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康想起当初给郭仲恺做手下时的情景,不禁感慨一笑。
郭仲恺道:“我刚刚从上海那边得到一个消息。你的门人干了一桩珠宝抢劫案。”
袁康手头的烟险些落地。
他以为自已听错了:“抢劫?抢劫??”
郭仲恺点头:“嫌犯有三人,领头的姓林,绰号黑狐,是你的一个师叔吧?他带着两个人去一家金店里行窃,不巧被发现,便干脆变偷为抢,还把店主打成重伤。”
袁康的烟已被他用力揉成一团。
抢?
林师叔他们不服自已的统领,擅自行动是迟早的事。所以袁康这次才会大老远跑到北平来做义工,给那几个人创造动手的机会。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去抢劫。
打劫这事,毫无技巧可言,又极其粗鲁残暴。盗贼虽是下九流,却也一向瞧不起打劫这个行当。
想不到林师叔他们已经堕落到了这个地步!
师父老人家在地下有知,怕也要揭开棺材跳出来打人。
“人还没抓住?”袁康问。
郭仲恺摇头。
“我回去后会处置他们的!”袁康沉声道。
郭仲恺倒也不指望袁康会把门徒交给警方处理。
郭仲恺道:“主少而臣壮,往往是朝政动荡的根源。”
袁康道:“我二十好几望三十的人,不是无知少年了。出事的这几个门徒不安分已久,正愁没有把柄清算他们。”
“你是聪明人。”
“过奖。”
“可惜没有用对地方。”
袁康没好气,又懒得把他对宋绮年说过的那番话重复一遍,只好转身就走。
“袁掌门,”郭仲恺唤道,“我这里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袁康回头,难以置信。
“你是想让我放下一整个门派,为你做事?”
郭仲恺摇着头,走过来。
“我没那么天真。但你所掌握的江湖情报,各种技能,都能极大地协助我们的工作。”
“那我有什么好处?”
“可以帮你解决对手或者仇家。”郭仲恺意味深长道,“你之前扮成警员协助我办案,也借警方之手对付了好几个仇家,不是吗?按照你们道上的说法,你这么做,有点不守规矩呢。不过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这是你欠我的人情。”
袁康哑然以对。
郭仲恺笑了:“当然,这只是个提议,不用急着做决定。”
他拍了拍袁康的肩:“要开饭了,进去吧。”
傅承勖从饭庄里定了一桌丰盛的席面,众人将桌子摆在院子里,一顿饭吃得热闹非常。
傍晚天气渐渐凉爽,男人们推杯换盏,吃得满头大汗。
就连一向最讲究仪容的傅承勖也松开了领子,卷起了袖子,汗湿的头发耷在额角。
他给长辈们斟酒,又照顾不太能喝酒的女土们,给她们带来了香槟。小宝珠将蒸蛋吐在了他的皮鞋上,他也毫不在意地一把抹去。
陈炳文见这准女婿身为大富豪却这么放得下架子,更是开心。
他们一家都是读书人,骨子里自诩清贵人家,瞧不起商贾的庸俗市侩。
可世代富裕的人家到底不同。傅承勖风度儒雅、亲切随和、礼节周到。
陈炳文虽是准岳丈,却感受到了一把丈母娘看女婿的快乐。
“你不错!你很不错!”他赞不绝口。
傅承勖笑容谦虚。
宋绮年隔着桌子朝他望过来,眼波映着蔷薇色的天光。
一顿饭吃完,陈炳文不出意料地又醉倒了。
傅承勖早有准备,这次专门带了一个男仆过来,让他照顾老人。
郭仲恺也喝得摇摇欲坠。于主任抱着孩子,拿他毫无办法。
袁康扶起郭仲恺,送他们一家出去。
宋绮年送走了郭家,回头却没看到傅承勖。
她纳闷,忽而听到西边厨房那头有水声,便寻了过去。
傅承勖从井里打了一桶凉水,脱去上衣,正在擦拭身上的热汗。
从背后看,男人雄浑健美的肩背呈现漂亮的倒三角,湿润的肌肤被夕阳镀成金色。
那一把劲瘦的细腰,让人克制不住想伸出双臂紧紧拥住,再将脸贴在他的背上。
傅承勖扭头看到了宋绮年,也不遮挡,大大方方地展示着健美的身躯。
“这是给你打的。”他指着另外一桶水。
宋绮年蹲了下来,用湿帕子抹着脸和脖子上的汗。
她今天喝了不少香槟,此时双颊通红,眸如春水,又挂着几分憨憨的笑,说不出的可爱。
傅承勖的目光温柔如蜜。
宋绮年丢下帕子,却一时没能站起来。
“来。”傅承勖伸出手。
宋绮年握住了男人的手,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拽了过去。
她踉跄着,扑进了男人的怀中。
肌肤的触感同布料截然不同,体温没有阻隔,直接传递过来。男人的体温又比女人高,宋绮年觉得自已好似伏在一个火炉上。
她轻微挣扎,却又被傅承勖拉了回去。
男人不容抗拒地将她紧紧搂住,抬起她的下巴,吻住了那带着香槟气息的唇。
宋绮年这才放弃了抵抗,温顺地仰起头。
男人收紧手臂,流金般的夕阳自屋檐流泻而下,在两人的身上撒了一层金粉。
宋绮年抬手搂着男人的脖子,抚摸着那硬得扎手的短发。
他们的唇温柔地厮磨着,电流一波波在彼此之间来回游荡。
终于唇分,两人的气息都有些混乱。
宋绮年将头靠在傅承勖的胸膛上。
很热,汗又疯狂涌出来,可谁都舍不得松开手。
傅承勖以指尖轻抚着恋人的脸颊,一下又一下,爱不释手。
“累不累?”傅承勖问,“我还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哪里?”宋绮年好奇。
傅承勖吻了吻她的额头,这才放开她,穿上衬衫。
陈炳文在屋里打着呼噜,好梦正酣畅。男仆细心地给老人家打着扇子。
傅承勖拉着宋绮年的手悄然离去。
傅承勖开着车,一路朝市中心而去。
暖金色的夕阳盈满车厢,温热的风呼呼涌入车窗,吹得人浑身懒洋洋的。
宋绮年凝视着傅承勖的侧脸。
他眼睫浓长,侧脸线条坚毅流畅,神情专注时尤其显得英俊诱人。
宋绮年发觉自已已越来越不能将目光从这个男人脸上身上移开。
不过,心已经度过了最初的动荡期,趋向平静。像是明白这就是宿命,欣然接受,并不打算抵抗。
很多时候,只要同这个男人在一起,就像泡在温暖的水中,浑身懒洋洋的,说不出的舒适和放松。
这同宋绮年当初迷恋上张俊生时感受截然不同。
那时她时而狂喜,时而沮丧,患得患失,成日惶惶不安。
而后来的事证明她的不安是有道理的。
如果一个男人总让你失落,让你彷徨,那他就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同傅承勖在一起,宋绮年只感到踏实和安全。
哪怕她从高空坠落,这个男人也有办法将她牢牢接住,不让她受伤。
人生就像乘坐着小舟,顺着命运之河漂流。
没有一帆风顺的旅途,但有傅承勖同舟,和她一同面对前方未知的暗流和风浪。
“看。”傅承勖示意宋绮年看向窗外。
宋绮年惊讶。
不知何时,窗外出现了红色城墙。
雄伟的宫墙上,楼阁高耸,在傍晚灰橙色天空的衬托下无比壮丽。
“天安门。”傅承勖道。
“之前不是逛过故宫了吗?”宋绮年道。
“今天我要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傅承勖将车停在城墙一角,给门卫塞了丰厚的小费,带着宋绮年走进了城门。
他们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上爬。
傅承勖走在前面,不住回头朝宋绮年看。
宋绮年摆手:“我是能飞檐走壁的女人。看好你自已的脚下吧。”
傅承勖笑。
终于,走出了一扇门,眼前豁然开朗。
宋绮年发出惊喜地低呼。
他们正站在城墙上,前方是开阔平整的古城。井然的屋舍如地毯一般铺开,朝着远处延伸,直到边界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
紫灰的暮色笼罩大地,家家屋顶都飘着袅袅炊烟,万家灯火如大地上的繁星。
宋绮年举目眺望,难掩激动。
傅承勖自身后环住她的腰,脸颊贴着她的鬓角。
“这里,才是看北平夜色的最好地点。”
宋绮年鼻根酸胀,和傅承勖十指交握。
“谢谢。”她哽咽,“谢谢你记得我所有的喜好,谢谢你一路来对我的支持。每到这种时候,我都很感谢老天爷让我认识了你。”
两人手拉着手,在城墙上缓缓漫步。习习夜风吹得发丝舞动。
傅承勖的嗓音在安静的夜色中尤为低沉浪漫。
“家父惨死那一夜,家母带着我,在忠心老仆的护送下逃出了庄子。我们最初躲在一处农舍,还算安全。家母就是那时候同我义父取得了联系。义父发来电报,说他会立刻赶回来,让我们去上海和他会合。但是就在我们前往上海的途中,四叔他们找到了我们……为了掩护我,家母被四叔抓住。四叔向她逼问库房下落,母亲不肯说,又……不堪羞辱,撞墙自尽了……”
宋绮年紧紧挽着傅承勖的手臂,轻拍着他的胳膊,给予无声的安慰。
傅承勖将她的手拢在掌心,继续朝前走。
“我当时就藏在不远处,看不到,却听得清清楚楚。四叔要的那个信物就挂在我的脖子上,可母亲之前命我以父亲在天之灵发过誓,绝对不能把它交出来。”
他朝宋绮年苦笑。
“若换成现在的我,当然宁愿违背誓言也要保住母亲的性命。但我当时年幼懵懂……”
宋绮年摇头:“可就算你交出了那个信物,你们母子也未必能活命。”
傅承勖长叹一声,继续道:“我不得不丢下母亲的遗体逃走,但是四叔他们追了过来。慌乱之中,我翻进了一个破屋子里。在那里,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
宋绮年的心弦微微一颤。
傅承勖的目光投向远方,温柔如天边的月色。
“寒冬腊月的,她裹着破棉被,睡在柴垛上,身上还戴着锁链,非常可怜。在她的帮助下,我躲过了四叔的追捕。后来我知道,她是个被人贩子拐卖的孩子。于是我偷偷解开了她的锁,带着她一道去上海。”
宋绮年的脚步渐渐放慢,目不转睛地望着傅承勖。
“我们一起流浪了很长一段时间。”提起那段回忆,傅承勖总会微笑,“吃过很多苦,但彼此做伴,相依为命……”
他将视线投向宋绮年。
“她对我来说,远远不止一个一起流浪的同伴。她救了我,在凄苦的流浪生涯里给我提供了无可替代的慰藉。那时候的我,是个骤然之间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带着小爱坚持下去,去上海找伯父,是我唯一的信念。”
“小爱?”宋绮年嘴唇翕动,
“她不会说话,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便给她起了一个名字。我的姐妹是‘志’字辈,她又那么可爱,便叫她‘志爱’。”
“志爱……”
傅承勖笑:“我那时候只有十二岁,起名字的本事有限,请多饱含。”
“不。”宋绮年动容,“这名字真好听。她是你的‘挚爱’。”
傅承勖笑了笑。
“可惜后来,我将这个‘挚爱’弄丢了。”
笑容自他脸上褪去。
“我们刚刚抵达上海,就被四叔的人发现。我将小爱藏了起来,将追兵引开……但是我被四叔抓住了。”
宋绮年安静地听着。
“我被抓的第四天,义父终于赶到,将我救下。但我当时已经重病昏迷。直到第六天,我才在医院里醒过来。”
他握着宋绮年的手的力气不自觉加重。宋绮年觉得有些疼,却没有挣扎。
“等我再去找小爱的时候,她已经不在藏身的地方了……”
男人的嗓音越发低沉喑哑。往事随着诉说涌入脑海——
“穿花棉袄的孩子?当然见过。前些天她一直蹲在那个路口,晚上就睡在那头的柴垛里。”
“怪可怜的……街坊们会给她拿点吃的,但她怎么都不肯跟人走。问她话呢,她又什么都不说……”
“今天一早还看到她了,现在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傅承勖一边在义父的协助下向四叔复仇,一边寻找小爱。
可足足找了三个月,几乎将上海的地皮逐寸翻了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孩子的踪影。
他甚至走遍了上海所有的停尸房和乱葬岗,亲手翻看那些女童的尸体……
回忆到这里,傅承勖停下了脚步。
他将宋绮年脸颊上一缕被吹乱了的头发轻柔地捋向耳后,目光充满无限爱意,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
宋绮年神情怔忡。
“六天。足足六天!”傅承勖苦笑着,“一个才五岁的小姑娘,还不能说话,她是怎么在大冬天的街头熬过这六天的?我让她等我回来,她就像一只小狗一样在原地一直等着我,淋着雨……她该有多害怕?还有,她去了哪里?她是走丢了,还是被人带走了?她是不是以为我把她丢下了……”
梦里的一幕幕随着傅承勖的话浮现眼前。
泪水自宋绮年的眼中涌了出来,划过脸颊,落入男人的掌中。
她重重地咬了咬唇,哑着嗓子道:“这……这就是你一直没有和我相认的原因?因为愧疚?”
“我不该愧疚吗?”傅承勖的嗓子哑得好似吞了热炭,“这十八年来,我一直做两个噩梦。一个是梦到父母遇害,一个,便是梦到你。有时梦到你横尸街头,有时梦到你落入魔窟,生不如死。可最多的,是梦到你还在那间屋子里等着我。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我给你的那个包袱,等我回来……”
说到这里,这个男人也终于哽咽。
他低着头,垂着眼帘,却无法掩饰住那发红的眼眶,和嘴唇克制不住的颤抖。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认,绮年。如果我没有把你弄丢,你这十八年会像我对你许诺过的那样,过得像一个公主。而不是在帮会里吃尽苦头,挣扎求生。当我找到你时,我一方面庆幸你生存了下来,一方面为你过的生活而心痛……”
宋绮年捧起了傅承勖的脸。
“你听我说,承勖。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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