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助这道光,林中的人大致看清了对手们的方位,宋绮年也看清了身下的情况。
这里果真有一条小河。
正是雨季,暴涨的河水冲垮了一段河堤,制造出了一个小小的悬崖。
宋绮年此刻抓着一条树根,悬在半空中。
在她下方,翻滚的浪花犹如无数条白蛇,大张着嘴,等着接住上方坠落下来的食物。
宋绮年张口骂了一句脏话。声音被林中传来的枪声和脚下的浪花声淹没。
一场以盲狙为主的枪战正在林中进行着,子弹自枪口射出时带出的火花宛如暗夜中闪烁的星子。
敌方的火力虽不算很强大,但胜在出其不意,一时压得傅承勖一方抬不起头。
傅承勖躲在一株大树背后,目光锁定了不远处一个冒着火花的枪口。
抬手一个点射。对方仰头倒地。
傅承勖猫着腰摸到尸体旁,飞快搜着对方的身。
“改变计划!”傅承勖对阿宽道,“召集大伙儿,找个人假装我,装作掩护着我撤退,把对方引走。”
“那您呢?”
“我去找宋绮年。”
“三爷……”
“听我的!”傅承勖将尸体身上的枪和子弹缴获,“你回去后抓紧时间寻找小武。我和宋绮年会合后,会和你联络的。快!”
暴雨冲刷之下,悬崖正在不停崩塌,泥土大块大块地落在宋绮年头上。
手中的树根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往上走的可能十分渺茫,往下虽有溺水的危险,但总算有一线生机。
两年前,宋绮年诈死逃离千影门,也是在这样一个初夏的雨夜。她义无反顾,一头扎入滚滚激流之中,置于死地而后生。
既然做过一次,又何惧再来?
树根再度崩断了一截,宋绮年的身子猛地往下坠了一小截。
再耽搁下去毫无意义。
宋绮年深吸了一口气,果断松手,落入河中。
汹涌的河水瞬间就将女子吞没……
林中战况也发生了变化。
一声哨声响,傅承勖一伙集体撤退。
对手原本一路紧追。可就在即将追出林子之际,有人大喝一声,众人齐齐停了下来。
阿宽借此机会带着手下们成功撤退。
林子深处,傅承勖正背道而驰,沿着宋绮年之前逃走的方向一路追到了河边。
雨减弱了不少,可闪电却比之前密集了许多。
河岸两侧并不见宋绮年的人影。
敌人还未走远,傅承勖不敢放声呼唤宋绮年。他沿着河岸搜寻,不多时便发现了宋绮年的脚印,以及那一处塌方。
傅承勖顺着脚印朝下望了一眼,立刻朝着下游搜寻而去。
宋绮年一落进河里便被水流卷向河底。强劲的水流如蔓藤紧紧缠着她的身体,让她无法动弹。
宋绮年屏住呼吸,节省着体力,顺着水流旋转着。
就在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之际,宋绮年终于从漩涡里转了出来,浮出水面。
可刚刚喘了几口气,一个大浪打来,又将她压进了水中。
宋绮年奋力向上游去,脚踝突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背脊一阵发凉,大口的空气也从口中泄出。
宋绮年潜了下去,摸到了麻绳。
应该是一个破渔网,一头缠在河底的岩石上,一截缠住了她的脚踝。
傅承勖转头望过来。
他方才觉得眼角似乎看到了什么,可定睛一看,那只是一团翻滚的浪花。
正要走过去再看个仔细,枪上膛声传入耳中。
“站住!”一个男人从林中走了出来,持枪对准傅承勖的后背,“举起手!”
湍急的水流正疯狂冲刷着宋绮年,让她不能控制自已的身体。匕首早已不知所踪,不论她怎么拉扯,都没有办法挣脱这个渔网。
缺氧放大了心跳声,求生的本能让宋绮年控制不住想要呼吸,可稍微一放松,带着泥沙的水便汹涌地灌入鼻腔和喉咙。
最让宋绮年绝望的是,她离水面并不远。她能将手伸出水面,头却始终被水淹没。
“转过身来!”男人喝道。
傅承勖缓缓举起了双手,却没有转身。
男人走近,大喝:“我叫你转——”
傅承勖猛地转身,手中利刃在幽暗中一闪,划开对方手背的肌肉。紧接着以一招叉喉重击对方的咽喉,阻断了他的叫喊。
枪从手中落下,对方捂着喉咙不能呼吸。
傅承勖再重重一拳捣在对方胃部,然后抓着他的领子,把人丢进了河里。
河水如巨兽,张开大嘴将那人吞没。
傅承勖捡起了一只手电筒,举目四望,一脸茫然。
宋绮年有可能顺水而下,不知道被冲了有多远了。
“宋小姐!”他再也不遮掩,高声呼喊,“宋小姐——宋绮年!”
水下,宋绮年的挣扎已减弱。
她绝望地向水面伸手,试图抓住什么。可视线所及之处,只有一片昏暗。
岸上,傅承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岸搜寻,呼唤着宋绮年的名字。
水下,宋绮年的手渐渐垂了下去。
窒息的痛苦突然消失,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好像来到了一个虚幻的世界。
耳畔传来声音,有些熟悉。
是什么?
啊,是舞曲!
是的,她正站在邮轮的甲板上。头顶一轮皎洁的明月,海风吹拂得她飘飘欲飞,风中飘荡着华尔兹舞曲。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向她走来。
男人有着伟岸的体魄和俊朗的笑容。
宋绮年亦扬起欢笑,把手搭在男人宽阔的肩上,感受到他的大手将自已用力搂住。
随着音乐,他们在海风和月光下翩翩起舞。
手电筒的光掠过一处水面。翻滚的浪花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大脑中的直觉让傅承勖头皮骤然发麻。
他丢开手电筒,拔足狂奔,一头扎进水里。
宋绮年的世界一片祥和,充满了温柔的海风和音乐。
她正和一个英俊的男人相拥着,正随着音乐一圈圈地旋转。
男人的肩膀宽阔厚实,可遮挡风霜;他的手臂强健修长,可以将她整个人轻松揽抱住。
她还从未在哪个男人脸上见过这么深邃温柔的眉眼。
当他注视着你时,仿佛你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是他唯一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那个人。
乐曲无限循环,他们也随之一直跳着,旋转着,离开了甲板,飞到了半空中。
沐浴着月光,俯瞰着海洋……
傅承勖割断了渔网,用力托着宋绮年,冲出水面。
“宋小姐!”他用力摇晃着宋绮年,“宋绮年——绮年!”
宋绮年猛地呛出一大口水,恢复了神智。
傅承勖的心这才落了回去,抱着宋绮年的手颤抖得不像话。
“好了……没事了!你安全了……”
傅承勖抱着宋绮年游到岸边浅水处,轻拍着她的背,语无伦次地安慰着她。
宋绮年大声呛咳,感觉男人的唇不断落在自已的头发上、脸颊上。那一声声反复的、温柔的低喃带来强大的安抚力量,可又像是在说给他自已听。
宋绮年抬头朝傅承勖望去,望进他紧张、狂喜,又充满浓烈怜爱的眼睛里。
紧拥的姿势让两人身体贴在一起,宋绮年感受到傅承勖剧烈起伏的胸膛,和疯狂搏动的心跳。
“你来了……”宋绮年的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傅承勖的唇也不自然地颤着:“我说过……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两人的视线死死地胶在一起。宋绮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她疲惫地闭上了眼,将额头抵在了男人的肩上。
傅承勖如释重负,将宋绮年的头用力摁在胸膛上,唇紧贴在她的发顶上。
雨停歇时,东方的天空也泛出了鱼肚白。
这个漫长、动荡的黑夜终于过去了。
鸡鸣迫不及待地响彻郊野,村舍的上空飘起了一道道炊烟。
离事发地下游一里多远有一户农家,户主是一对老年夫妻,儿子和媳妇进城做工,二老留在乡下种田。
这日天刚蒙蒙亮,就有一对年轻男女前来敲门。说是走亲戚的途中车坏了,又淋了雨,求老人家给个地方歇歇脚。
这对年轻人宛如一对璧人,男人又大方,出手就是一张十块钱的钞票。
冲着这张钞票,大娘还往青菜粥里多打了两个鸡蛋。
咯吱门响,宋绮年从屋里走了出来。
她身上穿着一套阴丹土林布做的衫子,黑色长裤。一头卷发被水泡过,恢复成了柔顺的直发,垂在肩上。
摩登的都市女郎摇身变作朴素的农村姑娘。
大娘把一叠旧衣递给宋绮年:“这是我家老头子的,给你男人穿正好。就是旧了点……”
宋绮年忙道没关系,问请傅承勖正在屋后,便把衣服给他拿去。
刚刚绕到屋后,就听哗啦一声水响。
傅承勖举着木桶,将水当头泼下。
清凉的井水冲过他赤裸的肩背,在麦色的肌肤上流淌,自宽阔的肩一路向窄腰滑落,消失在腰窝之中。
他的黑色军裤也湿透了,紧贴着臀和腿,那饱满的弧度和流畅的线条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半明半昧的天光斜照而下,将男子肩背结实优美的肌肉雕琢出大理石的质地。
傅承勖看似魁梧,其实很瘦。
他肌肤下没有什么多余的脂肪,伟岸雄浑的体魄都是扎实的肌肉堆砌起来的。而这些肌肉都来自他数十年如一日的锻炼和打磨。
此刻他擦洗着身体,随着动作,坚实的肌肉在皮肤下清晰地凸起、滑动,再加上湿润光滑的肌肤,一股令人口干舌燥的雄性美感扑面而来。
可随着傅承勖转身,天光落在了他后背的伤疤上。宋绮年倏然愣住。
“哦?”这时,傅承勖也看到了宋绮年。
在女土面前赤裸身体不是绅土所为,傅承勖也从不是爱卖弄身材的人。可眼下无处可躲,手里也没个能遮挡的东西。傅承勖拽着布巾,很是有点尴尬。
宋绮年这才反应过来,脸轰的一声热浪滚滚。
“早饭好了。”把衣服放下,她转身匆匆离去。
屋角的地上有一块翘起来的石板,宋绮年不慎被绊了一下,伸手扶着墙才没跌倒。这个在夜里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姑娘,竟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傅承勖忍俊不禁。
宋绮年在土灶边帮大娘烘着衣服,一脑子乱哄哄的思绪。
傅承勖健美的体魄反而退居二线,他后背的伤痕才是让宋绮年心绪混乱的元凶。
那是几道交错的鞭伤。
宋绮年对伤疤很了解。那伤一看就年岁很久了,随着人体长大、自我修复,被拉伸、淡化,成了几道浅浅的白痕。
傅承勖小时候遭过难,被虐打过也不奇怪。可宋绮年心里还是有一股说不清的古怪。
一阵啪哒脚步声,傅承勖换好衣服走了过来。
宋绮年扭头望去,霎时乐了。
那身打满补丁的灰布衣裤穿在傅承勖身上,袖子裤脚都短了一截,更衬得他手长脚大,十分尴尬。脚上是一双旧布鞋,五个脚趾露出仨。一贯精致的发型也荡然无存,凌乱的刘海压着眼眉。
那个往日里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傅大老板,竟然也有这种潦草笨拙的时候。
宋绮年没忍住,当即扑哧一声笑。
傅承勖:“……”
宋绮年咳了咳:“来吃点东西吧。大娘烙了玉米饼,可香了。”
傅承勖努力蜷着他高大的身体,坐进一张小竹凳上,端起一个盛着菜粥的陶碗,大口喝着粥。
宋绮年也饿坏了,喝粥吃饼,没顾得上说话。
通宵辗转奔波,经历了九死一生的逃亡。两个人的身体都像生锈的机器,每个关节都在咔咔作响,四肢如有千斤重。
热腾腾的咸粥菜饼给他们续上了半条命。
宋绮年一口气喝完一大碗粥,才开了口。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先把你安顿好。”傅承勖道,“然后我回上海一趟,争取把这件事了结了。”
宋绮年呵了一声,讥讽道:“男人要干大事了,女人最好安分待在一边,别给男人添乱子。”
傅承勖无奈地笑了,柔声道:“绮年,你要这么看我,可让我有点伤心了。”
宋绮年的嘴唇用力抿了一下,将视线移开。
自打从河里出来,“宋小姐”就被“绮年”代替了。
他改口改得很自然,好似早在人后练习过千百遍,反而让宋绮年有些不自在:那她也要改口吗?该怎么称呼他?
承勖?
这两个字光是在舌尖打了个转,就让宋绮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倒不是肉麻,而是……有点不好意思……
“我是觉得,鉴于昨夜发生的事,你暂时保持‘失踪’的状态比较好。”傅承勖给宋绮年添了一碗粥,“说起来,这件事本是我的私人恩怨。将你牵扯进来,我已经非常愧疚了。而且,我以为出了江映月那件事,你已经不想和我搭伙了。”
最后一句话提醒了宋绮年,她还有立场要坚守呢。
“行!”宋绮年悻悻地翻了一个白眼,“不过,出于道义,有个事得和你说一声。我在巡捕房的时候,郭仲恺亲自审问了我。有意思的是,他并不认为我是凶手——”
她歪着脑袋瞅着傅承勖,有点幸灾乐祸。
“他觉得凶手是你。”
傅承勖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他还认为你是新光会的一个对家。”宋绮年道,“你们两家正在争夺华中的地盘。我们所偷的每一个古董都是你的战利品。”
“说得好像我是一名连环杀手。”傅承勖莞尔,“不过,郭仲恺这么想不奇怪。因为我就是这么误导对手的。只是很遗憾的,对方已经识破了我。”
“所以,接下来就是你和那个人面对面地交锋了。”宋绮年道。
傅承勖点头。
宋绮年问:“你做这一切,费尽心思找回那些古董,都是为了和那个人决一死战?”
“我倒不希望是死战。”傅承勖轻松地微笑着,“或者说,我现在不这么希望了。”
“怎么说?”
“你改变了我。”傅承勖道。
宋绮年感觉胸膛里又荡起一串涟漪。
傅承勖认真道:“当你发现我用不道德的方法导致张俊生家破产时,你说的那番话不啻于给了我当头一棒,让我突然意识到,权力让我膨胀到了什么程度。更让我明白,强者应当心怀悲悯,应当适当地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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