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是一张画儿?”宋绮年挑眉,“什么样的画?”
傅承勖摇头:“你是一本画册。”
宋绮年更惊讶。
“当我觉得我看懂了这一页,往下翻,又有新的一页等着我去欣赏和琢磨。”
一股强劲的暖流在胸膛里涌动,冲刷走了伤感,充盈着每个角落。
宋绮年发自内心地感叹:“傅先生,你赞美人的本事,每次都带给我新的惊喜。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嘴甜,又这么真诚可信的?”
“独门技巧。”傅承勖促狭道,“不外传。”
宋绮年莞尔,忽而问:“你过去也这么曾哄许磐开心?”
傅承勖意味深长地看着宋绮年,让她有些不自在。
“我没有这么哄过许磐。”傅承勖直截了当,“我不否认她是一位非常优秀、教养很好的女土。但我和她一直都只是普通朋友。”
他望向大海,继续道:“你估计已经知道了,我在英国念书的时候就和许磐认识了。她的前夫,当时的未婚夫,是我的同学。华人圈子很小,我们又都是国际象棋社的,有一段时间我们来往比较多。然后,突然有一天,许磐私下找到我,向我吐露了爱慕之意,并且希望我能带她离开她的未婚夫。”
宋绮年不由得朝傅承勖望去。
傅承勖斟酌着词句:“我礼貌地婉拒了她的示爱,但是表示,如果她想逃走,我可以帮助她。她的未婚夫人品恶劣,脾气也不好。即使我对许磐没有男女之情,也觉得她配得上更好的男人。可这婚事是双方长辈决定的,许磐身不由已。”
“所以她求你带她逃走……”宋绮年顿时对许磐充满了同情,即便那是一个豪门富家女。
傅承勖道:“我告诉许磐,我可以安排她去美国,给她弄个新身份,介绍工作。我甚至都已经为她买好了船票。可是到了出发那天,许磐却没有来。”
原来这就是两人“私奔未遂”的真相。
“为什么?”宋绮年问,“她被发现了?”
傅承勖摇头:“这次重逢后,她告诉我,她当时临到头了却失去了逃走的勇气。然后,你也知道,她经历了一段很糟糕的婚姻,脱了一层皮才离婚。”
宋绮年倒不怪许磐临场胆怯:“逃走是很难的。尤其是她那样从小锦衣玉食的女人,在外面失去了庇佑,又没有谋生的能力,那种苦,和嫁一个混账丈夫,真难说哪个更难受。可我看她现在一副挺有气势的样子,应该是蜕变了。”🞫ᒝ
傅承勖点头:“她告诉我,她从这段婚姻里受够了教训,很后悔当年没有上那艘船。”
“她想和你再续前缘?”宋绮年忽而俏皮地问,“她离婚了,你又还是单身。你们俩年貌相当,门当户对……”
“怎么?”傅承勖低低地笑着,“你觉得我该和她在一起?”
宋绮年语塞,脸颊一时滚烫。
傅承勖却没再继续逗她。
“许磐找我,是想请我帮忙,在她家公司的董事会上支持她成为新一任的执行董事。”
宋绮年惊讶之余,脸更热了。
本以为是儿女私情,结果是正经的大事。
傅承勖又道:“她家有个秘密不为人知:生病的其实不是她母亲,而是她父亲。许老先生中风了,已经完全不能理事。但是,老爷子生病前一直竭力扶儿子做继承人。”
“许磐那弟弟不是个烂赌鬼吗?”宋绮年觉得很荒谬,“放着优秀的女儿不理,却扶一个窝囊废即位,股东们能同意吗?”
“你说到点子上了。”傅承勖道,“只要老爷子重病的消息一传出去,接班人又是那么一副鬼样子,他们家的股票肯定大跌。许磐学的是化工专业,回娘家后又一直在公司里工作。她想借此机会争取执行董事一职,做出一番成绩来——她从那一场失败的婚姻里领悟到了很多东西。但是,有几个大股东出于私心,反对她接手公司。”
“所以她找到了你。”
“是的。我这些天收购了很多股票,拿到了董事会的一票。有了我的支持和游说,又有几个大股东愿意支持许磐了。”
“能赢吗?”宋绮年急切地问。
傅承勖笑意加深:“我有这个信心。”
“那就好。”宋绮年道,“我知道,她那样的身份,是不需要我这样的小人物操心的。但我希望每一个想干一番事业的女人都能成功。”
“许磐也很欣赏你。”傅承勖道,“她觉得你很有才华,白手起家很能干,自已还不如你。”
宋绮年一时有点受宠若惊。
“还有,”傅承勖补充,“你不是什么小人物!在我眼中,你是一颗明星。”
宋绮年抬头向这个男人望去,眸中盈着闪动的波光。
“你动过心吗?”她忽而问,“你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多少喜欢过几个人吧?”
“当然。”傅承勖含笑,“不过首先,我没有‘一把年纪’,我正是而立之年。”
宋绮年扑哧一笑。
“其次,”傅承勖道,“是的,我喜欢过人,也被人喜欢过。伤过别人的心,也被人伤过。这个世道是很公平的。”
宋绮年心跳加速,忍不住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傅承勖认真地思索着:“首先要聪明,要有充沛的精神世界,还要有见识,成熟明理,潇洒大方……我的初恋是同学的姐姐。她大我五岁,法律系的大学生,网球运动员。她现在是一名女律师。我至今都还记得她在网球场上的飒爽英姿。”
宋绮年起初以为自已会有些不自在,没承想却听得津津有味。
这个年代的女律师如凤毛麟角。那想必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女土。
“我也想谈很多很多次恋爱。”宋绮年羡慕,“有些恋爱是夏天淋暴雨,有些恋爱是冬日里烤火,我都想体验一番。”
“你会的。”傅承勖道,“你会寻找到那个人的。他会懂得欣赏你,珍惜你,让你觉得不再孤单。”
“可这显得我像是个只知道风花雪月的小女人,怪不好意思的……”
“怎么会?”傅承勖柔声道,“世上再伟大的人也向往爱情。早晨睁开眼,看到爱人就睡在枕边,那种满足,会让你忘记一切忧愁,给你克服一切挫折的勇气。”
宋绮年仰着脸,清丽的面孔如月下白莲。
情不自禁地,傅承勖向前迈了半步,微微俯身。
像是想将这朵花儿看得更仔细,又像是想低头用嘴唇轻触花瓣,嗅一嗅芬芳。
男人的眼中仿佛有个漩涡,宋绮年被卷住,往深海中陷落。
可下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回过了神,别开了脸。
海风将那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息吹散。
傅承勖清了清喉咙。
“要进去吗?还来得及去舞会上玩一玩。”
宋绮年下意识摇头。
“下了船就看不到这个景色了,我想多看一会儿。”
傅承勖没有勉强她。
“风大,当心别着凉了。”
走进舱门时,傅承勖回头望了一眼。
宋绮年独倚着栏杆,满身披着细碎的水光,像足了一个会随时一跃,回归大海的人鱼公主。
美丽的女子也总会带着一份遗世孤立的气质,更令人向往,也更令人怜爱。
拒绝了张俊生,又同袁康话别后,宋绮年算是同她的过去正式道别了。
她勇敢地推开了婚姻,同旧日门派断绝关系,彻底独立。
她回到了起始点:一个没有亲长可依靠的女子,赤手空拳地在这个世道里打拼。
就像这一艘船,行驶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面对不可知的风浪。
即便是宋绮年这样一个江湖出身、极其聪慧能干的女孩,此刻也会觉得有些彷徨吧。
走廊里飘荡着来自宴会厅的欢声笑语。一曲欢快的爵土乐结束,片刻后,乐队演奏起了一首华尔兹。
轻快的圆舞曲总能掀起心潮,让人想随之翩翩起舞。
傅承勖沿着走廊前行,圆舞曲的声音越来越响亮。
走着走着,他停下了脚步。
暖黄的灯光照着他俊朗分明的脸,给他在人后一贯冷漠的双眼添了一抹温度。
这抹温度让男人漠然的面孔产生了细微的变化。
当冰川开始消融时,表面看不出痕迹,可寒冰深处却会传来沉闷悠长的崩裂声。
一股压抑不住的亢奋自傅承勖的胸口迸发出来,转眼弥漫全身,让他肌肉无意识地紧绷,肌肤上有刺麻的电流感来回涌动。
走廊的灯光霎时变得有些刺目。傅承勖闭上了眼,手握成拳。
以他这个年纪就执掌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甚至涉足数项灰色产业,除了出身和才智,强大的自制力功不可没。
傅承勖从小就被教育如何控制私欲,一心为公。他并不是不会去享受生活,但他从不放纵自已。
而开启一段感情,尤其对方还是那么特殊的一个人,稍有差池,就会成为一个很不负责的举动。
所以他一直严格地守着边界,不敢越雷池一步。
可那一股私欲在压制中变得越发强劲,如烈火似岩浆,烧灼着,四下冲突着,终于在这个夜晚寻找到了一个出口,喷薄而出。
傅承勖果决转身,沿来路返回。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反复说着:你对她那么好。呵护她,成全她,疼爱她,眼珠子一般守着她。她为什么不能属于你呢?
为什么不能呢?
傅承勖的步伐越来越快,一边扯下勒着脖子的领结,脱去了闷热的外套,将袖子卷到手肘。
圆舞曲追随着男人的脚步,穿过舱门,来到甲板上。
宋绮年惊讶地转过头,望向那个大步走来的男人。
船舱走廊里灯火通明,傅承勖自光明走进夜色中,白色的衬衫在月光下散发着莹莹柔光。
“我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傅承勖的双眸熠熠生辉,“咱们还欠着一支舞!”
圆舞曲的旋律在海风中徜徉,撩拨着,催促着。
宋绮年神色怔忡,无意识地将手递了过去。
傅承勖将宋绮年一把拽了过来,搂进臂弯里,随着节拍转了一个大圈。
天旋地转。
宋绮年身子后仰,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傅承勖也笑起来。
他的胳膊坚实有力地揽着女伴纤细的腰肢,带着她在海风中翩翩起舞。
这真是一首欢快又优美的华尔兹,极富感染力的旋律让人沉醉其中。
他们随着旋律一圈又一圈旋转。
身姿潇洒,舞步轻盈,搭配无间。
宋绮年一手提着长裙,裙摆在风中猎猎飞扬,裙上的流光宛如撒向四周的水珠。
客人们云集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空荡荡的甲板上,只有他们两人,和一地月光。
明快的旋律中,两个无拘无束的灵魂在天地之间欢畅地飞舞。
宋绮年觉得微微头晕。可男人的手臂是那么强健有力,脚步是那么坚定,让她放心将自已交付出去,随他奔赴天涯海角。
清晨,邮轮在香港码头靠岸。
傅宋一行在薄雾中下了船,直奔机场。那架曾载着他们往返北平的私家飞机,又带着他们往上海而去。
“我出生在一个非常富裕的家族里。”
云海之上,晨光之中,咖啡的浓香里,傅承勖履行诺言,向宋绮年讲述起了自已的故事。
“我的家族的财富完全胜过很多南洋小国。我们甚至在那边买了许多岛屿,种植橡胶林和果树,修建庄园,是岛上的无冕之王。”
“一个家族要想长久维持繁荣,是有秘诀的。家族内部实行非常严酷的选拔制度。脱颖而出的人,才能掌握财政大权,领导全族。而落败的,只能拿一份分红,做个边缘闲人。我的祖父赢了他的族兄弟,成为一族之长。我的父亲,又赢了他的族兄弟们。”
“但是,失败者并不服气。矛盾日积月累,家族内部分裂成了两派。终于,在我十二岁那年,堂祖父一房要求分家,继而引发了家族内斗。内斗又引来了觊觎我们家族已久的仇家……”
傅承勖停顿了片刻,目光投向虚空,仿佛正隔着时空看着当年惨烈的一幕幕。
“我的父亲,他是个正直、热忱、义薄云天的男人,就是有些……天真。他邀请堂祖父一房来我们家的庄子上做客,好酒美食招待,试图说服他们不要分裂家族。但是他没想到,堂祖父引来了外贼,仇敌带来帮凶……”
宋绮年感到背脊隐隐发凉。
“我的堂祖父他们,选择了最凶残歹毒的方式来夺权。一群歹徒在内应的帮助下冲进了我家的庄子,烧杀掳掠,要置我们一房于死地。”
傅承勖的声音越沉稳冷静,宋绮年听着越惊心肉跳。
“我父亲为了保护我和母亲,被歹徒杀害。家母带着我逃了出来,却又和我在混乱中失散。我那个时候和现在完全不同,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我一度流落街头,吃了许多苦,甚至险些病死……”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陷入那段残酷的回忆之中。
宋绮年的手轻柔地覆在了男人的手背上。
傅承勖握住了她的手,自回忆里抽身。
“但我也很幸运地遇到了好心人的帮助。”他用双手拢着宋绮年的手,“我得以活了下来,坚持到被我义父找到。”
“那你义父……”
“他其实是我父亲的结拜兄弟,和我父亲的感情比亲兄弟还深厚。”傅承勖道,“听闻我家噩耗后,他不远万里从美国回国找我们。他只找到了我——我母亲也遇害了……”
宋绮年无声地抽了口气。
她不知父母是谁,也没有和他们相处的记忆。不曾得到过,也就不曾失去。
可傅承勖很明显备受父母疼爱。
一个孩子,骤然之间以这么惨烈的方式失去双亲,他的伤痛该有多大?
“你的家族呢?”
“败落了。”傅承勖漠然道,“堂祖父一家并未能如愿独占家业。家族四分五裂,产业被瓜分,又有外人鲸吞蚕食,偌大的家族就这么灰飞烟灭。义父收养了我,将我带去了美国。后面的事,你大致都已了解了。”
宋绮年怔怔道:“傅……是你伯父的姓。你原本姓什么?”
傅承勖却又露出那种飘渺的、意味深长的笑。这是他回避问题时惯用的表情。
果真,他给宋绮年添咖啡,借此转移了话题。
“等回到上海,就要准备铺子开张的事了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和我说。我让小武去办。”
“到头来还不是让人家小武跑腿。”宋绮年嗤笑,“唉,也不知道他和董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上海春光明媚。
菜市场已过了清早最热闹的时候。各家的商贩们总算可以坐下来歇歇脚,饭店收起了早餐摊子,又开始为午饭做起了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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