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传来剧痛,让张俊生的话戛然而止。
傅承勖紧紧扣着张俊生的手,目光骇人:“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在那儿!”张俊生挣扎,“我看着她被带走的。她让我来找你……哎,痛!”
傅承勖这才松开了手。
“巡捕房的人就这么让她被带走了?”傅承勖的嗓音裹着刺骨的冰霜。
“说是总督察长的命令,郭总长又不在,巡捕房没人敢拦着。”张俊生揉着手腕,“哦,她还让我替她向你道个歉,说不能去你的郊外庄子打猎了。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打猎……”
傅承勖在听到“郊外庄子”时便倏然变色,同阿宽对视了一眼,转身就朝大宅后门快步而去。
阿宽朝书房的方向叫了一声“五哥”,一个精悍的壮年男子奔了出来。他看了阿宽的神色,半个字都不问,和阿宽一道紧跟在傅承勖身后。
一行人出了大宅,直奔后院配楼,钻进了一间库房里。
白炽灯闪了闪,逐一亮了起来,屋内的一切都沐浴在白净的灯光下。
张俊生一时好奇跟了进来,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双膝发软。
这分明是一间武器室!
各式各样的枪支和刀具挂满墙壁,架子上堆放着一盒盒弹药。还有许多漆成墨绿色的铁皮箱子堆放在角落里,上了锁,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那个叫五哥的男子又带了数名手下进来。男人们极有默契地取枪,装弹药。动作熟练,配合无间。
张俊生活这么大,虽然遭遇过绑架,但日常生活里只有弹琴和一点生意经。
他何曾见过这个场面?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问傅承勖,“你怎么会有这些东西?绮年知道这里吗?”
“她应该不知道这个地方。”傅承勖正将各种战术装备穿戴在身上,“不过我想她不会惊讶。宋小姐是一位非常与众不同的女子。”
张俊生语塞了半晌:“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咔嚓一声中,傅承勖将装好弹匣的枪插进腰间的枪套里。
“当然是去救她。”
“什么?”张俊生瞠目,“你们要去打劫看守所?”
“不,张先生。”傅承勖的口气已有些不耐烦,“我没那么自不量力。而且宋小姐不是被看守所带走的。”
“什么?”张俊生惊叫,“这话什么意思?”
连阿宽也都忍不住冷冷地斜睨了这个白面小生一眼。
同为男人,有的如草原上的狼,丛林里的虎豹,爪牙锋利,沉默而强势。有的则像张俊生,是一只养在黄金架子上,稍遇刺激就呱呱乱叫的鸟。
张俊生并不是坏人,他甚至非常善良正直,但他只适合过没有风波的生活。
“我没法向你详细解释。”傅承勖换了一双军靴,将一把小巧的手枪塞进脚踝的枪套里,“总之带走宋小姐的不是看守所的人。她现在有危险,而我们要去营救她……”
“这和你有关系,是不是?”张俊生不算太笨,结合眼前的情形,很快就把缘由归结到了傅承勖的头上。
“绮年她好端端一个女孩子,不是和你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怎么会有危险?你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麻烦?对方是什么人?他们会对她做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来对付你,却去伤害她……”
“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人!”傅承勖以冷静的一句话打断了张俊生的大喊大叫。
张俊生被噎住,思绪一时五味杂陈。
在张俊生复杂的目光中,傅承勖给一支霰弹枪装上子弹,咔嚓一声合上枪膛。
“现在,失陪了。”
囚车碾过一个水坑,车身猛烈摇晃。宋绮年的脑袋撞在车壁上,发出咚的一声。
不出宋绮年所料,警车刚驶出巡捕房,警卫就用黑布袋蒙住了宋绮年的头,又将她双手反捆在身后。
绳子密密地缠着她的手腕,如果没有工具帮助,即便是宋绮年,也很难挣脱。
显然,对方知道宋绮年的本事,才弃了镣铐,改用麻绳。
一以对三,对方有枪,所处空间又十分狭窄。种种条件都不利于宋绮年盲目地采取自卫反击。
所以她一直忍气吞声,养精蓄锐。
警车开出去没多久,一伙人又换了一辆小货车。
脑袋被黑布袋罩住了,眼前一片黑,可宋绮年的心里却是雪亮的。
她的脑海里有一张地图,记载着行驶轨迹。从出了巡捕房大门开始,车每一次转弯,宋绮年都会在脑海里绘上一笔。
她并不熟悉上海的每一条道路,但是能判断得出来,车正朝西驶去。
女子看守所确实位于西郊某处,但宋绮年不认为这群人真会把自已送去看守所。
最有可能的是,他们会在途中将自已弄死,然后伪造成她逃跑时被击毙。
死无对证,孙开阳的案子就可以强行扣在宋绮年的头上了。
而宋绮年就会落得江映月一样的下场。
好在,宋绮年并不是江映月!
宋绮年正在脑中飞速思索着,忽而察觉车速减慢了。
“怎么回事?”身旁的男人也发觉了不对劲,敲了敲连接驾驶座的窗户。
“刚才路边的那辆车里好像有人。”司机紧张了起来,“娘的!他们跟上来了,还没有开车灯!”
宋绮年心跳猛地加速。
深夜驾车不开灯,是跟踪最常用的手法。
“赶紧把他们甩掉!”男人催促。
司机换挡,将油门一脚踩到了底。车轰的一声朝前疾驰。
后方随即也传来马达轰鸣声,跟在后面的那辆车果真也在加速。
“快!快!快!”男人焦急催促,“去会合点!快——”
只听一声尖锐的哨声直冲上天空,继而砰的一声爆开——后车里的人朝天发射了一枚信号弹。
红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炸裂,被傅家所有人看到,也映入了傅承勖的眼中。
“三爷,有动静了!”阿宽低呼。𝔁|
“追!”傅承勖低喝。
如狩猎的狼群发现了猎物,散布在各处的车辆不约而同地调转了方向,朝着信号弹发射过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警车司机猛打方向盘,在路口九十度大转弯。
后座的人随着惯性齐齐朝一侧倒去。
宋绮年呲溜地从中间座位滑了下去,让左右两个男人撞在了一起。
两个男人大声咒骂司机。
司机也骂了回去:“是你让我开快点的!”
男人自认倒霉,把宋绮年粗暴地拎起来。
宋绮年假装没站稳,朝后倒在了男人身上,继而又恼羞地飞快挣开。
男子嘿嘿笑了两声,一脸猥琐,却没发觉腰间一把军刀已落在了宋绮年的手中。
警车一路疾驰,傅家的车紧追不舍。
每一次转换方位,就有一枚信号弹升空,给同伴们指路。
傅家人马逐渐聚拢过来。
他们早就训练有素,无需专人指挥,自发对警车采取围追堵截。
警车如一只被狼群围猎的獐子,左躲右闪,仓促逃窜。
后座的人被颠得东倒西歪。宋绮年趁机又滑下座位,争分夺秒地割着绳索。
阿宽在傅承勖的指挥下,开着车从西南方向包抄而来。
黑色的凯迪拉克如一头黑豹,冷不丁地自小道中扑出,堵住了警车的去路。
傅承勖站在车门后,手持着那把霰弹枪,对准了远处疾驰而来的警车。
夜雨细密,飞快地给傅承勖的头发和眼睫上落了一层白霜。这男人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刃,冰霜铸造,眼神迸射着锋锐、阴冷的杀气。
下一秒,他扣动了扳机。
随着一声巨响,警车的车盖被整个掀翻,发动机冒出滚滚白烟。
司机猛踩刹车,急打方向盘。
警车冲出了马路,不受控制地打着旋儿,轮胎同路面摩擦出一串刺耳的声响,然后轰的一声撞在电线杆子上。
车里的人都被颠得七荤八素。
宋绮年因缩在座位之间,身体被固定住了,受的影响最小。
只是绳子还没割断。
傅承勖提着枪,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如一头对鲜血急不可耐的野兽。
可就这当口,一串子弹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傅承勖附近。
一个手下不幸中弹,惨叫倒地。
傅承勖紧急闪躲,数枚子弹紧追着他,击中了他藏身的那面墙。
黑夜里响起了马达声。
原来路的一侧就是河,河边不远有一处野渡。几个黑衣男子从渡口冲上马路,竟都手持着半自动步枪,对准傅承勖拼命扫射。
阿宽大吼,立刻组织手下反击。
只是对方的机关枪火力密集,压得傅承勖他们一时抬不了头。
傅承勖只能眼睁睁地看宋绮年被人从车里拽了出去,往渡口拖去。
宋绮年拼命挣扎,不肯放弃眼下的机会。她被人从身后紧箍着,卷腹抬腿,狠狠将对面一个男子踹进了河里。
一名歹徒大喝,朝宋绮年举起了枪。
这一瞬,傅承勖目眦欲裂,身体如一张绷到极致的弓。一股冰火混杂的火焰冲天而起,让他爆发一声大吼。
“宋绮年——”
这个呼声穿过密集的枪声,传到了宋绮年的耳中。
她罩着黑布袋的脑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了一下,人也立刻停了挣扎。
歹徒放下了枪,和同伙们把宋绮年拖上了一艘停在渡口的小驳船。
驳船的马达轰隆响了起来,船尾掀起浪花。
岸上子弹呼啸穿梭,爆豆一般噼里啪啦地打在墙上地上,粉尘飞溅,中弹的人惨呼倒地。
傅承勖借着掩护,击中了对方一个枪手。另外一个眼看局势不利,且战且退,朝渡口退去。
两个男人押着宋绮年站在船板上,用枪指着她的头。
“停!”傅承勖暴喝,“都住手!”
那枪手借机跳上了驳船。
傅承勖奔到渡口的甲板上。驳船已驶出好一段距离。
船上的灯光落在河里宛如碎金,可映在傅承勖的眼中,又变成了带着血气的烈火。
这个男人的脸颊不受控制地细细抽搐着,一股凶悍且残暴的气息自全身迸射而出。
他就像回到了十二岁,看着父亲被一刀刀砍死,身体却还牢牢地堵着门。看着母亲被粗暴地从床底拖了出去,破碎的衣服下露出雪白的身躯……
当他在义父的协助下反攻而来,对着那群罪魁祸首无差别扫射时,傅承勖发誓,他再也不要失去珍爱的人。他要变得无比强大,让他爱的人永永远远安全无忧。
可是义父去世了。现在,宋绮年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绑走……
挫败、狂怒、懊悔……种种情绪让这个男人的报复心和杀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三爷!”阿宽的呼声将傅承勖从险些失控的边缘唤了回来。
傅承勖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差点走火入魔的心绪,转身走回岸上。
被他击中的枪手已咽了气,可开警车的那个司机因为被困在驾驶室里,被同伙撇了下来。
阿宽将司机从车里拖了出来,丢在地上。
傅承勖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人,像在看一个死人。
傅承勖在刚才的遇袭中被流弹伤了胳膊,此刻左臂袖子已被鲜血染红,乌发凌乱,面如玄冰,眼神更是犹如厉鬼。
司机知道自已凶多吉少,吓得哆嗦不止。
可傅承勖没有暴怒,也不心急火燎地逼问,反而慢条斯理地给手枪换着弹匣。
“我知道你们主子暂时不打算杀了她,而是想用她来胁迫我。”傅承勖道,“我要知道你们打算把她带去哪里。”
司机磕磕巴巴道:“我……我不知道……”
“答错了。”傅承勖对准司机的腿就是一枪!
司机惨叫,捂着血淋淋的腿在地上翻滚。
阿宽和手下将他用力摁住。
“你有两条腿,而我只有一个问题。”傅承勖将枪对准司机的另外一条腿,“说!”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小武浑身剧震,醒了过来。
血混着水从腿上的伤口涌出,剧痛传遍全身。
这里是一个昏暗的地下室,小武正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柱子上,身下是阴冷粗糙的水泥地板。
“睡得好吗?”男人将水盆丢在一边,笑容阴鸷,“你家主子正满城找你,还把我的好几处地方都给抄了。你还真跟了一个好东家。”
小武粗喘着,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那还不赶紧把爷爷给放了!我家主子带人找过来不过就是一会儿工夫。你有这时间,赶紧带着你家婆娘跑路吧!”
眼前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邓启明。
邓启明依旧一副书生打扮,只是将衬衫袖子卷到了手肘。
没了身份的伪装,他阴鸷的眼神再无遮挡,让人看得心中发毛。
邓启明呵呵笑:“他要找到这里,恐怕还得花一些时间。我们不如借此机会,说一说你们都知道了什么。”
小武紧闭着嘴,不再说半个字。
也不知道自已昏迷了多久,小武只得努力回忆被打晕前的一切。
傅承勖派他盯梢邓启明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只顺着邓启明找到好几个新光会的中层人员外,至于傅承勖想找的那个人,是半点儿踪影都没有。
小武已对这个任务厌倦了,正盘算着怎么求傅承勖另外分派他,没承想突然有了大收获。
这日中午,邓启明离开了店铺,去附近一家老字号的酒楼里和客户吃午饭。
这家酒楼是邓启明常来之处,老板也同他很熟,总将二楼东角的包厢留给他。
今日同往常一样,邓启明和那客人一边说笑着,走进了包厢里。不一会儿,饭菜就流水般被送了进去。
小武也如过去一样,在大堂一处视野好的角落里坐下,叫了点酒菜,边吃边留意楼上的动静。
本以为今天也无事发生。邓启明下午还得去覃家吃酒,想必也不会在酒楼里耽搁太久。
可正这么想着,大堂里就出了一点骚动。
两个满脸匪气的男人为了一个卖唱的姑娘争执了起来,继而动起了手。
其中一个打不过另外一个,居然从后腰拔出了一把匣子枪!
对方赶紧抓住他的手,朝天一推。
砰的一声巨响,子弹射在了天花板上。
“杀人啦!”也不知哪个蠢货喊了一嗓子。
客人们如炸了窝的鸡,惊叫奔逃,场面乱成一片。
小武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闹出这么大动静,楼上各个包厢里的客人都跑了出来,可邓启明那一间却没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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