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刚才还真偷听了不少。”宋绮年佩服。
“我是管家,偷听主人家的事是我职责所在。”柳姨理直气壮,“说起来,那覃小姐真是蠢。好好的一副牌硬给她打臭了。施恩本就该不图报,更是最忌讳用恩情去要挟对方。把施恩搞得像放债一样,人家也只好把她这恩人也当仇人了。”
“覃家确实借了不少钱给张家。”宋绮年道。
“瞧,这也是我当初坚决不让你借钱的原因!”柳姨得意,“你要想讲感情,就绝对不能牵扯到钱。说起来,你把求动傅老板这事瞒住,做得可真对!就让那覃小姐折腾吧。等她把和张公子的情分都耗尽了,你再去抢张先生,那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宋绮年摇头笑:“我没打算去抢任何一个男人。抢男人这举动很不入流。”
连动物都是公的竞争母的,怎么到了人,却反过来了?
没有在搏斗中获胜的雄性好比没有合格证就出厂的商品,她才不要捡破烂。
“那你干吗瞒着张先生?”柳姨不解。
“施恩不图报,不是吗?”宋绮年挑眉笑,“况且,傅先生才是居头功的那个。他都不要张家回报。我不过费了一番口舌而已,又有什么资格以恩人自居的?”
柳姨抚掌大笑:“这更显得覃小姐真小家子气!我就等着这事揭穿的时候!”
宋绮年好奇:“柳姨,那你又怎么看江映月这个人。”
“她?”柳姨哼了一声,“能从夜总会的歌女混成大明星,又顺利嫁了个官老爷上岸的女人,都长着三头六臂,七八十个心眼子。不论今天那把火是不是她放的,你都压根儿不用替她操心。”
等柳姨上楼去休息后,整个屋子彻底静了下来,衬得缝纫机的运作声尤为响亮。
轰轰声中,宋绮年的思绪不受控制地朝着过去的岁月飞去。
打记事起,宋绮年的身边就有袁康这个人。
那时候他也是个半大的孩子,师父将他从一群流浪儿中挑选了出来,如同他挑选其他的徒弟一样。但是他很快就在师门里崭露头角,成了师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袁康聪明好强,有一股无法被驯服的野性,眼底总浮动着充满野心的红光。所以被师傅起了个花名叫“火狼”。
千影门和别家不同,师门里的排行并不固定。前面的门徒折损或是被逐,排行就由后面那一个顶上。
宋绮年刚进师门的时候,袁康的头上还有好几个师兄师姐。可是等宋绮年出道接活的时候,袁康已经当上了大师兄。再后来,她又被师父当作掌门继承人栽培。
对于宋绮年来说,袁康是对她最严厉、却又是最照顾她的师兄。
从小,他就陪着她训练,替师父传授她手艺。过招的时候从不手下留情,常把她打得满地滚,却又会买她喜欢的西洋时装杂志哄她开心。
宋绮年一出道就和袁康搭档。两人都天分绝佳,又极有默契,很快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
师父中风后卧床不起,将大部分权柄都转给了袁康。在宋绮年离开千影门前,袁康就已经是千影门非正式的掌门人了。
师门很多师姐妹都对袁康心怀恋慕,并且将宋绮年视作劲敌,可宋绮年从未多想。
袁康于她就是一个亲人,是一个强大又可靠的兄长。
宋绮年永远记得,她刚刚出道那会儿,沿街行窃以炼胆识和手艺。袁康总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她。
她偶有失手,被人抓住斥骂,袁康就会从人群里突然窜出,将宋绮年救下,带她逃走。
“别怕,师兄罩着你。”袁康总是这么说,“我会保护你的。”
他从未食言。
不知不觉中,宋绮年已停下了手上的活。
墙上的挂钟嘀嗒走动,距离午夜不到一刻钟。
袁康会不会中计,宋绮年拿不准。
但她知道,但凡有和“玉狸”相关的消息,哪怕明知会有陷阱,袁康也肯定会去一探究竟。
因为,如果两人的情况颠倒过来,宋绮年也会做同样的事!
午夜的民居小巷里,昏暗的路灯苟延残喘。野猫脚步轻盈地越过墙头,搜寻着老鼠的踪影。
一道黑色身影灵巧无声地穿过巷子,沿着长街疾步前行。
两道车灯光突然照了过来。
没有路灯的地方,一辆黑车停在建筑物的阴影里。一个男人靠着车站着,身影同车和树荫融为一体,只有雪白的衬衣领口十分醒目。
宋绮年心悦诚服地一叹,走了过去。
“宋小姐,”傅承勖笑容亲切,“需要我送送你吗?”
宋绮年瞅着傅承勖:“我记得傅先生很喜欢打猎。”
“是。”
“能不能借我一把射程远的猎枪?”
傅承勖挑眉,打开了车后备箱。
“想要哪一把?”
车厢里整齐摆着十来把霰弹枪和狩猎步枪,擦得锃亮,静待来人的挑选。
两辆黑色的警车从巡捕房的院子后门驶出,沿着长街而去。
深夜的街道行人稀少,警车一路畅通无阻。
郭仲恺坐在后座,窗外路灯的光一片片自他严肃的脸上掠过。
他的身边,坐着一个穿着囚服,戴着特殊手铐,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
坐在副驾的手下小杨从后视镜里仔细看了半晌,道:“郭总长,没人跟着。”
“继续保持警惕。”郭仲恺命令,“车速不要放慢,正常开就是。”
与此同时,市郊某处,一个身形佝偻、穿着旧棉旗袍的老妇人提着一个长方形的箱子,走在一片底层居民区里。
贫民窟的街道烂得好似被轰炸过,房屋破如鸟巢。醉酒打架的客人刚被店小二丢出了门,又和流莺勾勾搭搭地上了楼。
这种地方好似一个大迷宫,又位于一个三不管区域,唯一一条水泥路是通往看守所的必经之路。
宋绮年要是袁康,一定会在这里设下埋伏,等着伏击郭仲恺。而郭仲恺也会在这里布置人手,等着袁康自投罗网。
老妇人走进了一栋破木房子里。
阵阵笑闹和音乐声自隔壁的私窑里传过来,掩盖了她上楼时木楼梯的咯吱声。
楼顶一个破木棚子里,一个少年正蹲守在屋檐边,拿着望远镜盯着路口。
身后一阵疾风袭来,少年急忙转身,被箱子当面砸中,一声都来不及发就晕了过去。
“废物!”
宋绮年抱怨着,手法熟练地把少年捆了个结实,还顺手扒下了他的裤子。
那少年两条毛腿露在冬夜的寒风中,整个人被丢在角落里。
这少年是宋绮年的师侄,她三师兄的徒弟。看在这层关系上,宋绮年下手不算重,扒裤子也是为了防止他醒来后捣乱。
路斜对面的一个窗子里,灯光闪了闪。
是千影门的暗号。斥候们会定时通过它来确认彼此的情况。
宋绮年拧亮一个手电筒,回应了对方:“一切正常。”
信号无误,对方没有起疑。
宋绮年打开箱子,开始装枪。
傅承勖向她推荐了一把美国雷明顿狩猎步枪,据说是今年才出的款式,射程可达千米。枪上还可以装一个小小的望远镜。
宋绮年还从没用过这种档次的好枪,一开始有点无从下手。
在来的路上,傅承勖手把手教她组装拆卸,还顺便给她灌输了一肚子枪支的知识——这男人显然是个枪支狂热爱好者,难怪家里有个小型军火库。
今夜月明星稀,马路上有路灯,且没有遮挡,视野还算凑合。
宋绮年三下五除二把枪装好,架在了屋檐边。她趴了下来,透过望远镜盯着警车驶来的方向。
然后,就是等待。
静下来的宋绮年同夜色融为一体。
黑暗中,有老鼠悉悉索索地从地上爬过。师侄被冻醒,两条大光腿在隆冬的寒风中直发抖。
可宋绮年把他捆得格外结实,还用他的臭袜子堵住了他的嘴。隔壁窑子又正是生意红火的时候,不堪入耳的喧闹声把他的哼声严严实实盖住。
忽然,宋绮年的睫毛一颤。
极远处,两辆警车一前一后地驶过来。
对面楼的灯光又闪了闪。
宋绮年没搭理。
她看了看风速表,将枪对准了后面那辆车,继而又把枪口微微压低了一分,对准了前面的车。
袁康和郭仲恺必然都想双方进入了关卡后再交手,可宋绮年有她的打算。
对面楼的灯光又再急闪,请求同伴回应。
说时迟那时快,宋绮年扣动扳机。
子弹穿膛而出,疾划过长空,击中了前面那辆警车的前右轮。
轮胎砰然爆炸,车头朝右斜。司机脚踩刹车。
后车一头撞在了前车上。前车失控打转,冲进了路边的草丛里。
后车停在路边,前盖冒着浓浓白烟。
身穿制服的男人从车上下来,持枪左右张望,神情高度戒备。
郭仲恺跳下车,小杨带着手下将他团团护住。
“总长,有诈!不能再过去了!”
那里离贫民窟还有半公里,远没到双方计划交手的地方。一场官兵捉贼的游戏在官兵还没入场的时候,就在第三方势力的介入下早早结束。
宋绮年已将枪拆卸完毕,收进了箱子里。
她刚起身,一道银色的锋芒朝着她的脸划过来!
原来这师侄没有宋绮年骂的那么废物。他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小刀,用它切断了绳索,朝宋绮年发起了攻击。
宋绮年抬起箱子接住了这一刀。小刀刺破箱子外壳的牛皮,深深插了进去。
宋绮年丢开箱子就地一滚,将师侄绊倒,飞奔下楼。
刚跑出了屋子,就见前后两个路口都有人包抄而来。是千影门的人。
身后的楼梯上也传出师侄踉跄的脚步声。
宋绮年闪进屋角阴影里,一把扯掉假发棉袍,用早准备好的湿帕子抹了两把脸。
前后不过数秒,再走出来时,就是一个穿花旗袍、桃心刘海、一身呛人的劣质香水气的流莺了。
“我被袭击了!”师侄提着裤子从房子里冲出来,朝着奔来的同伴疾呼,“开枪的不是我!那人跑了!”
“喂!”一个流莺注意到了宋绮年,“你是哪里来的?这里是老娘的地盘!”
宋绮年一声不吭,转身朝对面一家酒馆走去。
“喂!说你呢!”那流莺高声叫骂,“臭婊子,耳朵聋啦?”
千影门的人闻声望了过来。
就这时,一个斜靠在屋角的醉汉突然转过身,将宋绮年一把抱住。
“笑一下。”
熟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磅礴的雄性气息将女子笼罩。
宋绮年立刻发出一串轻浮的笑声,身子主动贴了上去。揽着她的手臂顺势紧紧搂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幽暗之中,男人双眸含笑,如月下的浩海。
流莺见状,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男人把宋绮年带进了酒馆里。他们径直穿过大堂,钻进通往后厨的走廊。拦路的伙计被男人丢了一枚银圆,识趣地放了行。
后门口,阿宽正守在车边,等着接应他们。
即便在这种时候,傅承勖依旧保持着绅土风度,上前一步为宋绮年拉开车门。
等千影门的人顺藤摸瓜追到后门,哪里还有车的影子?
返程的路上,车开得快而平稳。
宋绮年摘下假发,傅承勖也脱去了那身沾满酒气的长衫。
他摇下窗户,将这些东西一棍丢了出去。
午夜的寒风借机疯狂灌入车内。宋绮年被吹得一个激灵,心神反而镇定了许多。
“抱歉。把枪给落下了。”宋绮年低声道。
“一把枪而已。”傅承勖不以为然。
“郭仲恺的人受伤严重吗?”
“我看没什么大碍。他们车速并不快,而且肯定也对受袭击有准备。说起来,宋小姐的枪法真令我刮目相看。我之前还以为你不会用枪呢。”
“跑江湖哪能不会用枪?我只是不喜欢用枪而已。”宋绮年道,“我们这行讲究的是智取,而不是强夺。”
“这件事你处理得就很好。”傅承勖道。
“换作你,傅先生,也会这么做?袭击警察就为了救一个已经决裂的朋友?”
“我觉得应该是阻止了一场很有可能两败俱伤的武力冲突。”傅承勖一笑,“不过,有件事我实在很好奇,不知道你是否愿意为我解惑。”
“你是想知道我到底为什么逃离千影门,是吧?”宋绮年早有预料。
傅承勖点头:“除了追求自已喜欢的职业和人生之外,我总觉得你还有别的原因。如果你不乐意说的话……”
“我们俩是搭档,告诉你也无妨。”宋绮年抿了抿唇,“我师父中风救过来后,把我和袁康叫到床边。他把掌门人的印交给袁康掌管……并且把我许配给了袁康。”
车内有片刻安静。
“你不愿意。”傅承勖低声道。
“我的意愿并不在这两个男人的考虑范围内。”宋绮年的嘴角挂起一抹讥嘲,“我是师父的侄女和唯一的亲人,我和那枚印一样,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被他转交到了继承人的手里。一枚印能有什么意见?”
“你想必反抗过。”
宋绮年的脸色有点僵:“师父虽然已经瘫痪在床,但我还是……不太敢忤逆他……”
即便是此刻,离开师门已快一年了,一提起师父,宋绮年依旧心有余悸。
“我和袁康谈过。但是他不理解我。他觉得我们俩是绝配,而且娶我对他巩固地位很重要。他还发了很多毒誓会好好对我,我也相信他会对我好。但那不是我要的人生。”
宋绮年长叹:“很多师姐师妹觉得我不知足……但我不是那种毕生理想就是嫁个好丈夫,然后憧憬着夫贵妻荣的女人。我想有自已的成就,我也有这个能力。”
“你确实有能力,宋小姐。”傅承勖肯定,“但是,如果袁康找到你,会怎么样?他会伤害你吗?”
“不!袁康永远不会伤害我!”宋绮年很确定,“不过,我们肯定会大吵一架。其实他还好应付。如果门派里的元老们知道我叛逃,甚至我还在重操旧业,他们肯定会想抓我回去处置。”
傅承勖的眉心紧皱:“什么样的处置?”
“打一顿,关一阵,再废掉手艺。”宋绮年伸出双手,“他们会切掉我两个拇指,确保我以后再也不能偷。”
傅承勖的唇紧紧抿了起来。
“所以,你其实是在冒着极大的风险帮助我?”他的嗓音多了一分耐人琢磨的喑哑。
宋绮年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严肃的气氛随之破碎。
“傅先生,我长了脚,我会跑呀!再说了,我现在是一个有名有姓的良家妇女,将来还有可能成为一位女企业家,一位名媛。如果他们来骚扰我,我大可以报警,可以联系报社大肆炒作一番,顺便宣扬了我的名气。我会有很多正当的自保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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