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情报失误?”郭仲恺又困惑又失望。
陈教授摘下老花镜,严肃道:“老郭,事已至此,就你对我的了解,可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我了吧?”
郭仲恺叹气,请陈教授坐下。
“最近这几年,我一直率领着一个专案组,致力于打击华东地区各类犯罪团伙。这个你是知道的。去年初的时候,北平一个旧同事联系了我,想和我合作抓捕一个帮派。这个帮派的名字叫‘新光会’。”
“新光会?”陈教授的眉毛打结。作为一个专研中国和东亚古文化的学者,他对这个名字一无所知。
郭仲恺道:“这是个最近三年才兴起的帮派,但是飞速成长,实力强大,已在东北地区名列前茅。他们和日本军方深度勾结,主营跨国走私。兼营倒买倒卖、金融诈骗,还精通暗杀。尤其是暗杀。他们擅长用意外掩饰谋杀,将痕迹清扫得干干净净,让警方毫无线索追查下去。”
陈教授的神情越发严肃。
“从去年开始,他们的触须伸到了华东,主要在金融领域很活跃,好几桩金融诈骗案里都有他们的影子。但是他们隐藏得极深。”郭仲恺道,“就在大年前,我们得到一个情报,一份标注着山东半岛一处尚未开发的金矿的地图,将会被这个帮派卖给日本人……”
郭仲恺话音未落,陈教授就恍然大悟,激动地拍着扶手。
“就是孙开阳?不对,画当初是在孙开胜手里的。”
郭仲恺道:“孙开胜应该没本事一边做着上海的官,一边在东北经营这么大一个犯罪团伙。但是我们可以确定,他同这个新光会深度勾结,借职务之便,协助他们在华东地区作案。他本来是要卖这个地图的,但是突然暴毙,这事被暂时搁置。说起来,孙开胜的死,我始终怀疑是新光会所为——”
郭仲恺压低了嗓音:“有小道消息说,孙开胜同新光会的竞争对手暗中勾结,打算把地图卖给对方。新光会派人将其暗杀了。”
陈教授震惊:“难怪你会亲自负责他的案子。”
“可惜我也没有查出什么有用的证据。”郭仲恺叹气,“凶手也能确定是真凶。他本身就和孙开胜有仇,看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已被利用了,实在是个最佳的替罪羊。言归正传。孙开胜死后,地图下落不明。我们从孙开胜的管家口中得知了一个,孙开胜生前正打算把这幅唐伯虎的画卖给一个日本的收藏家。”
“这肯定就是他们原本的计划!”陈教授明白了,“把地图藏在画里,连着画卖给日本人。买画的钱就是给孙开胜的好处费。”
郭仲恺点头:“我们查到了,孙开阳也查到了。他在他大哥死后,不光接手了家族生意,还有他大哥的人脉关系。他想继续完成这笔交易。只是……”
“只是他之前因为一时风流,把画送给了江映月。”陈教授道,“后面发生的事就很好理解了。孙开阳想把画要回来,江映月不肯给。孙开阳就用江映月的照片要挟……这事江映月是否知情?”
“还不清楚。”郭仲恺道,“我已经派了人盯着她了。她这个人也很奇特。不论是孙开胜的死,还是这画的事,都和她有很深的牵连,可又找不到她涉案的确凿证据。一时也弄不清她是真的涉案,还只是凑巧碰上了。”
陈教授道:“江映月要是真的涉案,事发后应该赶紧逃走才对。可她目前依旧大摇大摆地到处走动,可见她不心虚。”
“倒也不能因此就认为她没嫌疑。”郭仲恺被老友的单纯和善良感动得轻笑,但随即又沉重一叹,“现在,画是拿到手了,可地图却不知所踪。要不是情报有误,要不就是地图还在别处。孙开胜的遗物全被他的遗孀和孙开阳拿走了,我已派了小方去侦查。”
“说到小方呀,”陈教授露出欣赏之色,“这个年轻人还真不错。做事认真负责,人还很谦虚。你从哪里找到这么能干的孩子?”
说到自已新得的干将,郭仲恺也很欣慰。
“他是我北平的一个旧同事力荐过来的,原本是他的手下。我那旧同事将他吹得天花乱坠,我本还不信。等亲自接触了,发现这小伙子果真是良才……”
千影门的大堂里,灵堂已布置妥当,巨幅的白纸黑字的奠字悬挂在棺木后的墙上。
袁康披麻戴孝,率领着众门徒,对着曹震云的棺木叩拜。
哀乐大作,纸钱飞洒,丧幡飘扬。
“……小方之前一直潜伏在帮派里,有非常丰富的黑道经验,协助警方破过好几起大案。后来北平的队伍里出了叛徒,为了保护小方,那旧同事把他调来了上海,让他跟着我干。”
“难怪!”陈教授道,“他身手真好。他同傅承勖过招,我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说到傅承勖,老郭,你是怎么看的?”
郭仲恺皱眉:“表面看来,他只是不想这画落入日本人手里,并不知道地图的事。”
陈教授点头:“他还派人护送我回上海,怕我中途出什么意外。”
“又或者,他知道画中有地图,但是信任你,知道你会把画带给我。”
“那他是好人了?”
郭仲恺笑:“这天下纯粹的好人,恐怕只有老陈你一人。”
陈教授讪笑,连连摆手。
“管中窥豹,只可见一斑。”郭仲恺起身,走到窗前,“我有预感,这会是一场牵扯很多人的大案。”
窗外的后院里,树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郭太太正带着小女儿在放烟花。
孩子才两三岁大,扎着羊角辫,穿着红色小棉袄,纯真可爱的笑脸能让人瞬间忘记所有的忧愁。
“宝珠已经长这么大了。”陈教授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郭仲恺看向陈教授:“听说维仪订婚了。我还没恭喜你呢。眼看就要升做老丈人,再过两年就能抱外孙了。”
陈教授低笑,神色反而有些落寞。
“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得真快呀。”郭仲恺充满慈爱地望着小女儿,“我们只能尽其所有为他们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
夜色愈浓,爆竹声渐稀,都市的灯火也在一点点熄灭。
今夜过去,这个春节便彻底过完了。
公寓的阳台上,江映月坐在一个火盆边,将一张张照片丢进火中。
最后,底片也被投入火中,在大火的焚烧下扭曲,发出刺鼻的气味。
火盆里窜起高高的火光,照亮女子秀丽却漠然的脸。
宋绮年正坐在卧室大床边,手里捧着一个古朴的木盒子。那是她离开千影门之前,袁康交给她的。
盒子里装着银光闪闪的大洋。一共十八块。
自被师父捡回千影门,已过了十八年。她的亲生父母是否也寻找了她十八年?
宋绮年将木盒紧紧抱在怀中。
傅公馆内的一座副楼,整个一楼都是董秀琼的工作室,摆满了各类工具和样品。
台灯下,由董秀琼伪造的那幅《仕女拜月图》摊在桌子上。
董秀琼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画纸下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纸上绘制着一张地图。
“三爷,您猜对了!”
傅承勖走到桌前,低头注视着那张地图,面色讳莫如深。
第四卷 孤心
第二十八章 争风吃醋
1912年,2月。
早春的晴天,苍穹如剔透的水晶,明媚的阳光毫无阻碍地俯拥大地。
最寒冷的时节已经过去,只待一阵春风,一场细雨,大地就能焕发出全新的生机。
但是,有些人家的寒冬还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
男孩穿着工整朴素的长衫,抱着书本从园子里走过。斑驳的阳光照在他清俊却还稚嫩的面孔,以及笔挺如小白杨一般的身躯上。
走到了游廊上,男孩被几个男仆挡住了去路。
地上有一只打翻了的箱子,白烛和成串的纸钱散落一地,下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
“骥少爷。”
下人们停了下来,退到一旁。
男孩严肃的面容在看到那些白事器皿时,增添了一丝忧伤。
他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
鸟鸣让整个大宅子显得越发幽静。所有人都尽可能地不制造出声音,生怕惊动了上房里那个奄奄一息的老人。
丧事正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好似在搭建一个戏台,只等老人咽气便登台开唱。
男孩刚走到书房所在的院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激烈争吵声。
“……我早知道你们暗中勾结,侵吞公中财产……”
“……荒唐!是你们这一房要分家的……”
“……分得不公平!你们把天字号库房里的东西拿出来了吗?”
“要说多少次,天字号库房根本不存在!二哥,你听了大伯的谣言,一直在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你们都魔怔了!”
最后这一声严厉的叱喝,来自父亲。
男孩小心翼翼地走到窗下,侧耳倾听。
“别以为祖父快不行了,你们就能糊弄我!把天字号库房分了!”
“没有的东西怎么分给你?”
“劲礼,你就是在无理取闹!”
“你祖父还没咽气呢,你就这么等不及了?”
一群叔伯和族老七嘴八舌地数落着那个闹事的人。
瓷器破碎声骤然响起,让人声顿歇。
那个男人咬牙切齿道:“不分到天字号库房,我决不罢休!到时候你们别后悔!”
男孩直觉知道自已该躲开,但门被打开了。
一个男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满脸嫌恶地瞪了站在墙角的男孩一眼,大步而去。
男孩露出怯意,沿着墙角往外跑。
“是骥儿吗?”屋内传出父亲的呼唤。
男孩不得不低垂着头走进了书房里。
一个男子扶住了男孩的肩:“你都听到了?”
他身材高大,面孔俊朗,双眸里含着温柔慈爱的笑意。
“听到了一点。”男孩如实道,“爹,咱们有麻烦了吗?”
叔伯们都轻笑起来。
“你二堂伯就是这样,一遇到事就吵吵嚷嚷。他做不了什么的。你们小孩子,只管专心念书就是。”
窗外的灌木丛又哗啦一声响。
就见一个胖乎乎的孩童迈着小短腿朝夹道跑去。
“是九妹。”男孩认出了小孩的背影,“她总喜欢跟着我。”
那是他的堂妹,劲礼堂伯的女儿。孩子才三四岁大,寡言少语,却是他的小跟屁虫一枚。
父亲望着堂侄女的背影,慈爱地笑着:“二哥这女儿,小小年纪,冰雪聪明。《千字文》只念一遍她就全记住了。别说女孩,家里的男孩子也大都比不过她。”
“劲松,你家骥儿也丝毫不差呀。”一个叔伯摸了摸男孩的头发,“家族的男孩子里,就他最聪明懂事了。你们两口子真会教育孩子。”
父亲很是骄傲地搂着男孩的肩:“这些孩子都是生长在新时代的人,咱们家将来要靠他们在时代变迁中挺住,绵延下去,发扬光大……”
父亲的声音忽而远去,四周骤然暗了下来。
男孩感觉到肩膀一松,搂着他的胳膊消失了。
他转身四望,偌大的书房灯火俱灭,只有他一个人。
“爹?”
无人回应。
书房残破不堪,处处漏风,似被遗弃许久了。
是的,他想起了。家早已破败,只有父亲的音容笑貌宛如在眼前。
男孩惊慌地奔出书房,一脚跨过门槛,发现自已置身于陌生的小巷子里。
这里是一处地形错综复杂的贫民窟。路两旁都是破旧的木头房子,地面污水横流,行人衣衫褴褛,乞丐躺在角落里。
男孩茫然又着急地奔走,沿街寻找着什么,精美的皮鞋毫无顾忌地踩着泥水。
在哪里?
他一间间屋子搜索着,翻箱倒柜。
在哪里?
她在哪里?
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小女孩的身影忽隐忽现。一会儿走过路口,一会儿钻进巷子里,一会儿又出现在他背后。
男孩变成了青年,小女孩依旧是孩童模样。
“等等!回来!”🞫|
他一次次向她奔去,双脚却似被铁链锁住,怎么都迈不开。
他只能眼睁睁看那孩子奔跑进一片黑漆漆的浓雾里……
……
“三爷?”✘ʟ
傅承勖睁开了眼,轻吁了一口气。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
这个梦里焦虑的情绪会延续到醒来后的生活里。而且对于他来说,做这个梦,意味着软弱。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最好给我来一点好消息。”傅承勖穿上晨袍,接过阿宽递来的咖啡。
“日本那边有消息了。”阿宽道,“他们根据‘新光会’找到了一条线索,查到了一个人。”
傅承勖灌了一口咖啡,一扫疲惫之色,翻开了阿宽递来的文件。
1929年,3月。
华东的春天已降临大地。随着几场春雨落下,万物复苏。草地,树梢上,全都浮现一层浅浅的嫩绿。
空气还有些冷,但一旦骄阳破云而出,便会把人晒得暖洋洋的。
时髦的年轻姑娘纷纷迫不及待地换上了较为单薄的早春装,衣服颜色也从冬季的深色变为带有春天气息的浅蓝、杏白和粉红。
新年新气象。对于宋绮年来说,今年的新气象,就是她将会开一家正式的时装店。
元宵节第二天,宋绮年便着手翻新铺面。
有傅承勖入股,宋绮年便有充足的资金对铺子进行彻底的改造,让它更符合自已的审美。
墙纸和大部分家具都要换不说,宋绮年还打算改动一下铺子前堂的格局,将会客室扩大,兼具沙龙和展厅的功能。试衣间也要重新装修,变得更加私密、温馨和舒适。
宋绮年并不住店里,于是将起居室装修成了一间优雅的贵宾休息室,供身份较为特殊的客人使用。
施工队保证半个月就能完工,当天就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开春订单暴增,可宋绮年还是每天都会来施工现场转一圈。
傅承勖介绍的施工队做事认真负责,宋绮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她主要是想亲眼见证自已的第一家铺子是怎样一点点修好的。
左右的商铺邻居们很快便对这家新铺子充满了好奇。
服装店不稀奇,但老板娘年轻貌美,每日过来都会穿着不重样的时髦洋装,实在是这条街上新鲜又亮眼的景色。
这么摩登的裁缝,做出来的衣服不知道怎么样。
店开张的日期还没定下来,附近的女人们就都已经望穿秋水了。
室内格局搭建好那日,江映月也好奇地跟着宋绮年过来看效果,当即对那间贵宾室赞不绝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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