青石板台阶上, 宝塔庄严, 钟声悠悠。
她怎么会到这儿来?
她终究还是到这儿来了,无意识下, 连身体都驱使着她到这里,可当初一起佛寺祈愿的约定已经不能实现。
道场占地很大,无需买票便可直接进入。元旦不比农历新年,香客稀少,偶有几位僧人穿庭而过。
庭院内两株八角梅尚未盛放,朱墙白雪,风拂过,檐下铜质雨链叮叮作响,缸内还未结冰,几条金鱼在荷叶下一游,一游。
许熙却无心欣赏。
大雄宝殿内诵经声声,焚香阵阵,许熙到了门口,却脚步一顿,偏头往右手看去,早晨包扎过的伤口已经重新渗出了血,将绷带染了红色,脚后跟处同样传来钻心的疼痛,应当是走路太久,磨掉了层皮。
一旁告示牌上提醒:忌饮酒,忌荤腥,忌着装不得体。
许熙不知此刻的自己是否触犯戒令,犹豫再三,还是停住了脚步。
殿外,系在梅树上的祈福牌层层叠叠,风一吹,像一团晃动的红火,许熙的头发同样在空中飘,稍一呼吸便白气升腾,初雪细细簌簌,落在她的肩头。
祈福牌上字体、日期各异,内容同样五花八门:身体健康,家庭和睦,学业有成,日进斗金,xx与xx永结同心……
……
人在这世间原来有这样多的渴求。
许熙站立着,在那里停了良久,看了良久。
最终在流通处买了块祈福牌,拿出冻僵的右手握着笔,认真地、尽可能工整地写下了一句话,没有署名:
祝周允竞万事如意。
然后系了上去。
如今,许熙之前在内心的那些希冀全都不再作数,唯有这句话是她心之所求。
如果上天能看得出她很爱他,看出她的诚心与真挚,那就请让周允竞幸福吧。
-
下山后已经过了中午,许熙去车站寄存处取回行李,回了学校。
正值放假,整栋宿舍楼内空无一人,许熙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睡了将近两天,接下来的元旦假期就这样度过了。
许多住宿生会选择在开学的前一晚返校,孔楠用钥匙拧开宿舍门,边往里走,边和孙莹莹说说笑笑:“我们宿舍我经常第一个回来,等会儿吃饭去呗。”
然而话音刚落,宿舍靠里的位置却传来咳嗽声。
孔楠和孙莹莹都以为宿舍没人在,吓了一跳,连忙按了进门墙壁上的灯光开关,终于看清靠里的床位,正拉开床帘,撑着身子坐起来的许熙。
孔楠惊讶道:“许熙,你……这黑漆漆的,回来这么早啊。”
许熙含糊地“嗯”了声算作回应,闭了闭眼,站起身。
然而就算她只发出了个音节,也能听出嗓子格外哑,像被砂纸磨过似的。
孙莹莹想起冬季流感多发:“你生病了?”
“没,”许熙将近两天滴水未进,头昏脑胀地去置物桌上拿洗漱用品,“我去洗澡。”
看着她这副模样,孔楠和孙莹莹面面相觑。
许熙进班级的时候不算早,一大半学生都到了,她从后门进,魏杰一见她就喊道:“许熙许熙,你总算来了,作业让我抄抄!”
放了三天假,发了八张试卷,真够离谱。
更离谱的是,许熙没抬头,也没看他,声音很低地回了句:“没写。”
说完就一言不发地要从他身边绕过。
这个世界上谁都有可能不写作业,但许熙不会。魏杰不信,连忙拦下她:“怎么可能,不是,周允竞离开了,你又不让我抄,就我们这圈学渣,你要逼死——”
魏杰话说到一半,卡住了。
因为他看见许熙抬起头,脸色在冬日阳光下白的透明,跟神游天外刚回魂似的,问他了两个字:“什么?”
……
周允竞“退学”这件事,班里其实已经讨论过一轮了。
半个小时前范国明亲自过来,跟他们这一圈儿人说了情况,大概是周允竞不参加普通高考,也不会再回来了,留下的东西——都是些没怎么翻过的课本资料,让他们随意清理。
“卧槽我才知道他是借读生,什么手续都没有转来,等于在我们这儿体验了几个月!”魏杰加重了体验两个字,感慨。
曹一恒:“那你还跟着人家一起傻玩。”
“我怎么知道他能保送,还保送的T大啊。”
当初周允竞拿了全年级第一,已经让他很震惊了,但没想到又直接保送了top。毕竟在平城这种教育资源极其落后又没有任何扶持政策的地方,高考状元也只能是中上985的水平,几年都难出一个P大或者T大。
简而言之,一山还有一山高,人家已经傲然地站在最高峰,不跟你们在一个赛道玩儿了。
魏杰到现在都还有不真实的感觉,他看向站在过道沉默了很久、没反应过来的许熙,“原来你也不知道他走了?”
曹一恒揉了个纸团砸他。
等许熙离开后,魏杰把纸团扔回去:“砸我干嘛?”
曹一恒观望了会儿坐在前排的许熙,确保她听不见,扭回头:“你没看见人多伤心啊,还在那叭叭。”
“她伤心?”魏杰是真没看出来,许熙不一直都这个少言寡语的样子么,“她为什么伤心,哦,因为周允竞突然走了?伤心不至于吧,难道不应该高兴?周允竞一走,她可就成第一了。”
魏杰觉得,顶多就是有点不舒服,离开也不说一声,真没把人当哥们儿。
不够仗义。
曹一恒:“……”
又联系到孙莹莹今天一来,就告诉她许熙在宿舍里貌似不对劲的情况,曹一恒没忍住,出了自己的位置,坐到魏杰前面,低声道:“你看不出许熙和周允竞有关系吗?”
“什么关系?”
曹一恒服了:“恋爱关系啊……”
听到“恋爱”俩字,魏杰瞪大双眼,“卧槽——”出声,立刻被被曹一恒眼疾手快地捂住嘴:“小点声。”
魏杰在她手心里唔唔:“他俩?”
等曹一恒松开手,他低声说:“他们两个都淡淡的,两个淡人,谈恋爱?”
魏杰想象不出来。
周允竞和许熙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应该很无聊。
曹一恒没好气:“谁能直男癌过你啊,什么都看不出来。”
魏杰心想,那恋爱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一声不吭就离开,算不算始乱终弃?
他义愤填膺:“周允竞死渣男!”
曹一恒很认同魏杰这句话,不过除此之外,更多则是对许熙的担忧。
像孙莹莹这种活泼开朗的女孩儿,失恋后也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出来,更不用提许熙。
但许熙本人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一个月后,高三上学期的末尾,许熙收到温丽姝的消息:她要和许熙见面。
保送后,温丽姝有大把空闲时间,一方面是到平城旅游,另一方面好奇许熙转学后的生活。
重要的是,元旦那晚结束通话后,温丽姝越细想,越觉得不对劲。
隔一天,她打电话让许熙不准挂断,一定要问出发生了什么事,最终温丽姝得知,许熙有了喜欢的人,并且已经分开了。
那时许熙正窝在宿舍里,状态差到不知黑夜白天,给了挖掘心事的可乘之机。
否则在平时,温丽姝根本撬不开她的嘴。
但喜欢的人到底姓甚名谁,无论如何,许熙都不肯透露了。
两人在温丽姝订的酒店见面。
见面后,温丽姝便直接气愤地要进一中校门,看看能伤害的许熙的渣男到底是何方神圣。
许熙拦不住她,只好说,对方已经不在读书了。
温丽姝听完更气,直到一起吃饭的时候,还在对许熙恨铁不成钢:“附中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你当初一点不见动静,现在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喜欢上一辍学的山区黄毛!”
温丽姝明显误会了,但这是笔暗恋多年的陈年旧账,许熙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于是没再吭声。
好在温丽姝看着许熙状态非常稳定,和之前没有任何差别,也就不再提了,走出来就好,许熙不是会困于感情的人。
连许熙自己也这样认为,她在宿舍用那不到两天的时间收拾好了情绪,与以往没有任何差别,有没有周允竞都一样。
认真学习,依旧不怎么说话,偶尔与老师同学们交流两句,整日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许熙在给余嘉嘉补习的时候,接到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许熙起初以为是推销电话,挂断一次后,对方又锲而不舍地打来一次。
防止余嘉嘉被打扰,许熙推开房间门走出去,来到空无一人的阳台。
一接通,对方直接道:“您好,是许熙小姐吗?”
在许熙还在疑惑,对方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时,对方说明了来意:“您好,这里是蓝卡小区物业管家,A12-5租户离开后,很多东西都没有带走,让我们自行处置,但在家政整理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礼盒。打开后是一条看起来很贵重的裙子,附带的便签上写着您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我们想一定是非常重要的礼物,需要给您送过去吗?”
……
“许熙,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送给我吗,为什么?”“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我给你做配送小哥,不行?”
“幸好提前写了个便笺,不然还真被你污蔑了。”
“你很好,一点也不差劲。”
“不哭了,宝宝。”
……
那一瞬间,所有记得的、不记得的,周允竞对她说过的话,悉数清晰地浮现在许熙耳边。
故意逗她让叫学长的周允竞,饶有兴致看着她喝醉时说话的周允竞,用最后两枚硬币帮她抓到玩偶的周允竞。
握着冒着冷气的矿泉水贴在她脸颊上的周允竞,在毕业典礼上漫天彩带下发言的周允竞,与她毫不相识擦肩而过的周允竞。
说着自己“从来不将就,所以女朋友同样不能将就”送她礼物的周允竞。
那一瞬间,与他有关的所有时间线,重重叠叠交错在一起。
挂断电话后,许熙不知道站在阳台了多久,久到余嘉嘉都出来找她,叫她的名字。
许熙转身前,抬手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指尖碰到眼角,才发现有大片水泽。
-
高三下学期,一旦过了寒假,时间就像上了发条。
许熙在宿舍的台灯每天都保持着满格电量,充电比吃饭还准时,她饿过肚子台灯都没“饿过”。晚自习放学后,回到宿舍,遮光床帘一拉,折叠的小桌板展开,安安静静的,就着台灯灯光至少要再加一个小时的学习时间。
中午午睡的时间也压缩到了二十分钟以内,在满教室的学生们趴在课桌上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许熙总是最后坐着刷题的那一个。
她当然也会困,于是手边常放着用来提神的茶水或者黑咖。
直到下学期开学后的半个月,许熙晕倒了一次。
当时春寒料峭,她正拿着水杯从座位上站起来,要去接水喝,突然眼前一黑,再有意识的时候,是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周围围了很多人,有人在她眼前晃着手,问她是否看得见。
幸好身边的同学将她及时扶住,她并没有摔倒或者碰到物体的尖锐棱角。
范国明闻讯赶来的时候,也吓一大跳,连忙给许熙批了假让她回去休息。
魏杰在旁边念叨着:“看看看看,高考把人作践成这个样子。”又化身大哲学家,教育许熙考试成绩没想象中的那么重要,没必要那么努力,松弛一点云云。
“学学我,学学我爸,前两天我爸股票亏了十万啊十万!现在还不是好好的,没有过不起的坎儿。”
说着说着,魏杰又开始痛心疾首:“虽然但是,我当初为什么不听周允竞的话,周允竞为什么能够提前那么久预测准确,难道他是炒股圣手?河源薄膜这种站在风口上的技术为什么还会出问题?!”
这是河源股价第一次出现明显大跌。
许熙已经很久没听起过周允竞的名字,猛然一听到,恍如隔世。
他像是她做过的一场梦。
医务室内,校医告诉许熙,她是低血糖,要注意休息,按时吃饭,多补充营养,口袋里可以装几块糖果以备不时之需,看许熙太瘦,又提醒她“不要再减肥”。
许熙怎么可能减肥,她想吃胖一点都来不及,回到宿舍,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比以往更尖的下巴,和挽起袖子瘦到像是只有骨头的伶仃手腕,沉默了片刻。
其实魏杰说的那些道理许熙都明白,也不否认他的话,但诸如魏杰他们,无论成绩如何都有家庭作为托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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