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紧搂住母亲的胳臂,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母亲身上,目光一瞬不瞬,从未离开母亲的侧脸。
对于病房外,走廊里横七竖八躺倒的管控人员,似乎完全视若无睹。
……
飞机航行在太平洋上空。
机舱内,金发碧眼的白人少女不知第几次拨出电话,不知第几次听到忙音。
“该死!”她低骂,“小怀特到底在干嘛?!”
“到底有没有看到我的信息,沉容跑去纯净区了!”
“单凭一个分.身,怎么对付得了沉容?”
弗伊斯在机舱通道里来回踱步。
“该死的!”她又骂了一句。
放着北亚分会的大肥肉不去吃,沉容瞒着所有人独自跑到纯净区,瞎子都知道她想干什么。
沉容和单纯的小怀特不一样。
日岛一战,白启枫杀死虫王谷则滨,小怀特吃掉谷则滨的虫躯,只是顺势而为。
而沉容,直到她堂而皇之踏入位于北美总部的地星旅团,所有人才惊觉,这个雪人竟然暗地里吞噬了兰洛斯特,取而代之成为澳岛分会团长。
二十年来,小怀特避世不出,反而愈发成为川村真代他们的眼中钉。
沉容动作频频,却完美打消了其他虫王的戒心。
这是个可怕的人类,转化之后,更是可怕的同类。
若让她找到吞噬小怀特的机会……
弗伊斯忍不住骂了第三遍:“该死!”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
白色的,如同牛奶的浓稠液体瞬间淌遍机舱每一个角落。
驾驶舱,飞行员立即缩回双手,目视白色液体渗进仪表盘、风挡玻璃和每一个所能看到的地方,脚底下的甲板开始剧烈颤抖。
仪表盘航速瞬间爆表。
“华国,纯净区!”
弗伊斯的声音不知从哪传来,钻进耳里。
飞行员连连点头,两臂连同十指都化作虫须,用尽所有力气,操控驾驶盘转变航线。
-
雾杉从床上直挺挺坐起,眼睛轱辘一圈,看向床边的人。
“这是哪里?”
“原海市,家里。你都记得什么?”
雾杉缓慢眨了一下眼睛,瞳孔中,身着白大褂的倒影愈发清晰。
“我记得你死了。”
说完,她躺了回去。
再次睁眼,她又坐起来:“这是哪里?”
床边,米途的胡须短了许多,表情不再紧绷,而是多了几分忐忑。
“原海市,我们在家里。你记得你的名字吗?”
“我叫雾杉。”
“……很好,你记得你的名字,很好。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你死了。”
第三次睁眼,雾杉转动眼睛时,视线顿住。
她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手中有一个布娃娃。
她轻轻捏住了布娃娃的腿,从其他地方整齐光滑的绒毛可以看出来,她从来没碰过它其他地方。
一双手进入眼帘。
“倾云,过来,让爸爸抱一下。”
雾杉看着他,毫无反应。
米途脸上的笑容肉眼可见地褪.去,黑眼圈包围的眼睛中,失望之情难以遮掩。
雾杉将布娃娃放到地上,开口:“我记得你死了。”
话音未落,视野变得一片漆黑。
第四次睁眼。
血腥味比光线先一步钻进鼻腔。
男人的哭声充满绝望:“求求你,求求你救救她,求求你……”
雾杉转动视线,发现那张哭得扭曲的脸竟是米途,戴着无框眼镜,面白无须,身上的白大褂虽然浸满血,依然给人一种精英的形象。
他怀里抱着一个短发女人,只是侧脸,雾杉就认出了她的长相——那张合照里,名叫云雾的女人。
是她的母亲。
女人肢体僵硬,几乎崩成一条直线,但直线的中间,有一处明显的隆起。
那是她的肚子。
她怀孕了。
“我记得……”
雾杉听到自己说,那句重复了几次的话在半途中改了方向。
“云雾不希望以非人类的形态活下去,你是她的丈夫,你很清楚。”
“不,不,我只要她活着,不管是什么形态,我只要她活着!”
“吴立,我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为什么?你不是怜悯所有人吗,你就不能可怜一下我吗?!”
“答应你之前,我首先答应过云雾。她真的很了解你。”
“……那救救孩子,救救我们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我不知道她来了,不然我一定不会同意云雾孵化净虫!孩子是无辜的!”
“吴立,它不是一个真正的生命。”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我要她活着,我要她活着!”
雾杉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叹息。
声音中的沧桑让她的心莫名揪了一下,她忍不住了:“我记得你死了,我记得你死了!”
第五次睁眼。
星云璀璨。
雾杉转动眼眸,试着抬手,却没发现自己的肢体。相应的,遥远的天边,灿烂银河缓缓转动,扭曲成螺旋形状。
她不明所以。
“阿加。”一道干净的少年声传来,“我明天要和郁加一起去执行任务。”
雾杉循声看去,四周光线迅速飞退,浩瀚宇宙中,一个渺小的点随之放大。
是一颗莹蓝的星球。
星球还在放大,穿过湛蓝的天空,穿过白色的云气,穿过阴郁的雾霾,有一个少年蹲在秋日枯寂的四合院里。
他专注地观察地上的蚁群。
雾杉眨眨眼睛。
一阵秋风吹过,送来空洞缥缈的声音。
“你好像很喜欢郁加。”
“我不是喜欢她。”少年对地面伸出食指,让一只离群的蚂蚁爬上指尖,“我只是喜欢她的名字,和你有一个同样的字。”
“阿加不是我的名字。”
“但你告诉所有人,你叫阿加。”
“那只是塞霍人对我的称呼,错误的称呼。”
“他们不觉得自己是错的,对他们而言,你就是他们的神明。”
秋风裹着落叶,打了个旋。
少年让安静持续了一会儿,把蚂蚁放回地面。
“如果阿加不是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我们这个族群天生可以成为任何人,也只能成为任何人。我们没有自我,名字于我们没有意义。”
少年想了想:“我觉得你有名字。情绪就是你们的名字,因为情绪对你们来说,是唯一的意义。”
“不,情绪只在这颗星球上,拥有短暂的意义。”
“上一颗星球没有吗?上一次,你们不是通过情绪寄生其他智慧物种吗?”
他没有马上得到回答。
秋风穿过头顶的枯树枝,所剩不多的枯叶之中,有一片缓缓转动着落下。
它落地的声音,带来了那道缥缈的声线。
“不是,上一次,是想象力。”
“想象力?”少年捡起那片叶子,观察上面复杂又简单的脉络,“我从来没听你提起过上个世界,能多说一些吗?”
“你继承了悲伤之眼,你存在于这个世界,不需要承受上个世界的痛苦。”
“你还是不愿说。”少年顺着繁杂的脉络,看向叶柄,露出一丝很罕见的微笑,“但我已经猜出来了,想象力。”
“想象力是智慧生命最驳杂的能力,你终结上个世界的旅程,一定承受了很多。”
“宇宙无垠,也许那个世界的生命拥有和你们一样匪夷所思的能力,那种想象的能力,让你注意到了我们。”
“比想象更复杂的,是人类的情绪。”
少年捏住叶柄,转动枯叶。
“阿加,你希望你们族群的旅程终结在这里,对吗?”
“所以你在痛苦,痛苦于放弃族群的使命,终止这段长达亿年的毁灭旅程,更痛苦于,为了终止这一切,拉上所有人类陪葬。”
秋风静默。
“没有塞霍部落,你就不会成为塞霍人的神。没有亲眼目睹子民陨落,你不会找上融雪。”
“你会隐藏好所有痛苦,小心蛰伏在这个星球的某个角落。看着人类毁灭,看着族群反过来,为所有人类陪葬。”
少年说完,松开手指。
枯叶飘飘而下,随着一阵风带来叹息,被卷入天空。
“白启叶,像你一样聪明的人类,应该学会放弃思考。那只会让你更加痛苦,尤其你拥有悲伤之眼的情况之下。”
“你错了。”少年说,“我能看到情绪,但体会不到情绪,我不是正常的人,所以你把悲伤之眼分给了我。”
“你也错了。”风里的声音说,“你有情绪,你很爱你的哥哥。”
少年收回追随枯叶的视线,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阿加,再告诉我一遍你和塞霍人的故事吧。”
“你好像很喜欢塞霍人。”
“我不是喜欢他们,是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时的你,有点像百年孤独……”
“死了……”雾杉喃喃,“死了的,已经死了的。”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到身边,所有景物同时拉远,她回到浩瀚宇宙。
可少年和那道声音的对话,仍旧萦绕在耳旁。
她捂住双耳,用力摇头:“死了,你已经死了,你已经死了,死了死了!”
但她没有手。
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掀起一阵暴烈的星际风。
吹散星云,搅动星带,混乱银河。
“死了死了,你死了,你已经死了,死了……”
她执着的重复变成愈演愈烈的疯狂,不知是在说米途,还是在说那道似乎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声音。
每一个音节响起,都像是散出去一条丝线,连接上一粒星辰。
狂乱的话语不知重复多少次后,几乎每一颗星辰都被无形丝线牵动,开始狂暴。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重复越来越急促,两颗星辰脱离原来的轨迹,相向而行。它们开始加速,周围的音浪每高出一层,它们的速度就快上一倍。
它们化作了两道流星。
在浩瀚宇宙之中,渺小得如同万米高空上俯瞰的蚂蚁,可当它们相遇——
它们的对撞变成了宇宙奇点,刺目白光让所有星辰都黯然失色。
“死了!”
每一丝光线同时消失。
雾杉睁开眼,纯净的黑暗中,渐渐出现一束莹白的光线,光线中间,是一名少年。
她立即想起来了,她见过他,在刚才奇怪的梦境中,和一开始陷入黑暗之时。
少年抬头看来,露出一双悲伤的,似乎在诉说故事的眼睛。
“阿加……”
雾杉勃然大怒。
“死虫子!是不是你在搞鬼!”
……
黑暗世界中只有一束光。
十二凝视光里的人。
对方穿着单薄的白色短袖,淡灰色的长裤,蹲在地上,低着头,垂下的刘海完全遮住了面目。
很熟悉,又不熟悉。
因为对方的穿着不断在有和无之间切换,好像古老电视上播放的古老录像带,画面总是伴随着微微的闪烁。
十二眯起眼,瞳孔收缩。
他终于捕捉到对方衣物消失后的模样。
一具苍白的人形,表面布满肌肉纤维似的虫须,虫须用接近静止的速度蠕动,让对方看上去好似被雪白的蜡油包裹。
白启枫向前踏步。
他头顶也出现了一束光,光芒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别动。”
非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低沉,模糊,好似说话人的喉咙里挤满脓疱。
白启枫恍若未闻。
几道白色丝线从对方身上脱离,割裂黑暗,转瞬即至。
肩膀,手腕,脚踝,六个地方同时出现尖锐的刺痛。
白启枫低眼一扫,发现手腕被白发一样的虫须刺穿了,虫须一路延伸至背后,没入不可见的黑暗处。
这些虫须太细了,细到穿透身体,伤口都没流出一丝血。
若非周遭环境极致的黑,否则只凭肉眼,极难看清。
“站在那里,不要动。”
那道非人的声音重复说,忽略骇人音色,语气相当平静。
白启枫面无表情,继续前行。
那些丝线极其坚韧,凭他的力量,都无法扯断。
随着腕骨轻微摇摆,和脚踝行走时必然发生的扭动,微不可见的伤口终于浸染出鲜血。
头顶光束照耀下,白启枫手腕流到指尖,又从指尖滴落的鲜血,红的刺眼。
对方又发出一点短促的声音,太短,意义不明。
两次警告都被白启枫当成耳旁风,他似乎也没有生气,只是在两人的距离拉近之时,身形消失,出现在更远的位置。
白启枫看在眼里,行走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
好像不论离得多远,他都必须抵达对方所在的位置。
对方一次次后挪。
白启枫一次次逼近。
莫名的僵局不知持续了多久,对方终于站起来了。
身上的衣物终于从“存在”和“不存在”的状态中稳定下来,固定在“存在”。
他抬起头,刘海之后,是一双悲伤的眼睛。
他的位置不再变化,白启枫再走几步就能抵达,但他也停了下来。
白启枫凝视那对眼睛:“不敢见我?”
二十年,对普通人而言极为漫长的一段时光,在这对兄弟眼里,都快如弹指。
一个凭借虫王的强大力量,永生不死。
一个浑浑噩噩二十年,醒过来时,感觉只是昏睡了一天。
二十年前的相见,每一处细节的记忆都很鲜明,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新鲜事。
然而当时的情绪,发现苦心寻找四年的弟弟,变成虫王时的情绪……
不知为何,白启枫已经回想不起来了。
他酝酿许久,也只问出来这四个字。
而白启叶,他的弟弟,没给出一个字的回答。
白启枫莫名丧失了耐心。
他一步跨出,腰身拧转,右臂收到肩膀上方,任凭那道丝线割裂整个手掌。
“走!”
“我不关心你去哪里。”
“我只要你远离阿加。”
一拳轰向白启叶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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