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绮年不搭理他们,径直穿过前堂,进入后面的工作间,来到自已的办公桌前。
她重要的私物并不多,用一个小小的盒子就全装下了。
除此之外,就是厚厚的七八本设计图稿。
这一行的规矩,学徒的作品都属于师父,不是自已的。所以即便宋绮年辞职,这些图稿她也带不走。
不过她也不是来带走它们的。
宋绮年寻了一个装炭火的大铁盆,把图纸丢进盆里,又端着盆子折返前堂。
已经有不少伙计注意到了宋绮年的异样,一路跟了过来。
“绮年,你这是……”女工领班放下手里的活赶过来,隐隐觉得不妙。
宋绮年打开橱窗钻进去,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套衣服从假人模特身上扒下来。
伙计们面面相觑。店里还有两个没有走的顾客,站在一旁看热闹。
李高志接到通风报信,赶了过来,见状大怒。
“宋绮年,你要做什么?给老子出来!”
宋绮年抱着衣服从橱窗里走了出来。
那男学徒眼看这是个立功的大好机会,推开人群冲出来:“宋绮年,你这是在抢我们店里的衣服!你凭什么……”
宋绮年闪躲开来,同时伸脚一绊。
男学徒朝前扑在李高志身上,两人一起做了滚地葫芦。
旁人发出一片惊呼,其中夹杂着不少嗤笑声。
宋绮年把衣服丢进盆里,拔开瓶塞,把一瓶医用的酒精倒在了衣服上。
“你做什么?快住手!”李高志艰难地爬起来。
宋绮年一扬手亮出被撕毁的信。
“李高志,这是先施百货发给我的面试邀请函,由你亲手撕毁。是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抽气声。
李高志先是错愕,继而慌张大吼:“胡说!你血口喷人……”
宋绮年冷声道:“这信封上弄脏的地方就是你的指纹,一比对就知道真假。你敢不敢对比?”
李高志一时语塞。这副表情,就等同于默认。
“很好!”宋绮年微笑,高声道,“李高志,你剽窃我的创意在先,毁掉我的面试机会在后。你无才就罢了,还缺德,不配让我再拜你为师!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去先施百货那里揭发你。对你这种人最好的报复,就是努力往上爬,凌驾于你之上,让你不甘心却又不得不拜倒在我的成功之下!”
李高志已气得喘不过气来。
宋绮年指着炭盆里的东西:“这些稿子和衣服,按行规不归我所有,我不会把它们带走。但是,你也不配拥有它们!”
她划燃了一根火柴。
“你……”李高志目眦欲裂,“你敢!”
宋绮年嫣然一笑,手一松,火柴落下。
火苗呼一声腾起,给宋绮年明丽的面孔增添了不少妖娆邪魅之色,更是在她的猫儿眼里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她如凤凰浴火,彻底焕发新貌!
霞飞路一带,霓虹灯照亮了一片天空,像浩瀚夜海中的灯塔,指引着寻欢之人前来。
一座高高的水塔突兀地伫立在一片居民区中。宋绮年坐在露台边沿,俯瞰着脚下的灯海。
要是让旁人看到这一幕,肯定会惊骇得大叫起来。可宋绮年灵巧的身影坐得稳稳的,还跷着脚,旗袍长长的袍角在风中翻飞。
恍惚一看,不正是说一只蹲在屋顶的猫?
宋绮年面庞秀美如玉,目光深邃而悠远,有一种别致的沉静。
这是一张属于“玉狸”的面孔。
大地上,星星点点的灯光聚沙成塔,同夜色对抗。
外出工作的人回到了家,被娇妻幼子环绕。摆夜市的小贩热情地吆喝,逛马路的情侣手拉着手,在摊子前流连。
许多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属于夜的生物开始出来活动。
他们隐没在黑夜中,飘忽的身影难以捕捉,只偶尔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
过去的自已,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千变万化的装扮和面孔,鬼魅一般行踪,穿梭于光照不到的窗角墙根,或是汹涌的人群之中。
宋绮年曾为了摆脱这样的生活,付出了极大的代价,甚至不得不伤了一个她很在乎的人的心。
当她从冰冷的河水里爬上岸的时候,宋绮年发誓“玉狸”就此死去,她将再也不会回头。
可她低估了“金盆洗手”的难度。
一日为贼,终生为贼。不论怎么奔跑,这段过去总会找到她,纠缠上来。
宋绮年的手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张扑克牌,这是她思考棘手问题时的习惯。
牌被手指灵巧地翻来翻去,每翻一下,都展现出不同的牌面。
宋绮年从未在家人和朋友们面前展示过这个技巧,包括柳姨和张俊生。
没人了解真正的宋绮年。
她亲手埋葬了“玉狸”,就是为了从黑夜走到阳光下,过上普通的生活。
可也许傅承勖说得对,他们这样的人,很难活得普通。
“宋小姐?”
有人在楼下唤着。
宋绮年眼中流转的异彩瞬间消失,她转身消失在露台上。
片刻后,神情自若的宋绮年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刘院长?我在这儿。”
一个中年妇女快步走了过来:“太好了!我还以为你回去了呢。”
这里是一家位于宋家附近的孤儿院,名叫“国爱济慈院”,受几个富户资助,开了有些年头了。
两排半砖半木板的平房挨着水塔修成了一个小院子,常年收养着十来个孤儿。刘院长是个寡妇,带着两个有残疾的妇人照顾着这些孩子。
前两年受战乱影响,富户撤资,济慈院一度开不下去。
那时宋绮年刚接手宋家不久,路过济慈院门口,正碰到一群妇孺被房东驱赶。
孤儿中绝大部分都是女孩,一个个枯瘦矮小、惊恐无措,可蜡黄的脸上却都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那一刻,宋绮年仿佛觉得每个孩子都是幼年的自已。
这些女孩如果流落街头,会有怎样的下场?
是沿街行窃,还是倚栏卖笑?
其实为了打发吃绝户的宋家亲戚,宋绮年花费了大半积蓄,当时手头并不宽裕。可她还是为济慈院付了半年的房租,又帮她们找了洗衣的生意,收入勉强能将小院的生活维持下去。
打那之后,宋绮年就成了济慈院的常客。
她时常送来米面,后来又捐了一台旧缝纫机,还抽空教孩子们识字算术。
自已的能力也有限,但能帮一个是一个。宋绮年在心里对自已说。只要有一个孩子能过上正当的生活,不至于流落街头,那她就成功了。
济慈院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宋绮年,管她叫大姐。宋绮年每次来,孩子们都会蜂拥而至、欢欣鼓舞。
宋绮年也很喜欢这里。
张家的小洋楼和霞飞路上的咖啡厅固然摩登高级,可那里的人也始终对她保持着傲慢与疏离。
这间简陋的小院对一个打小在江湖里长大的姑娘来说,更加亲切。这里的人对她总是报以毫无保留的接纳和热爱。
况且,这里有一座高高的水塔。宋绮年很喜欢爬去上面看城市的夜景。
刘院长笑容满面,将一个盒子塞进宋绮年手里。
“这不是快到元旦了吗?这是孩子们的一番心意,希望你笑纳。”
那是一个百货公司里才有卖的针线盒。红漆的橡木盒子,里面装着精巧的缝纫七件套。
“这可不便宜!”宋绮年惊讶,“他们哪里来的钱?”
“孩子们卖报纸、给人跑腿。”刘院长道,“我们几个大人也凑了点钱。不过一个针线盒,不算什么。当初要是没有你,我们这里早就散了,孩子们也都睡大街上了。”
宋绮年将这针线盒紧紧抱在怀里:“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我看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开心?”刘院长打量宋绮年,“为了张家的事?我们也都很为张先生担心。”
张俊生虽没来过济慈院,但也通过宋绮年的手给济慈院捐过几次钱。刘院长对他印象很好。
“算是吧。”宋绮年道,“但更主要的,是有些感叹。人想过上自已理想中的日子,还真不容易。”
刘院长笑:“所以人们只好不断地调整期望,来适应不断变化的人生。到了最后,大家追求的不过是内心的清静,是不后悔。”
不后悔……
宋绮年浅笑,同刘院长道别,独自沿着小巷朝家走去。
刘院长转身回了济慈院,没有注意到女郎远去的身影在路口一闪,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贝当路的一处,茂密的树丛掩映着里面的一座公馆。
傅公馆的主宅是一栋三层高的洋楼。红墙黑顶,高大方正,对称的窗户,典型的乔治亚风格的建筑。
淡黄色的灯光自窗户里透出,在冬夜里显得十分温馨。
屋内装饰也是英式的,富丽堂皇。一盏硕大如钟的水晶灯悬挂在中庭,璀璨生辉。地上铺着酒红色花纹的羊绒地毯,墙上悬挂着主人自各国搜罗而来的名家书画。
其中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硕大、醒目,装裱在玻璃画框里,是整面墙的视觉中心。
如果有识货的客人到访,只看这一幅画,便能估计出主人家的品位和财力。
傅承勖正朝书房走去,一边吩咐着手下。
“今晚就给卡森发电报,让他把那笔股票放掉。再通知许家,告诉他们,元旦过后我要看到那笔资金到位。”
手下一一应下,转身离去。
他就是先前藏身于温室树丛后的男子。
显然,他不光是傅承勖的贴身保镖,还是他的心腹干事。
此人中等个子,神情稳重,举止敏捷,面孔方正无奇。说他二十来岁也行,说他三十好几也没问题。他还有个简洁又平常的名字,阿宽。
傅承勖是个高大矫健、相貌英俊男子,走哪儿都最受瞩目。阿宽跟在他身后,越发不起眼,倒也越方便行事。
偌大的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台灯,所以华丽的摆设全都在幽暗之中沉睡。
傅承勖拔开酒瓶的塞子,倒了一杯酒。
他的手忽而一顿。
“宋小姐是要喝酒,还是喝茶?”
窗边一盏落地灯亮起,宋绮年坐在灯下的高背沙发里。
她已换了一身便于夜行的衣服:黑色的开司米外套和长裤,黑色皮靴,英姿飒爽。
迎着女子冷冽的目光,傅承勖缓缓展开一个愉悦、满意的笑容。
他知道她会来的。
“送你的蝴蝶兰喜欢吗?”傅承勖问,“那是我培育的新品种,还没起名字。宋小姐或许乐意赏个名字?”
宋绮年却是开门见山地问:“你怎么保证能说服朱老板放人?”
傅承勖点头,很喜欢她的爽快:“朱老板会和张家达成新的协议,届时,我们再行动也不迟。”
宋绮年不动声色,已十分心动。
傅承勖正靠着书桌站着,修长的双腿交叠,敞着西装,手揣在裤袋里,以一种完全放松、全无戒备的姿态迎接着宋绮年的审视。
两人各占据着一盏灯,灯光在彼此眼中如火焰跳跃。
他们就像两个隔着黑暗深渊对峙的战土,杀气升腾,却又从彼此身上闻到一种同类的气息。
不论你走得多远,你的过去永远都会找到你。
那些你憎恶的、想摆脱的过去,偏偏又有着一些让你怀念的、为之心跳的东西。那些都是你成长的印记,构成了现在的你。
“好。”宋绮年道,“我和你合作!”
第五章 功劳冒领
次日清晨,外白渡桥头。
正是早上交通最繁忙的时候,桥上车马如流水,行人脚步匆匆。
张老爷按照约定,找到了那个在桥头抽烟看报纸的男人,把装着钱的箱子交了过去。
男人利落地清点了钱,确定数目没问题,抬手做了一个手势。
一辆黑色轿车不知从何处驶了过来。
车门打开,张俊生像个麻袋一样被人从里面丢了出来。那男人随即钻进了车里,扬长而去。
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众人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解着张俊生身上的绳子。
“俊生!”张老爷抽掉儿子口中的破布,“你没事吧?哪里受伤了?”
张俊生狼狈不堪,身上多处皮外伤,一只眼睛肿如鸡蛋。他本就生得白净,乌紫淤青在他身上显得格外狰狞。
“我的儿呀!”罗太太一把将张俊生抱住,“你可差点要了我的老命了!”
覃凤娇想要触碰张俊生的伤,又不敢下手,只捂着嘴无声地哭。
“娘,我没事。”张俊生虽鼻青脸肿,但精神尚好,“咱们回家再说。”
“对,对!”张老爷忙道,“横竖人总算平安回来了。我们先回家。”
众人将张俊生搀扶起来。
覃凤娇紧紧挽着张俊生的胳膊,目光片刻都不敢从他脸上挪开,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喜。
“俊生,我就知道你会平安回来的。我一直都知道!”
“这次多亏了凤娇!”冷怀玉在一旁补充,“那位傅老板就是被凤娇的哀求打动了,才答应去劝说朱老板的。”
“就是。”罗太太忙点头,“凤娇这次可真帮了咱们家大忙。”
朱老板在电话里直言他是被傅承勖说动了的,还道:“你们家钱没多少,关系倒是不少。傅承勖初来乍到,想在上海的社交圈混熟,也需要卖本地人一些面子。”
这些人里,能让傅承勖卖面子的,当然只有覃家了。
于是所有人都默认,傅承勖是看在覃副司长的面子上,没有收任何好处,就替张家说了话。
覃副司长的面子,自然也是覃凤娇的面子。
张俊生朝覃凤娇感激一笑,目光继而在人群里扫了一圈,似在找另外一个人的身影。
“宋绮年没有来!”冷怀玉尖声道,“她这几天就没露几面,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宋绮年确实没有时时刻刻守在张家,她可没有撒谎,她只是没把情况交代全罢了。即便宋绮年本人来了,也反驳不了她这话。
张俊生的眼神微微一黯。
“宋小姐大概是被什么事耽搁了。”覃凤娇柔声道,“我们通知了她的。你的事她很上心的。只是她……有心无力……”
这样大的事,一个布店人家的女孩,能派上什么用场?
等走到了车边,张俊生见这车陌生,下意识问:“哪里来的车?”
张家二老的神色不由一黯。
为了筹集赎金,张家变卖了能卖的一切,这车还是大女婿弄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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