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传给邓启明的话呢?”
“无用之人,弃若敝屣!”
唐雪芝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地下室。
小武还以同一个姿势被绑在柱子上,伤口的绷带渗出淡淡血色,头耷拉着,如一头被虐待得奄奄一息的狗。
他循着唐雪芝的动静抬起头,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干得发白的嘴唇嚅动了一下。
自昨夜起,他就在发高烧。伤口虽被唐雪芝简单处理了,可显然还是感染了。
唐雪芝摸了摸他的额头,发出一声低呼。
“你烧得好厉害!”
她赶紧舀了一勺粥,递到小武嘴边。
“你吃点东西。这粥里我加了点肉。你吃了东西就会感觉好一些的。”
这样的情形下,小武纵使有满腔倔强,一身傲骨,也没必要和自已的身体过不去。虽然他烧得毫无食欲,却逼着自已大口吞吃。
一碗粥很快下了肚,小武才问:“几点了?”
“中午一点过了。”唐雪芝又给他倒了一碗水。
“你男人呢?”
唐雪芝有些为难,但还是回答了:“他出去办事了。我不能放了你!”
她飞快补充道。
“他回来看到你不在了,会打死我的!”
“那就跟着我一起走!”小武目光铮铮地注视着唐雪芝唇角的一块淤青,“大姐,他平日里对你也很不好,非打即骂,是不是?但是出了家门,他又成了一个好丈夫,让你没法对外人诉苦,对不对?我盯梢你男人好几个月了,都不知道他私底下是个打老婆的男人。你一定把这份苦在心里藏了很久了。”
唐雪芝显然被说中了,惊愕与痛苦在眼中交织着,眼眶湿润了。
小武眼看有戏,立刻加了一把柴火。
“我的东家已经逼得你男人抛弃家业和生意出逃。你男人现在没了钱,没了名誉,你又何必再跟着他吃苦?我们一起逃走!我送你回娘家,或者让我东家安置你。我东家可以给你弄个新身份,保管你男人找不到你。”
说到最后一句,小武在心里一声冷笑。
不论是亲自动手,还是借刀杀人,傅承勖必然不会让邓启明活着。
可唐雪芝要是个果断的人,也就不会忍受丈夫这么久了。她听了小武的一番话,虽明显心动,可还是不住摇头。
这时楼上传来脚步声和邓启明呼唤妻子的声音。
唐雪芝像是被抽了一鞭子,跳了起来,急匆匆跑上了楼。
邓启明正拧了一张湿帕子擦着脸上的热汗,见唐雪芝走了过来,他露出了难得的温柔微笑。
“阿芝,看看我给你带回来了什么?”
桌子上正放着一大捧鲜花。
唐雪芝忐忑恐惧的表情在看到鲜花时,瞬间转为欣喜。
“郁金香!我太喜欢了!”唐雪芝开心地把花束捧在怀里,“可是启明,咱们家现在这情况,买这么贵的花是不是不大合适?”
“外面的事你让我来操心。”邓启明道,“最近这两天变动有些大,我的脾气也不大好,让你吃了不少苦。你原谅我好吗?”
唐雪芝望着丈夫英俊又深情的脸,一个劲点头。
“你现在压力很大,我知道你对我发火不是故意的。不论别人说什么,我都只想和你好好地过日子。”
邓启明满意地笑着,将妻子搂进臂弯里。
“你放心。我已经和老板联系上了,她会派人来接我们去安全的地方。你先把我们的东西收拾好,做好准备。”
唐雪芝连连点头,随后又想起了小武:“可是,地下室的那个人怎么办?”
“他?”邓启明冷笑,“他没什么用了。不过怎么处置他,要等上头那位的吩咐。”
唐雪芝哀求:“别杀他,好吗?他年纪和我早死的弟弟一般大,我……我不忍心……”
“好,好。”邓启明哄着妻子,“屋里有什么吃的?我还没吃午饭呢。”
唐雪芝立刻钻进了厨房里,张罗起了饭菜。
她却不知道,就在自已转身后,邓启明望着她背影的目光霎时降了温。那双之前还饱含着柔情蜜意的双眼,此刻充斥着轻蔑与厌恶。
无用之人,弃若敝屣?
他才不是无用之人。会被弃若敝屣的也不会是他。
听着厨房里的声音,邓启明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展开了今天的报纸。
毫不意外地,所有报纸的头条都是孙开阳在覃家遇害一案。
邓启明瞅着孙开阳的照片,不屑一笑。
这个才是被弃若敝屣的。
第五十九章 悲惨过往
孟家的庄园里,宋绮年喝着饭后消食茶,也展开了一份日报。
头条新闻基本全是覃凤娇重婚和孙开阳在覃家遇害的消息。
比起孙开阳一本正经的胸像照,覃家被记者抓拍的照片很特别:覃凤娇一副大白天里见了鬼的模样。张俊生站在覃凤娇身后,垂头锁眉,好似嘴里含着一颗酸话梅。
新闻的粗黑字体标题写着:覃氏千金瞒夫再嫁,丈夫挟子千里寻妻!
有了这么一个名声,覃凤娇在上海的社交界可算再无出头之日了。
冷怀玉她们的复仇算是大功告成了。这个最最爱惜名声,连难听的话都要找个人代言的女人,最终还是名声扫地。
“也不知道她逃离前夫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宋绮年感慨不已。
“宋小姐真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孟绪安喝着红酒,“不过我建议您还是多关心一下自已的好。您现在可是杀人嫌犯呢。”
确实,同凶杀案相比,女人们的争风吃醋就小巫见大巫了。
宋绮年一连翻了好几份报纸,随即发现一个异常情况。
“怎么都没有提我的名字?”
报道里甚至提到孙开阳是在覃凤娇的卧室里遇害的,却唯独没有提到凶器,更不见只言片语提到宋绮年的名字。
“您想被记者提名吗?”孟绪安问。
“当然不想!”
“那就对了嘛。”孟绪安摇晃着酒杯,“傅老三别的本事不说,收买一下报社和电台,还是能办好的。反正他穷得只有钱……”
“那他收买得很彻底。”宋绮年读着一份报纸,“据悉,孙君死于遭受暴力殴打——几乎每一条报道都说孙开阳是被殴打死的。”
“有意思。”孟绪安啧啧,“先入为主。即便明天你的名字传了出去,人们也肯定不会相信一介女流能把孙开阳这么个大男人活活打死。”
有孙家在,宋绮年的名字瞒得了一天,却不会永远被瞒下去。𝚇ļ
但先声夺人,让民众形成既定印象,有利于宋绮年后期修复名声。
宋绮年将今日的报纸翻了个遍,除了孙开阳一案,一艘美孚油轮在南海遭遇风暴,会延迟抵港的新闻也占据了不少篇幅。
可油轮哪里比得过名人遇害。相信未来几天,孙开阳一案会持续霸占报纸头条。
“傅老三对你可真是用了心了。”孟绪安笑得有些别有意味,“这小子打小就是个情种,对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最为温柔体贴。他那一套眼神和语气,对女孩可奏效了。”
“您说得太对了!”宋绮年大笑着连连点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想,这男人从哪儿学会的这一招,真是男狐狸精投胎!”
她这反应反而让孟绪安有些意外。
孟绪安这话说得别有用心,摆明了是想挑拨傅承勖和宋绮年之间的关系,而且他不是第一次这样干了。
之前别的女人听孟绪安这么一说,总不免胡思乱想,心神不宁。只有宋绮年,不光大笑,还跟着他一起调侃傅承勖。
能让傅承勖豁出性命去保护的女人,到底有些不一般。
“哪里是学来的?”孟绪安讥嘲,“是他自已琢磨出来的。你别看他这个人平日里一本正经的,私底下骚包得很呢!”
宋绮年又一阵笑:“这我知道的。傅承勖非常讲究吃穿,又喜欢文艺,这种男人,外表看着务实,骨子里却是很热情浪漫的。傅承勖说你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你对他想必很了解。”
“我和他是在去美国的邮轮上认识的。”孟绪安道,“头等舱里就我们俩年纪一样大,又是亚裔,长辈都鼓励我们俩多来往。但他当时在重孝里,脾气也古怪,不爱搭理人……”
人家刚死了亲爹妈,哪里有心情去社交?宋绮年在心里嘀咕。
“但是后来,”孟绪安话锋一转,“同船的几个小白皮欺负我们亚裔小孩,傅老三突然爆发,把那几个小白猪狠狠揍了一顿。我帮着他打了这一场架,就和他混熟了。”
“还真是‘不打不相识’。”宋绮年调侃,“少年时的傅承勖是怎么样的?”
孟绪安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埋汰:“这小子一向就会装模作样,功课、体育、乐器,样样都擅长,还很懂怎么讨长辈欢心!谁提到他都夸他孝顺。女孩子就更别说了。我们黄种人,即便有钱,在白人社交圈里也还是低一等的。可那些女孩子就是被他迷得晕头转向的,管他叫‘中国王子’……”
孟绪安语气里的醋味越来越浓,宋绮年也笑得越发停不下来。
“我们念同一所学校。学校的戏剧节上,傅老三居然打败了好几个金发小白皮,夺得了罗密欧一角。你知道吗?当他在台上念‘朱丽叶呀,我的朱丽叶’时,台下的姑娘们居然齐声回答‘yes’!”
宋绮年笑弯了腰。
“为了这个,学校里那些小白皮没少找傅老三的麻烦,害得我也三天两头帮他打架。”孟绪安抱怨,“他还一脸无辜,说他又没去招惹那些女孩子。是,他是一朵鲜花,天生就招蜂引蝶!”
“那他谈过洋人女朋友吗?”宋绮年问。
这是个突袭,就是趁孟绪安沉浸在自已的情绪里时,诱他下意识地说出真话。
可孟绪安正如傅承勖所说,看着吊儿郎当,其实很靠谱。
他眼神一闪,狡黠地笑了:“怎么?想打探情敌?”
“我就顺口一问。”宋绮年耸肩,“我和他还没有发展到那种关系。”
“还没有,却只差临门一脚了。”孟绪安喝了一口酒,倒是很正经地说,“别看傅承勖一副风流浪子样,他骨子里其实很保守,找媳妇儿也很挑剔。出身不重要,但一定得聪明能干,有个性。那种娇滴滴的解语花,他看都不多看一眼,专门找那种脾气倔强难征服的。”
说着,孟绪安朝宋绮年望了一眼。
“有那么一两次,遇到的女方很符合他的要求,大伙儿都以为他会定下来,可后来都没了下文。老三一直和我说,他在找一个人。”
“那应该是他的堂妹。”宋绮年道,“他和我提过一句。”
孟绪安摇头:“那个堂妹,他当然是在找。但他一直在等着的,是另外一个女人。老三这人看着挺开朗随和的,但其实心思藏得极深。不过就他的经历来说,他有这个性子也不奇怪。”
“我听说他的家族内讧,他家这一房惨遭了毒手。”宋绮年低声道。
“这已经是最轻描淡写的了。”孟绪安又喝了一口酒,“对方,也就是他三堂叔带着一伙悍匪将他一家囚禁,逼他父母交出一笔由他们这一房保管的巨额财产。他爹拒绝,为了保护妻儿逃跑,被乱刀砍死——他和他娘当时眼睁睁看着。”
宋绮年的眉头打了一个结。
她过去听到的描述,确实是最轻描淡写的。孟绪安的话勾画出了一幅具象的、极其惨烈的画面。
傅承勖那时候才十二岁,还是个孩子。不同于自幼颠沛流离的宋绮年,傅承勖还是个一直生活得无忧无虑的、备受父母疼爱的孩子。
即便是宋绮年,虽目睹了不少死亡,却也没经历过亲近的人惨死。亲眼看到敬爱的父亲惨死,这对童年的傅承勖的冲击有多大?
“这还没完。”孟绪安语气也越发沉重,“他娘带着他逃了出去,却又不幸被抓。他娘将他藏在墙壁的暗柜里,自已则被歹徒……凌辱和杀害……”
宋绮年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老三一直躲到那群人离去,才从柜子里爬出来。”孟绪安的声音听在宋绮年的耳朵里,变得有些空洞,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他也从来没向我描述过。但是他来不及给母亲收尸,就不得不赶紧逃走。他告诉我,他娘生前叮嘱过他,他的义父正在赶来中国接应他们的路上,会和他们母子在上海会合。所以,老三独自一人踏上了从扬州到上海的旅途……”
“就……就他一个人?”宋绮年问。
十二岁的玉狸要从扬州跑到上海,都要吃一番苦,更何况一个一直被娇生惯养的小孩?
此刻,礼查饭店的一个小宴会厅里,衣冠楚楚的傅承勖在一片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走上了台。灯光将他英俊、凝重的面容照得格外硬朗分明。
“下午好,诸位记者朋友们,感谢各位拨冗前来。”
男人以一句低沉浑厚、充满力量的话开场。他身上一种浑厚、磅礴的领袖者气质,如巨大的磁铁,让在场所有人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在他的身上。
“诸位想必都已知道,昨日深夜,孙开阳少校在覃家遇害。巡捕房负责此案的警探根据一些证据,怀疑宋绮年小姐曾在案发现场出现过。宋绮年小姐非常配合,主动前往巡捕房协助调查……”
“他倒不是一个人,至少后来他有了个同伴。”孟绪安掀起眼皮朝宋绮年望了过去,“他在途中捡到了一个小姑娘,带着她一起流浪……”
宋绮年的嘴翕动了一下:“大孩子带着小孩子……”
“可不是吗?”孟绪安笑了笑,“但是,老三曾和我说,捡到那个孩子,才让他从濒临崩溃的境地被挽救了回来。他说,从那一刻起,他除了复仇之外,有了另外一个活下去的动力。”
宋绮年怔怔。
“所以我觉得,老三这人运气不算太坏。”孟绪安道,“当你失去了所有亲人,原有的世界彻底崩塌后,老天爷又给了你一个人。这人全心依赖着你,需要你的守护。这会让你感觉自已被需要着。你会为了她变得强大,又有了去拼搏、去对抗邪恶的勇气。”
这位孟先生身上显然也发生过一些不大愉快的事,造就了他玩世不恭的性格,以及让他发自内心地羡慕傅承勖。
“……可就在凌晨三点的时候,一伙假冒的警卫将宋绮年小姐从巡捕房骗走,将其绑架!”
傅承勖的脸上一丝可供人探究的表情都没有,但他这句话在记者群里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
“到目前为止,”傅承勖抬手看了看表,“宋小姐已失踪十二个小时了,生死未卜。但与此同时,孙家却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公然在电台等地方造谣中伤宋小姐,将她称呼为凶手!”
随着说出这句话,傅承勖的脸也阴了下来。
“孙家此举,是病急乱投医,胡乱污蔑一个无辜市民,还是欲盖弥彰,故意将罪名扣在一个暂时无法替自已辩解的女土头上,好为真凶脱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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