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拿尸检报告的吗?”周理光低头书写着,“很快就好了。”
“不。”袁康道,“我现在不在巡捕房里做事。但我有可能会和郭总长继续合作,所以……过来看看你?”
周理光抬起头:“你是在问我?”
袁康啼笑皆非。他差点忘了这姑娘想问题总是一根筋了。
“不是。我就是过来和你打声招呼的。以后我们有可能还会经常见面。”
“哦。”周理光点头,“但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叫什么。”
“袁康。”
“袁先生,你好。”周理光彬彬有礼。
袁康莞尔,忽而道:“大家都这么熟了,以后就叫我阿康吧。”
师父叫他康儿,宋绮年叫他狼哥,还从来没有人叫过他阿康。
“你好,阿康。”周理光一本正经道,“但我希望你还是称呼我周法医。非工作场合可以叫我周小姐。”
“好的,周法医。”袁康忍俊不禁,“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
周理光写着报告,一边道:“家父是一名物理学家,一心想我们几个孩子在数理化方面有所建树。我大姐叫数明,但她现在是一个作家。我叫理光,物理之光,但是学了医——还算沾边吧。我小弟叫化生——为化学而生,但他立志做一个电影明星。这几乎没把家父气死。”
袁康很艰难地组织语言:“也许……他会成功呢……”
周理光掀起眼皮扫了袁康一眼:“看我这模样。你觉得他有希望?”
可袁康觉得周理光只是打扮得古板了些,眉目还是很清秀的。如果她能像阿狸那样拾掇一下……
自已在想什么?
袁康摇了摇头,朝江映月望去。
江映月的脸毫无血色,但眉目舒展,神情平静,并不可怖。
“她这个结局,对大家来说都是最好的。”袁康感慨万分,“就算她没死,她会改邪归正吗?我看未必。她一条邪路走到底,最后就算不被枪毙,也会死在仇家手里。现在这样,对她来说,已经是坏结果中最好的结果了。”
“确实。”周理光打量着江映月,“她算是我的解剖台上最漂亮的尸体了。”
“……”所有的感慨都被一阵风刮走了,袁康只好转移了话题,“宝珠还好吗?”
“很好。”周理光道,“她还会做噩梦,但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
“做孩子真好。”袁康感慨,“不愉快的事,扭头可以彻底忘掉。”
“事实并非如此。”周理光推了推眼镜,“通常情况下,幼儿大脑皮层额叶发育不全,没有‘叙事记忆’。但是这段经历对宝珠的刺激很大,可能会给她留下一些模糊的、碎片式的记忆。不过,只要大人们不去有意引导她,不鼓励她回忆,她大概率会把这些记忆碎片当作噩梦。”
“……”袁康僵硬地点了点头,“也……也好……”
“还有什么事吗?”周理光问,“我还有一个尸体要检查。他在水里泡了几天,可能会有点……”
“我就不打搅你了!”袁康拔腿就走,还差点撞翻了一个小推车。
走出了解剖室,空气里的腐臭稍微淡了一点。
袁康抽了抽鼻子。
他始终无法适应这股臭味,却也更加敬佩能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的周理光。
她同最肮脏、恶臭的尸体打着交道,直面人间最惨烈、恐怖的死亡,但她始终坚守不离,为死者寻求着正义。
真是一个奇女子。
这一日,傅承勖在家中举办了一个小而温馨的晚宴。
众人齐聚一堂,只少了一个人的身影。
她其实加入这个小团体时间并不久,还备受厌恶,却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人们都很自觉地没有提起江映月的名字。
陈家老两口对江映月的死没有太多感触,只很高兴女儿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傅承勖对二老毕恭毕敬,体贴恭顺,俨然以半子自居。老两口别无所求,只盼着能早日从孩子们口中听到婚讯。
用过晚餐,众人来到花园里。
灯串亮如繁星,喷水池哗哗作响。留声机里放着轻柔欢快的乐曲,侍者不停地送上鸡尾酒。
就连朴素惯了的陈教授也放任自已享受起了这一切。
小宝珠已恢复了活泼。她在草坪上欢快地奔跑着,一会儿去水池边泼水,一会儿又追着小双吹的肥皂泡泡满地转。
孩子稚嫩天真的笑声宛如天籁,给这场聚会增添了无限的温情。
傅承勖走到郭仲恺身边:“总长,我……”
郭仲恺摆手,笑道:“绮年都改口叫我伯伯了,你什么时候改口?还是我得给你个红包?”
傅承勖难得笑得有一份腼腆:“郭伯伯,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要给宝珠。”
他递上一个信封。
郭仲恺看了信封里的文件,倏然睁大了眼睛。
“这……这……”
“江映月被我扣住了一笔巨款,这您是知道的。我用这笔钱给宝珠设立了一个信托基金。”
“可是……”郭仲恺看着文件上的金额数字,“这也太多了……”
“相信有你们夫妻俩的教育和监督,宝珠会合理使用这个钱的。”傅承勖道,“这些都是江映月的钱,给宝珠是理所当然的。”
郭仲恺艰难地点了点头:“好。我代孩子收下了。我们会好好教育她的。”
宋绮年坐在喷水池边,含笑望着满地撒欢的宝珠。这么看来,这孩子精致的瓜子脸,确实和江映月很像。
傅承勖走过来坐下。
“有点难过?”
宋绮年点头。
“更多的是遗憾。我心里总存着一个很天真的想法,觉得她能幡然悔悟,然后被救赎。可江映月也总讥笑我老是想着救她。她并不觉得自已需要被挽救。”
傅承勖道:“每个人都有自已的命运。我们已经尽力了。”
宋绮年望着小宝珠:“江映月总和我说,她感知不到常人的情绪。我们的喜怒哀乐,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可她说得不对。她至少还是能爱的。作为一个母亲,她爱她的孩子。”
“你还会找到新朋友的,绮年。”傅承勖道,“这一次,她至少会是一个真诚、善良的人。”
“我现在就有很多朋友。”宋绮年笑,“秀琼姐,柳姨,四秀,还有妈妈,都是我的好朋友。还有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西方有句话:最理想的伴侣,就应当是你最好的朋友。
傅承勖满眼柔情,将宋绮年搂入臂弯里。
聚会结束,袁康和宋绮年同车离去。
“怎么?”宋绮年早看出袁康有话说,“师门里一切都还好吧?那几个刺头拔干净了吗?”
“早解决了。”袁康隐隐得意,“林师叔他们竟然还想设个圈套干掉我……郭仲恺提醒了我,又帮了我这个忙,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他们一网打尽了。”
“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袁康叹气:“郭仲恺希望我能和他合作。”
“合作什么?”
“抓犯人呗,还能有啥?”袁康白了宋绮年一眼,“他说他们那里正需要我的人脉和经验,希望我能给他做顾问,协助他破案。呵,顾问,不就是探子嘛!想我堂堂千影门掌门……”
“你不是欠他人情吗?”宋绮年一针见血。
袁康一口气噎在喉咙里,用力瞪宋绮年。
宋绮年忍俊不禁,“有些人的人情,是不大好还的。比如郭仲恺这种人精。你欠下前就该想清楚。”
袁康烦恼。
宋绮年言归正传:“狼哥,我不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但我可以告诉你,我和傅承勖合作的感受。”
“如果是洗心革面一类的话,那可以省了。”
“不。”宋绮年摇头笑,“没那么伟大。但是,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天下,对许多事物都有了不一样的感受。我成长,蜕变,找到了自我,成为一个全新的,更好的人。”
袁康若有所思。
“师兄,做贼,是你谋生的手段,可它是你所热爱的职业吗?你的知识和技巧,终于可以用在正途上,别告诉我你心里并不觉得骄傲。”
袁康没有回答。
“你好好想想吧。”宋绮年以过来人的语气道,“你的人生还很长,想成为什么样的人,现在还来得及做改变。”
“确实。”袁康道,“有些人的人生,是时候该改变了。”
回到了门派里,袁康把小双唤到跟前,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递给了她。
小双翻着里面的文件,脸色由困惑转为震惊,又逐渐增添了恐慌。
“师……师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给你的新身份。”袁康道,“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千影门的人了。你会是一个叫王霜华的姑娘,家里是开茶楼的,家境小康。秋季开学,你就能进务本女中念书……”
“您要赶我走?”小双错愕,“因为我之前的活儿没做好?”
她丢开文件,扑到袁康面前。
“师父,我错了!我以后做事一定加倍仔细!您别赶我走!我求求您!求求您了!”
袁康注视着徒弟,语重心长道:“小双,我这是为你好。”
“不不不!”小双死死抓着袁康的袍角,“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朝玉狸师叔发脾气了!我以后会好好听您的话。我只想跟在您身边……”
“我已经决定了。”袁康道,“你听我说,小双。跟着我做贼没有前途。盗门本就正在没落。见不得光,背负骂名,还被其他同行瞧不起。你年纪还小,又聪明,现在改行还来得及。看看你玉狸师叔,你不想像她那样,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吗?”
小双怔住。
嫉妒归嫉妒。可宋绮年活得恣意又风光,年轻女孩没有不羡慕和向往她这样的生活的。
“去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吧,小双。”袁康语重心长,“去念书、认识新朋友,做一份自已喜欢的工作,嫁一个正经的男人。不用出生入死,不用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地活着。这个——”
他点了点文件。
“是我欠了傅老板的人情才弄到的,你要珍惜。你哥比你笨,我带在身边更放心一些。而你,会有更好的前途。”
“那您呢?”小双问,“您也会金盆洗手吗?”
袁康摇头:“我是掌门,我要对整个门派负责。”
“那我……”小双迟疑着,“我以后还能再见到您吗?”
“只要你有需要。”袁康的语气难得温柔了一回,“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被一个青春少女这样爱慕,他若说心里不享受,也是骗人的。
可是他是师长,代行父职,就当以一个父亲的角度为小双考虑将来。
不论是千影门还是他,都不是这个少女最好的归宿。
老板娘半个来月不在店里出现,“绮年衣舍”的生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宋绮年一回到上海,柳姨就迫不及待向宋绮年告状。
哪家又模仿了咱们家的衣服,哪家又抢走了咱们家好几个客人,哪家又在传咱们的闲话,说宋绮年逃债躲去外地了。
“客人咱们可以抢回来,创意别人却抢不走。”宋绮年安慰柳姨,“事情都办完了,接下来我会全心全意投入到店里,保管把亏损的都补回来!”
宋绮年布置新橱窗,给模特换上了秋冬装。
常服一如既往的简约大方,以青蓝紫三色为主,低饱和度,配雪白的狐裘貂皮,珍珠项链。外套的剪裁别出心裁,行走起来衣摆翩翩如鸟翼。
晚装为淡金色,鱼尾般的裙摆,腰身的剪裁已随着潮流,贴合着身体曲线。再以金银青三色丝描绘出山川重峦叠嶂的图案,缀珍珠、金水晶和贝母,华美无比。
服装图片和广告刊登在了报纸上:“‘绮年衣舍’秋装惊艳上市,宋绮年挟新作隆重归来”。
“绮年衣舍”再度客似云来。
“这一系列新装叫什么名字?”客人问。
宋绮年道:“千里江山一日还。”
“咦?不是千里江陵吗?”
宋绮年笑而不语。
可客人们依旧赞不绝口。
“还是宋小姐的衣服款式新巧,构思独特。”
“颜色也好看。别家的秋装不是灰色就是褐色,暮气沉沉的。”
“这晚装裙子实在好看,穿着去舞会,全场只会看到你一个。”
客人们纷纷下订单。
老板娘回来了,店里的生意眼看重新红火起来,伙计们也都服了定心丸,专心做事。
四秀如今俨然是一个好会计和好秘书。她将店里的账记得清清楚楚,把客人的资料整理得头头是道。年节生日,什么人送什么礼,全由四秀打点。
宋绮年有意栽培四秀,放权给她。
伙计们尊敬,客人们看重,四秀越来越有自信。她跟在宋绮年身边,耳濡目染,气质也越发文雅了。
这姑娘这大半年来甚至还长了半个头,从一个稚气的小姑娘,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宋绮年惊觉,四秀今年才十七岁呢。
这孩子将会有一个大好的人生。
眼看四秀撑起来了,柳姨便专心操持家务,研究每日的饭菜花样。这也是她做惯了,而且最喜欢做的。
她对宋绮年道:“只要你不赶我走,我就一直这么伺候你。等你和傅先生结了婚,我再给你们带孩子。”
这话说得宋绮年脸颊发热。
柳姨问:“你和傅先生是怎么打算的?外头可都已经把你们俩算作一对了。”
“不急。”宋绮年道,“我们还不够了解呢。”
“认识大半年了,一起出生入死,还不够了解?”
“那不同。”宋绮年道,“过去这大半年,我们一直水里来,火里去的,各种危机让我们紧密依靠在一起。可接下来,我们的生活要恢复平静了。没有了危险刺激,我们的心态肯定也不一样了。把平淡的日子过出滋味也不容易呢。所以,还得多看看。”
柳姨闷闷不乐:“外头嫉妒你的人一大把,话说得可难听了。传得最厉害的,是说傅先生瞧不起你的家世,并不打算娶你,要和哪个名媛联姻了。说得有眉有眼的,好像就藏在咱们屋子里一样。”
很多人自已未必梦想能攀上傅承勖这一根高枝,却见不得宋绮年能飞上枝头。
宋绮年不以为然:“姻缘是老天爷注定的。不该我的,煮熟的鸭子都会飞走。该是我的,丢出去也会回到手里。”
尘埃落定。
所有失窃的宝贝进了故宫博物院。所有人都寻找到了归宿。
董秀琼羞答答地告诉宋绮年,她打算和小武结婚,想请宋绮年做女傧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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