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四日,正好是曹立群之前约好了在家里开派对,请宋绮年上门玩那一日,宋绮年才终于接了曹立群的电话。
电话打完不过半个小时,曹立群就捧着一大束黄玫瑰走进了“绮年衣舍”的大门。
宋绮年似笑非笑地问:“你家的派对还办吗?”
“办!”曹立群立刻道,“当然办!我就是来请你过去的。”
宋绮年提起手袋:“那走吧。”
曹立群欣喜若狂,摇着尾巴跟在宋绮年身后,把她请上了车。
曹公馆富丽堂皇,沙龙里铺着波斯的地毯,摆着法式家具。客人们用着英式的水晶杯,喝着大西洋鸡尾酒。
这里乐声震耳,空气有些浑浊,充斥着一股香烟、水烟、酒和香水混合气息。
客人们都十分年轻,衣着时髦,细皮嫩肉。
甚至还有两个女客还是宋绮年的客人,穿着的正是她设计的裙子。
才午后三点,许多客人都已喝得酩酊大醉。大胆奔放的更是双双躲到了花园深处,谈情说爱去了。
宋绮年不喜欢这种乌烟瘴气的环境,但初夏确实是个聚会的好季节。
天气足够暖和,女土们可以穿上轻薄漂亮的夏季茶舞裙,可又不太热,脂粉不会被汗水弄花。
有一个摩登女郎,剪着波波头,脂粉极浓。
她手持长杆烟,幽幽吐出一口气,目光挑剔地打量着宋绮年。
“就是那个总上报纸的、所谓的服装设计师?看起来挺一般的嘛。”
“喂,dd。”曹立群立刻嚷起来,“对我的朋友礼貌点!”
时下摩登女郎都有个洋名,且喜欢用头一个字母的叠字来称呼,什么cc,dd,JJ。
但也不全是如此。比如宋绮年。她的洋名根据La belle Époque而来,就叫bella(贝拉)。
如果叫bb,就不大好听。
“这里谁不是你的朋友?”那个叫dd的女郎不屑笑道,“反正你过阵子就又换一个了。得罪了这位又如何?”
“别乱说!”曹立群急道,又对宋绮年解释,“她喝多了,说的话你别当真。”
女郎道:“酒后吐真言。”
“去你的!”曹立群骂道。
宋绮年抬手扇了扇风,语气含嗔:“我闻不惯烟味。我们去别处,好不好?”
曹立群立刻把宋绮年带出了沙龙。
“真对不住。那姑娘平时看着挺有谱的,没想喝醉了说胡话。”
短短几分钟,曹立群就出一头一脸的热汗。他的愧疚是真心的。
宋绮年不打算充大方。无端端遭了讥讽,她当然要摆脸色。
“你的朋友……看起来和你有些不一样。”她冷淡道。
曹立群讪笑。
“朋友分很多种。有的用来谈心,有的用来打牌喝酒,有的,就是里面这一群,是用来吃吃喝喝的。其实里面一半的人我都叫不出名字,可有了他们,派对就特别热闹。”
就和古代一样,有钱人家摆宴席,怕场子冷清,就找一拨食客过来喝酒划拳,营造气氛。
“难怪那个dd看我不顺眼。”宋绮年讥讽,“人家不知道爱慕你多久了,你却只当她是个酒肉朋友。”
“我又不喜欢她。”曹立群无所谓。
他纵横情场,女孩爱慕他是常态。不爱他,才教他发愁。
“不过她对你太没礼貌了,我替她向你道歉。”
男方低声下气,再三赔不是,宋绮年的脸色也渐渐好转。
“也不怪她。”她自嘲道,“我给太太小姐们做衣服,都得跪下来给她们量身改衣。她们当然不会瞧得起一个跪在自已面前的女人。”
“千万别这么说!”曹立群道,“我们活了这么大,从没创造过什么社会财富,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劳动人民?”
这个曹立群,活了这把年纪也许从未劳动过,却居然懂得用“劳动人民”这个词!
宋绮年拿乔够了,不再为难曹立群。她将话题朝着她下一个目的转去。
“贵府还真是富丽堂皇。”宋绮年环视四周,“这几幅名画,虽然是仿的,但是仿得极好,怕也价值不菲吧?”
曹立群对她再度刮目相看。
“是。家父在欧洲找了一位专门仿制名画的画家,一口气画了十来张。老实说,我是不大喜欢的……”
底蕴浅薄的暴发户最容易出这种洋相。
买不起名画,那就买不那么有名的好了,万一将来升值了呢。
挂一堆假货在屋里,不伦不类,生怕客人不知道主人家没文化。
“这些都是令尊的收藏?”宋绮年问。
“仿作罢了,哪里算得上藏品。”曹立群嗤笑,“不过家里也有一些真品,都放在专门的展览室里。”
“居然还有专门的展览室?”宋绮年叹道,“你家这气派,才是真正的豪门大户。”
“有钱,谁都能置办得起这些家当。”曹立群哂笑,“真正被世人尊敬的,比如家风,比如德行,比如善举。我家的就……完全不值得一提。”
“新贵也要用点时间来沉淀和升华。”宋绮年又将话题扭了回去,“你家都有专门的展览室了,底蕴会渐渐积累起来的。”
“展览室里的藏品也不是你想的那样。”曹立群终于收到了宋绮年的信号,“你想去看看吗?只是看了后别笑话我。”
“都是你收集的?”
“那倒不。我对古董一窍不通。”
“那我笑你做什么?”
曹立群松了一口气,带着宋绮年沿着走廊而去。
傅承勖的办公室里,两名经理正坐在傅承勖的办公桌对面,和他商讨着公务。
厚重的大门突然被打开,秘书焦急的声音伴随着一道人影进了办公室。
“您不能进去!请等一下……”
袁康压根儿不搭理秘书。
他手里挥着警员证,对傅承勖道:“警察办案。傅老板,我这里有一个案子要询问你,还请配合一下。”
傅承勖双手按在桌子上,缓缓起身,笑容一如既往的随和。
“方警官,好久不见。”
他朝下属和秘书点了点头,又招呼袁康:“来,请坐下来聊。”
袁康却站着不动。
只等闲杂人等离去,办公室的大门一合上,袁康便问:“阿狸人在哪里?”
傅承勖正亲自给袁康倒茶,闻声挑眉:“你急着找她,是有什么事吗?”
“回答我的问题!”袁康不客气,“我在她家还有铺子里都没有找到她。”
傅承勖看了看钟:“这个时候,如果没有意外,她应该在一位朋友家做客。”
“曹家?”
傅承勖向袁康望去。
“果真!”袁康讥笑,“你还不知道?你成天装出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原来只是个空架子。”
傅承勖很有耐心地说:“还请袁先生把宋小姐的事说清楚,再讽刺我也不迟。”
袁康冷着脸:“我刚刚得知,道上传出了消息,说阿狸没有死,重操旧业了。”
傅承勖不以为然:“就我所知,道上类似的传闻一直没有断过。”
“是吗?”袁康道,“传闻也说阿狸从曹光宗家里盗了一件古董,并且挂出来卖?”
笑容自傅承勖的脸上消失。
“什么古董?”
“一个清代的浑天仪……”
说到这里,袁康一看傅承勖肃杀的脸色,便推测出了一些情况。
“她今天动手?”
“不。”傅承勖道,“她只是去踩点。”
袁康松了一口气。
“那个浑天仪已经挂出来了?”傅承勖问,“可没听说曹家最近失窃过。”
“这就归你打听了。我要说的都说了,将来出了什么事,别怪我没提醒过。”
袁康从茶几上的糖果碗里抓了一大把进口的巧克力,往嘴里丢了一块,又大摇大摆地走了。
曹府的管事收起钥匙,推开了一扇厚重的门。
门内是一间三十来平方米的屋子,没有窗。这种密室用来存放值钱的东西倒是再适合不过。
满屋的古玩在灯光下亮了相。
各朝代的瓷器、秦尊汉玉、名家的字画、康乾的御宝……
曹立群说家中只有“一些”古董,实在是谦虚。
宋绮年觉得这屋子里的玩意儿足够办一次小型展览会了。
“这都是我爷爷和我爹的收藏。”曹立群道,“我爹很喜欢捯饬古玩,我倒是没什么兴趣。不过打小看他摆弄这些东西,多少知道些典故。比如这青花瓶,不论造型还是花样,都很秀气,一定是雍正年间的。还有这幅飞天仙女,笔画线条流畅优美,像春风中的柳条,正是吴道子的风格……”
宋绮年逐一看过去,不住惊叹。
“以往想看这些宝贝,只能去博物馆。今日在贵府,可是大开眼界了。中华文明真是璀璨绚烂……咦,这个是……”
宋绮年走到一个黄铜器前。
“这个是浑天仪!”曹立群道,“康熙爷下旨让工匠制作的,钦天监里流传出来的宝贝。它其实是个天文仪器。”
“你一说我就想起了。”宋绮年笑,“我以前在科学书上看到过浑天仪的插图和介绍,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品。两千年前,老祖宗就创造出了这么精密的仪器。先人们的智慧真是令人赞叹。那时候的西方人,都还在茹毛饮血呢。”
曹立群用帕子垫着手,轻轻拨弄了一下浑天仪。
康熙年至今两百多年,仪器又是黄铜制成,看得出保养得十分好。一拨,就很流畅地转动了起来,关节十分灵活。
“你看,这根是轴。”曹立群解说道,“它指向的地方,就是北极。可见在西汉年间,祖先就已经能精准地测量出地球自转的角度了。多神奇!”
宋绮年目不转睛地看着:“只可惜,再辉煌的文明遇到封锁闭塞,都会无以为继。西方文明气势汹汹地崛起,又有祖上传下来的强盗血统,对其他文明烧杀掳掠……”
曹立群低声道:“这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能打倒华夏文明。我们有文化底蕴,有勤劳的人民,再次崛起指日可待!”
宋绮年不禁认真地打量了曹立群一眼。
她第一次觉得曹立群虽然成日嬉皮笑脸的,可眉正目清,比寻常纨绔子弟要顺眼许多。
曹立群却是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低声问:“现在这样,你算是原谅我了吗?”
宋绮年知道他在问什么,反问:“原谅你什么?”
曹立群苦笑:“我的妻子确实已经去世了。我之所以没告诉你,一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时候。二是……”
他的笑声里带着点无奈和感慨。
“我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会朝哪个方向发展。”
宋绮年其实并没为这个事生气。
正如傅承勖所说,她和曹立群来往,动机不纯,前途也不明。
她也没有向曹立群交代自已的过往,不是吗?
再说,曹立群是有过一个妻子,而不是有一个妻子。这里面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宋绮年并不是那种看着罗曼史小说长大,将爱情看得无比圣洁,要求对方身心都在遇到自已前保持贞洁的天真小姑娘。
别说她对曹立群的感情还没到那份上。即便她喜欢曹立群,成熟理智如她,也只重视眼下和将来。
“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吧。”宋绮年心平气和地问。
少年夫妻,又不顾父母反对结婚,那必定是很相爱的。
曹立群见宋绮年神色平和,目光包容,十分感动。
“是。”他点头,“我们一见如故,志同道合,曾经也对未来,对这个国家,有过很多梦想。可惜她命不假年。”
“她走了多久了?”宋绮年轻声问。
“一年多了。”曹立群揉了揉脸,“有时候觉得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我说实话,我会永远怀念她。她在我心里永远有一席之地。”
心眼儿小的姑娘听到这话定然不痛快。但宋绮年不是小心眼的人。
“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宋绮年感慨,“重情重义之人,也必然博爱。这也是我很欣赏的品质。”
曹立群动容。
“她已经不在了,但我会好好地过下去。”他对宋绮年说着,又像在对自已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很多理想要实现。我要把人生活得多姿多彩,充满意义。”
“我相信你会的。”宋绮年柔声道。
管家忽然走了进来:“六少,有一通电话找一位宋绮年小姐,说《良友》杂志的一位主编到店里找她,还请她尽早回去。”
宋绮年有些意外。
曹立群立刻道:“肯定是找你谈特辑的事。这事可耽搁不得。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宋绮年回到了店里,没有见到刘英兰,却见到了等着她的阿宽。
“电话是三爷让我打的,就是为了让您尽快离开曹家。至于原因,等您见了三爷,他会和您详说的。请——”
夜幕四合,灯火再无阻挡,在夜色里皑皑生辉。
傅公馆的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的浓香。
人们围在餐桌边吃着餐前的开胃小菜。傅承勖则如往常一样,带着两个厨子在灶前忙碌着。
“不可能是我们的人。”小武喀嚓喀嚓地嚼着卤猪耳朵,“三爷治下,不会出叛徒。”
“也许是不慎走漏了风声?”宋绮年道。
“三爷不会有这种蠢货手下。”小武朝她翻白眼,“倒是你,消息有可能是从你这儿走漏出去的。”
“我干吗坑我自已?”宋绮年回敬了他一个白眼。
“好啦。”董秀琼警告地瞪了小武一眼,又给宋绮年夹了一块凉拌鱼皮,“三爷不是已经派人去打听了吗?顺藤摸瓜,总能找到消息的来源。现在这样瞎猜,又没用,又伤感情。”
“董小姐说得是。”傅承勖端着一个大砂锅走了过来。
众人纷纷起身,帮他摆菜。
傅承勖揭开了锅盖,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发出真诚的赞叹。
砂锅里是香喷喷的海鲜大杂烩,当中一对大龙虾,底下还有蛤蜊、青口贝、对虾和鱿鱼等海鲜,配以洋葱、西芹、胡萝卜和土豆。
香料和海鲜互相激发出浓烈的香气,随着热腾腾的蒸汽扑向食客,引得大伙儿齐齐咽口水。
同所有厨师一样,傅承勖看到客人们这个表情,露出满足的笑。
“三爷,”阿宽走进了厨房,“袁掌门来了……”
话音未落,袁康就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真是浪费老子的……”
他怎么都没想到里面居然是一间厨房,灯光温暖,饭菜飘香。
袁康一个急刹站住,眉头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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