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蜷在少年的怀里入睡。
“我娘说,我义父会在上海等我们。可惜话没说完,她就……我得去上海找我义父!我要为我爹娘报仇!”
趁着那男人醉酒酣睡,少年盗了钥匙,解开了小女孩身上的铁链。
他们终于逃了出去。
少年背着女孩,踏上了前往上海的旅途。
“妹呀,哥哥给你起个名字怎么样?我的姐妹是‘志’字辈的,你又这么聪明可爱……志爱?这个不错!以后我就叫你小爱,怎么样?”
女孩嗯了一声,搂着少年的脖子咯咯笑。𝚡Ꮣ
他们一路朝东,走过田野,扒过火车。睡桥洞,住破庙,还险些被人贩子抓走……
不论多辛苦,少年始终把女孩寸步不离地带在身边。
“等找到了义父,就让他找西医,看看你是耳朵还是嗓子有毛病。西医一定能把你治好的。”
寒风呼啸的夜里,他们紧紧相拥着睡在破屋里。
“别怕。”少年哄着怀里瑟瑟发抖的女孩,“那是风宝宝在找妈妈。它和妈妈走散了。你听,它的妈妈也在呼唤它……我会找到义父的!我也会给你找到你的爸爸妈妈的!”
少年去偷吃的,小女孩就给他放风。少年和街童打架,小女孩会朝对手丢泥巴。
少年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盗窃。女孩有样学样,却更加敏捷灵巧。
渐渐地,改由少年放风,小女孩去偷馒头。
她总会给少年偷他喜欢吃的粢饭团子。
少年则会把丢弃的报纸捡回来,当街叫卖,换取几个铜板,给小女孩买了一双新鞋。
这一日,他们溜进一处有钱人家的别院,睡在后院的花棚里。
刚刚进入二月,外面还寒风肆虐,花棚里却温暖如春。蝴蝶兰正怒放,垂下一串串硕大雪白的花朵。
小女孩满眼惊艳,看得目不转睛。
椅背上还搭着一条流苏披肩,金银双色丝线在布料纹理里闪烁,美轮美奂。
小女孩对这披肩爱不释手,披着它在花丛里转圈。
“喜欢吗?”少年给女孩梳着头,“将来我也给你种一屋子的花。我会让你吃到最好吃的饭菜,穿最漂亮的裙子,戴最闪亮的宝石!”
这一刻,小女孩就是他仅有的家人,他愿意豁出一切去守护的整个世界。
少年摘下一朵蝴蝶兰,别在女孩的鬓角。
“你会成为一个公主!”他发誓。
小姑娘露出灿烂的笑容。
可是,流浪的生活太过辛苦。还不等抵达上海,少年就病倒了。
浑身滚烫,昏迷不醒,不住呓语。
小女孩伏在他胸口,呜呜哭泣。
她还太小,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所能做的,只有找点东西给小哥哥吃。
可这一次,她被发现了。
那伙计紧追不舍,追到了桥洞口,终于将小女孩一把拽住。
女孩尖叫起来。
这声尖叫将少年的神智自昏迷中唤醒。
他拼尽全力爬起来,扑了过去,同伙计厮打起来。
可他毕竟只是个十二岁的病弱少年,体力不支,很快就被对方打得倒地不起。
那伙计被打破了脸,十分不解气,解了皮带朝少年狠狠抽去。
就这时,小女孩突然冲出来,扑在少年身上。
少年使出全身力气,翻身将女孩护在身下,任由皮带落在自已背上。
良久,伙计累了,这才骂骂咧咧地离去。
少年的背上布满血淋淋的伤痕,包子也早就被踩得稀烂。
小女孩大声痛哭,嘴里呜哇呜哇,似乎想说什么,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小爱不怕,哥哥没事。”少年紧紧抱着小女孩,“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将来,我会成为最强大的人。没有人能伤害我,我也不准任何人伤害你!”
1929年,夏。
烈日炙烤着大地。农田和林地交错的郊野里,一栋在当地算得上气派的红砖农舍里传出一声枪响。
那枪声传入地下室里,弱化成了类似爆豆子的声音。
可唐雪芝的尖叫极具穿透力,饱含着恐惧,让小武全神戒备。
是自已的人找来了?
随即,唐雪芝的哀求声传来,否定了小武的猜测。
“启明,不要!啊——”
又是一声枪响,伴随着物品砸落在地的声音。
厨房里,满地花瓶的碎片,郁金香被男人的皮鞋踩在脚下。
唐雪芝躲在厨房的角落里,抖如筛糠,面无人色。
“启明,你疯了吗?你要做什么?”
“对不起了,雪芝。”口头在道歉,可邓启明的眼中连一丝怜悯和不舍都没有,“上头要我撤退,我得先把包袱处理了,不能留下后患。”
“包袱?处理?”唐雪芝难以置信,“邓启明,我是你的妻子!夫妻一场,对你来说什么都不算吗?你往日里打我骂我,我都忍了。你出了事,我二话不说就放下一切跟着你走。到头来你却当我是包袱,要处理掉我?”
“是我对不起你。”邓启明漠然道,将枪口对准唐雪芝。
“不!”唐雪芝惊恐的尖叫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到地下室,“求你了,启明……放手!放开我!不——”
小武拼命挣扎,伤口又渗出鲜血。
砰砰两声枪响,唐雪芝的哭叫声戛然而止。
小武感觉一股阴森森的冷气袭来,整个后背犹如靠在一面冰墙上。
地下室的门打开了。
小武如被抽了一鞭子,疯狂挣扎。
邓启明杀了唐雪芝,接下来肯定就是要杀自已了。
他不能死!小琼姐还在家里等着他!他不能让她再伤心了……
唐雪芝踉跄着奔了下来。
小武动作骤停,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唐雪芝整个人狼狈不堪,脸上和胸前都溅满了血珠,双手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
“大姐?”小武试探着呼唤,“大姐,你没事吧?你男人呢?”
唐雪芝望向小武,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他……他要杀我!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他居然要杀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抓着他的枪,不让他朝我开枪……可不知怎么就……”
唐雪芝捂着脸嚎啕大哭。
小武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大姐,你男人不是东西,死了活该。你赶紧把我解开。我带你走!”
小武又是哄又是劝,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唐雪芝勉强安抚住。
唐雪芝找来一把剪刀,哆哆嗦嗦地剪断了小武身上的绳子。
小武浑身伤痕累累,而唐雪芝失手杀夫,也被吓得手脚俱软。两人互相搀扶着才走出了地下室。
邓启明就躺在厨房门口的地板上,衣服已被鲜血染红,身下一大片黏稠的血液。那把匣子枪就落在血泊里。
唐雪芝一看便膝盖软得站不住,又哭了起来。
“别看。”小武捂住了唐雪芝的眼睛,“不是你的错。”
两人跌跌撞撞地出了门,入眼所见,是一片一眼望不到头的田野。
“这是哪里?”小武满头雾水。
“这是我娘家在淀山湖边的农庄。”唐雪芝道,“你东家到处找你,我们在城里待不住,就跑到这里来躲着了。”
距离上海这么远,难怪三爷一时没找过来。
小武的目光落在院子里一辆车上时,霎时亮了起来。
这是邓启明的车。而邓启明显然再也用不上了。
“大姐,上车。”小武招呼着唐雪芝,“我先带你回我东家那里。放心,我东家人可好了,他一定能帮你。”
唐雪芝六神无主,小武说什么她都点头。
小武受过伤的腿其实剧痛难忍,可他还是强撑着,将车开到了最近的一个镇上。
小镇上有一个汽车站,站里有全镇唯一一台电话机。小武用这台电话机拨通了傅公馆的电话。
数小时后,傍晚的夕阳中,两辆黑色汽车烟尘滚滚地自东边疾驰而来,急刹停在了小镇的汽车站前。
唐雪芝以手挡着刺目的夕阳,走出了候车棚。
车门打开,身穿劲装的男人们接二连三跳了下来。紧接着,又见一个纤细瘦弱的身影踉跄着走下了车。
董秀琼的心脏狂跳着,手死死抓着门把才勉强站稳。
她都没想到自已竟然有勇气跟着阿宽他们一道出门,奔波数十里,只为了赶来接小武。
长途车,野外,陌生人……样样都让她恐惧无比,却都无法同可能失去小武相比。
“人呢?”阿宽抓着唐雪芝就问。
唐雪芝吓得不轻,急忙指着棚里躺在板凳上的小武。
“他烧得厉害,我叫不醒他!”
董秀琼扑了过去,就见小武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发白,正喃喃呓语着。
“水!”阿宽朝手下大喊。
立刻有人递来了水壶。
几口水下肚,小武总算略微恢复了一点意识。
“……小琼姐?”
董秀琼霎时泪如雨下:“是我!我们来接你了!你会没事的……”
“好兄弟!”阿宽松了半口气,将小武扶起,“我这就带你回去。”
“三爷……”小武呢喃。
“三爷正在和司令部扯皮呢。”阿宽背着小武就朝车走去,“放心,他也急着见你。”
“我要见三爷……”小武浑浑噩噩,“我有事……要和他……她还活着……”
“谁还活着?”董秀琼问。
可小武的脑袋耷拉了下来,又昏了过去。
董秀琼吓了一跳,面孔霎时苍白如纸。
阿宽摸了一下小武的脉,安慰董秀琼:“晕过去了。没事的!”
董秀琼这才缓过一口气,帮着阿宽把小武放进了车后座里。
“求求你们,把我也带走吧。”唐雪芝追到车前,苦苦哀求,“我男人死了,我娘家没人了。这位小兄弟之前许诺了要带我一起走的……”
董秀琼霎时生了恻隐之心,朝阿宽望去。
阿宽盯着唐雪芝,犀利且带着审视的目光逼得唐雪芝低下了头。
“你上后面那辆车。”阿宽吩咐。
唐雪芝松了一口气,别过脸,抹了一把泪水。
傅承勖带着一身烟酒气从车里钻出来,大步奔进了大宅里。
他刚刚提前结束了和司令部代表的私下会谈,就为了赶过来见小武。
阿宽迎了上来,陪同傅承勖往病房而去,一边向他说着小武的伤情。
“……都是皮肉伤,但伤口感染了,一直在发烧。医生说只要退烧了就没有大碍了……我做主将他安置在了客房里……”
“你做得对。”傅承勖沉声道,“这里比他的宿舍条件好。”
董秀琼正用湿帕子给小武擦着脸和手。听到男人们的说话声,她匆匆抹了一下眼角,才转过身来。
“三爷。”
傅承勖望着病床上陷入昏睡的小武,眉心紧锁。
“问问医生还有什么办法?缺什么药,我会去想办法。”
“医生已经用了最好的药了。”董秀琼虽竭力克制着情绪,可喑哑的嗓音还是漏了底,“他的烧已经比之前要退了些,刚才还醒了一会儿,闹着要见您。他一直嚷嚷着什么……他还活着。我没听明白。”
“对。”阿宽也道,“我接到他的时候,他也和我说了这句。”
“还活着?”傅承勖在床边坐下,给小武把脉,“难怪……小武说他是怎么逃出来的?”
阿宽道:“他之前在电话里说,邓启明要杀他太太,两人在拉扯中枪走了火,邓启明反而中弹身亡。小武答应了带邓太太来投靠您,邓太太就把他放了。”
“邓太太也随我们来了。”董秀琼道,“我让人把她暂时安置在配楼里。她没受伤,但也被吓得不轻。”
傅承勖不予置评,又给小武掖了掖被角,而后起身。
“再派两个人过来,轮流照顾小武。董小姐,你也别累着了。等小武醒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董秀琼和小武的关系虽暧昧,可贴身照顾、擦拭身子这样的活,还是不方便由董秀琼来做的。
吩咐完这一切,傅承勖又安慰了董秀琼几句,才离开了客房。
非常时期,实枪荷弹的雇佣军将傅公馆守得像个铁桶,家中下人们也都一个个提着脚跟走路。
熬了两日,傅承勖睡觉的时间不足五个小时。他此刻眼底青影浓重,双目布满血丝,脸颊也显得削瘦了许多。
也只有等回了家,这个男人才终于展露出了疲惫。
可即便如此,傅承勖还一时不能休息。手下们一窝蜂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向他汇报着工作。
“三爷,那头上钩了!”
“三爷,这笔款子需要您签字。”
“郭总长打了好几通电话找您,想约您面谈……”
……
傅承勖被这群人簇拥着,朝书房走去。看这架势,今夜又要忙到午夜后才能休息了。
同大宅隔着一个后院的配楼里,二楼一间客房此刻归唐雪芝暂住。
唐雪芝冲洗掉了丈夫留在身上的血,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衫裤,坐在门口的走廊上擦着湿发。
傅承勖回来的动静很大。不光大宅霎时灯火通明,连巡逻的警卫也添了人。
“出什么事了?”唐雪芝不安地朝大宅眺望。
唐雪芝的邻居是小双,此刻也正巧在走廊里纳凉。
小双的伤得不算重,可行动上很不便。袁康和大双他们太忙,无暇照顾她,她便被继续留在傅家养伤。
小双是个清冷孤傲的性子,对陌生人尤其淡漠。
唐雪芝问了她,她才冷冷地瞥了一眼:“是傅老板回来了。”
“好大的阵仗。”唐雪芝道。
“你倒挺有闲工夫的。”大双讥笑,“看着不像才死了丈夫的样子。”
唐雪芝窘迫不已,埋着头匆匆回了屋,砰地甩上了门。
傅承勖走进卧室的时候,朝床头的闹钟望了一眼。
还有十来分钟就到午夜十二点了。
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扯开领带和衬衫扣子,疲惫地坐在窗前的沙发里。
酒精让他紧绷了两日的身躯渐渐软化,也让被压抑许久的疲倦如千钧巨石,拽着意识一个劲往下沉。
可他还不甘心就此睡去。心里有一股压抑了整个白日的躁动终于在这时浮出水面,催促着他拿起了电话。
傅承勖知道现在已经太晚了,但手似有自已的意志,拨动了号码盘。
电话从总机转了一道,很快接通,对方彬彬有礼地问来电是哪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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