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决定原谅你这个仇人?”宋绮年惊讶。
“那倒不至于!”傅承勖交叠着修长的双腿,“但我决定把击毙改为活捉,将她交给法律去制裁。”
这个动作当傅承勖西装革履时做出来,非常优雅诱人,甚至带着点禁欲的诱惑。但他此刻穿着短了一大截的粗布裤,脚指头还露在鞋外头,效果简直打了骨折。
宋绮年下意识咬唇憋笑。
傅承勖皱眉,随即明白她在笑什么,一脸没好气地把脚收了回去。
宋绮年言归正传:“没想到我的话会对你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傅承勖浅笑着摇了摇头。
“绮年,你不知道你对我的影响有多大。”
宋绮年使出极大的力气才让自已的表情维持住了冷静,却无法控制脸颊的热度猛然飙升。
好在,傅承勖挪开了视线。
“赶紧把粥喝了,我们还要赶路。”
“去哪儿?”宋绮年问。
“去一个你能安全待着的地方。”傅承勖道,“城里现在恐怕遍布耳目,但城外有个地方可以安置你。”
“我本来打算去你那个庄子躲一躲的。”
“那个庄子现在恐怕也不够安全。”
宋绮年还有点不死心:“其实,我可以易容潜回城里,不会被发现的……”
“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傅承勖语气强硬,“我只有在确认你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才能心无旁骛地投入接下来的战斗中!”
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宋绮年无言以对。
感情她要是没有待在傅承勖指定的地方,傅承勖将来出了什么岔子,都会算在她头上?
大娘正把烘干的衣服逐一从竹笼上收了下来。
傅承勖朝大娘走去,突然回头对宋绮年道:“还有,江映月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宋绮年一脸不解。
“到时候你就会知道了。”傅承勖道。
换回了衣服,傅承勖和宋绮年辞别了那对老夫妇,徒步穿过人迹稀疏的田野。
天光大亮,晨光如金粉洒遍大地,氤氲的水气在雨后的郊野上如幽魂般飘荡着,空气清新得不可思议。
一宿没睡,可宋绮年此刻心情很好。
“我都快忘了郊外的景色有多好了。”宋绮年脚步轻快地走在前面,“其实从小到大,我一直都在各个城镇里转悠,极少去乡下,更别说到郊外来了。”
“为什么?”傅承勖问,“是有什么忌讳?”
“是师父不让我们闲逛。”宋绮年道,“我们是贼。这荒郊野外,有什么可偷的?”
“那倒未必。”傅承勖道,“地面上或许没有,可地底下……”
“我又不是盗墓贼!”宋绮年剜了傅承勖一眼。
傅承勖低笑:“眼前的情景,倒是让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独自带着我……一个妹妹,徒步穿过一大片郊野,去找一位长辈。只是那时候是冬天,可没有这样的美景。”
“就你们两个孩子?”宋绮年咋舌,“你那时多大?”
“半大不大。”傅承勖十分感慨,“但已经觉得自已是个男子汉了。”
“可见你的运气也真是好。”宋绮年摇头,“外头满大街都是人贩子,最喜欢你这种富家小少爷了。白白净净,识文断字,最适合卖给地主做儿子。可你妹妹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没准像我这样,落到什么腌臜的地方去了。”
“是啊。”傅承勖朝宋绮年望了一眼,“我是运气好的那一个。”
穿过一小片林子,一个荷塘出现在眼前。
夏日正好,荷叶田田,汤碗大的粉荷花正朝着阳光怒放。
宋绮年发出赞叹,放慢了脚步。
傅承勖将她脸上的不舍看在眼里。
他折了一根树枝,做了一个简易的长钩,将一支开得正好的荷花钩住,摘了下来。
“喏。”傅承勖把荷花递给宋绮年。
“谢谢。”宋绮年大大方方地接了过去,凑上去轻嗅了一下。淡淡的荷香沁人肺腑。
又走了大半个小时,村舍渐渐多了起来,一个渡口出现在了远处河边。
傅承勖没有朝渡口走,而是带着宋绮年钻进了一条岔路里。
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停在岔路上。
“三爷!”一个青年从驾驶座里跳了下来,十分激动,“您还好吧?”
“很好。”傅承勖问,“城里怎么样了?”
“一切都按照您的指示在做。”青年道,“千影门的人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有关小武的情报,有人看到他失踪前进了一家茶楼。宽哥已经带着人去查了。哦,还有,覃家把您要的东西都给送过来了。”
“他倒是信守承诺。”傅承勖有些高兴。
“覃家把那幅缂丝给你送来了?”宋绮年问。
“是别的东西。”傅承勖道,“缂丝应该被新光会拿走了。但这个东西也相当重要,甚至关系到这一场仗的胜负。”
第五十八章 弃若敝屣
那青年开着车,朝南驶去。
宋绮年原本只是想眯一会儿。可车身晃如摇篮,凉爽的风吹得人浑身舒爽,连发动机单调的轰鸣都那么催人入眠。
傅承勖的脑中也正涌上一阵倦意,肩头忽而一沉,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可那个重量一触即逝。宋绮年一个激灵直起了身,朝傅承勖看去。
这男人正在闭目养神。
车身那么晃,他却稳坐如钟。
宋绮年往一旁挪了挪,可坚持了没一会儿,眼皮又开始打架。
傅承勖这时才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宋绮年此刻的模样十分有趣。她努力端坐着,脑袋却控制不住地晃来晃去,像个摇头娃娃。
傅承勖的唇角忍不住上扬。
终于,抵挡不住睡意的侵蚀,宋绮年的身体渐渐放松。
随着车身颠簸,她朝车窗倒去。
傅承勖眼疾手快,一手托住了宋绮年的头,一手揽住了她的肩。
开车的青年注意到后座的动静,扭头望了一眼,就见傅承勖正小心翼翼地将宋绮年整个人搂过来,让她靠在了自已的胸膛上。
青年赶紧收回了视线。
傅承勖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女郎。
那么强势干练的人,睡着了后,却是一脸柔软单纯的模样。如一只放下戒备的野猫,伏在了人的臂弯里,身躯出奇的柔软。
短发被风掀起,发梢不住扫着宋绮年的鼻梁和颧骨,让她不舒服地皱鼻子。
傅承勖小心翼翼地将那缕短发拨开。
他的手没有立刻收回来。
指尖沿着脸颊秀丽的轮廓轻轻划过,没有触碰到肌肤,却胜似轻抚。
宋绮年醒过来的时候,车正开进了一个庄园的大门,而她正靠在车门上。
“睡得好吗?”傅承勖的声音传来。
“还不错。”宋绮年伸了一个小小的懒腰。
看日头,她大概睡了两三个小时。但睡眠极沉,时间虽短,但精神已恢复了大半。
“这是哪里?”宋绮年打量着车窗的景色。
这么一片精美的徽派建筑出现在江南不知何处的郊野之中,昭示着庄园主人的富有和讲究。
“我一个朋友的庄子。”傅承勖道,“他才刚回国不久,我和他的来往不多。不论是巡捕房还是司令部,甚至是新光会,都不会上他这里来找你。就算找来了,他也有办法应付。”
迎客的管家显然同傅承勖很熟,热情洋溢道:“三爷,许久不见您来了。我们七爷昨日还挂念着您呢。”
“是挂念还是在说我坏话?”傅承勖打趣。
“你难道有什么好话值得别人说吗?”
随着一道懒洋洋的男声,一个男子趿着拖鞋走进堂屋里。
他身材颀长,十分英俊,年纪和傅承勖相仿,有一股富家精英子弟的倨傲。
只是太阳已爬到了头顶,这男子却穿薄绸晨袍,手里还端着一杯红酒,也不知是才起床,还是准备去睡午觉。
不过,有钱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奇怪举止。宋绮年习以为常了。
“这位是孟先生,这位是宋小姐。”傅承勖介绍。
“孟绪安。”男人微笑着向宋绮年伸出手,“宋绮年小姐,久闻不如一见。你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傅老三这个人,八字太硬,谁和他走得近,谁就要被克。”
前半截话很正常,后半截就又开始讥讽傅承勖了。宋绮年被逗笑了。
这位孟先生看着有些油滑,眼神却是稳重的,不让人讨厌。
“你非得一见面就讲我的坏话?”傅承勖无奈道。
“我这人很坦白,不像你。”孟绪安讥笑,“对了,你拜托我那件事,已经办好了。你看了今天的日报了吗?”
“还没。”傅承勖道,“但是你办事,我一向是最信得过的。所以我还要把宋小姐暂时托付给你照顾。”
“有什么话吃饭的时候慢慢说吧。”孟绪安招呼着客人朝里走,“来,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我就不吃了。”傅承勖摆手,“我得赶回城里去。”
“我就知道你嫌弃我家的厨子。”孟绪安抱怨。
傅承勖好脾气地笑了笑,对宋绮年道:“孟绪安是我的发小,虽看着吊儿郎当的,但关键时刻靠得住。只是他最近失恋,人有点疯疯癫癫的。他要有什么失态的地方,你多包涵。”
“我没失恋!”孟绪安反驳。
“是。”傅承勖道,“都没相恋,自然无恋可失。”
孟绪安怒道:“你连自已的女人都还护不住呢,你得意个啥?”
“我好歹有女人,而你只有酒瓶子!”
“你这是求人帮忙的态度吗?”孟绪安大叫。
“那你想怎么样?”傅承勖反问,“宋小姐正面临人身威胁,你打算将她拒之门外?这是君子所为?”
孟绪安遭遇道德绑架,张口结舌。
“够啦!”宋绮年一声大喝,打断了两个男人幼儿般的争执,“傅先生,你要回城办事,就请赶紧上路。还有你,孟先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您一表人才、富甲一方,一定会再觅佳缘的。好了——”
她拍着手,像学校老师管教小学生。
“都各忙各的去吧!”
傅承勖自然无异议。
“那我就先走了。”他对宋绮年柔声道,“我会随时和你保持联系的。”
“观音兵。”孟绪安讥嘲傅承勖对女人唯命是从。
傅承勖微笑着从孟绪安身边经过,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洋文。
“that's why you're still single.”(这就是为啥你还是个光棍。)
打蛇七寸,杀人诛心。
孟绪安再度被噎住了。
宋绮年忙出来打圆场,笑呵呵道:“孟先生,我也正想喝一杯解解乏。您这儿有什么好酒?有玛歌吗?拉图也行……”
孟绪安人虽有点疯,但教养极好,不会不给女土面子。
他顺着宋绮年的话下了台阶,请她往餐厅走。
傅承勖望着宋绮年的背影,目光极其深刻,仿佛要将那道倩影篆刻在心底。
然后他决然转身,上了车。
马达轰鸣,车驶出孟家庄园,朝着北面的上海市区驶去。
外头艳阳似火,巡捕房里却是电闪雷鸣,人人自危。
凌晨四点过,郭仲恺和袁康应付完了孙家,返回巡捕房,便得知了宋绮年被看守所带走的事。
“你就让她被带走了?”袁康顿时暴跳如雷。
“不然呢?”小杨反问,“总督察长下的命令……”
“总督察长根本没有下这个命令!”郭仲恺喝道,“你为什么不拖一下?为什么不想办法联系我?”
小杨这才知道自已闯祸了,吓得面无人色。
“难道是傅承勖?”郭仲恺道,“是他假冒了看守所的人,把宋绮年给救走了?”
“他没那么蠢。”袁康不这么认为,“这么一来,宋绮年的嫌疑更重了。傅承勖要是为她着想,就不会出此下策。”
这时有巡逻的人来汇报,说西面某处江边有帮派交火,死伤不明。
郭仲恺带着袁康马不停蹄地赶去现场,只看到满地来不及捡走的弹壳和两具还热乎的尸体。
小杨辨认,其中一个尸体正是带走宋绮年的警卫之一。
目击者称,被追击的一方将一个被绑着的女人抓上了船,逃走了。
“是宋绮年!”袁康咬牙切齿。
另外一伙人应该是傅承勖。知道他会营救阿狸,袁康高悬着的心又稍微放下来了一些。
可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天刚亮,司令部带着一纸行政令杀到巡捕房:上级指示司令部和巡捕房共同负责孙开阳遇害一案。
宋绮年下落不明,众人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郭仲恺认为宋绮年先被陷害,再被绑架,应当立刻组织对她的营救。
司令部却认为巡捕房严重失职,且认定宋绮年是潜逃了,应该立刻发通缉令。
袁康暴跳如雷,越过郭仲恺同司令部的人吵得面红耳赤。
“嫌疑犯?我看你们司令部的嫌疑才最大。这一切都是你们为了抢这个案子弄出来的诡计!”
“你什么意思?”司令部的人险些跳脚。
警备司令部在整个华中一带都极有份量,还从没有人敢这么指着他们的鼻子大放厥词。
可袁康此刻已觉得这一场潜伏游戏越发无趣,已打算找个机会退出了。他自然不怕得罪司令部。
“不然呢?”袁康反问,“谁还有这个本事和胆子,假冒看守所的警卫,伪造总督察长的签章?你们想造出宋绮年潜逃的假象,好有借口把这个案子接过去。”
“荒谬!简直荒谬!”司令部来的人是一名文官,即便盛怒也没骂脏话,“郭总长,此人的话,是出自你的授意?”
郭仲恺虽对袁康的举止有些不满,但关键时刻,他还是选择支持自已的手下。
郭仲恺从容不迫道:“种种证据都能证明宋绮年是被人绑架走的。你们不看证据就一口咬定她是潜逃,不能怪我们多想。”
对方怒道:“司令部怎么会做出这么荒唐、无视法纪的事!”
“司令部是不会。孙家呢?”袁康问,“能把案子划归司令部,方便他们家徇私枉法,我看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对方想反驳,却是一时语塞了。
孙家这一年来状况频出,已在内部引起了诸人极大的不满。
司令部里派系林立,又不是孙家一家独大。孙开胜死的时候,众人出于情面还愿意支持一番。可等孙开阳也不明不白地死了,许多人都知道孙家已成了一个烫手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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