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生随即明白了过来,神色黯然,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覃家的司机也将车开了过来。
覃凤娇不急着上车,举目朝四周望了望。
“宋绮年不会来的。”冷怀玉胸有成竹,“我让管事通知她交易定在十点。等她过来,早就人走茶凉了。”
“就怕那个赵明诚帮着她向俊生告状。”
“才不会呢。”冷怀玉笑道,“那赵明诚对宋绮年的心思,连厨房里的老妈子都知道。他巴不得宋绮年和俊生疏远。”
两辆轿车一前一后,从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旁驶过,汇入了车流之中。
宋绮年坐在奔驰轿车里,目送他们远去。
“这下安心了吧?”后座的另一边,傅承勖西装革履,气度从容,“经我一番劝说,朱老板还免掉了张家剩下的几万块债务。”
“多谢傅先生。”宋绮年朝傅承勖欠身。
“为什么不让我说出真相?”傅承勖好奇,“张家欠下你一份天大的人情,却眼看着被那位覃小姐冒领了去。”
宋绮年微笑:“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可不是施恩不图报的高尚人。可是让张家如何回报,这是有讲究的。
张家如今一贫如洗,如果现在就公布这恩情,张俊生只有以身相许来报恩了。
可宋绮年并不想要这种报恩式的感情。
她想张俊生因真心喜欢而选择自已。
“那就先记在账上吧。”傅承勖示意阿宽开车,“等宋小姐需要的时候,只用知会一声,我便会为你作证。”
“多谢。”宋绮年道,“言归正传,傅先生想让我去偷什么?”
车平稳地行驶在车流之中。
傅承勖将一个匣子递给宋绮年。
宋绮年一打开,一枚约莫鸡蛋大的淡青色玉璧躺在深蓝色的丝绒上。🗶|
“这是我让人根据实物做的仿制品,和真品基本一样,你能看得真切些。”傅承勖道,“实物是一枚汉代玉璧,正面雕鹤鹿同春,背面雕一个‘祥’字。实物是从古墓中被挖掘出来的,埋了太久,玉质有部分钙化。就我所知。”
宋绮年将玉璧小心地捧在掌中。
少有女人见了精美的饰品不喜欢的,宋绮年也不例外。
和田玉洁白无瑕,触感温润,雕刻也十分精美。
真品是古董,必然昂贵,但是这块仿品光靠着这用料和工艺,也价值不菲。
“这枚玉璧曾属于一位汉代贵妇。”傅承勖说,“光绪末年,她的坟被盗……”
“我不需要知道货物的由来。”宋绮年打断了他。
“那你会失去不少乐趣。”傅承勖有些遗憾。
“这只是一单活儿罢了。”宋绮年淡漠道,“做我们这行,只是货物的经手人。只有想拥有货物的人,才会对它们的故事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傅承勖问。
“货物的所在,持有者的情况,以及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我会去踩点,制定计划,行动,然后如期把货物交到你的手中。”
女郎的思维冷静理智,口吻专业又充满自信。
此刻坐在傅承勖身边的,是声名赫赫的飞贼“玉狸”,而不是一个平凡的小商户之女。
“所以,”宋绮年问,“货物在哪里?”
傅承勖却道:“宋小姐还没有用早饭吧。我知道一个好馆子。”
愚园路上一处西餐厅,圣诞节刚过去,餐厅里四处挂着红绿彩带和槲寄生,颇有节日气氛。
这一带都是花园洋房,高级会所林立,餐厅里的客人都非富即贵。
不论穿着中衫还是西服,男人们仪表堂堂,女客们也都珠光宝气。即便是侍从,仪容也都十分整洁体面。
有些客人显然在舞会上通宵作乐,此刻霓裳凌乱,妆也落得七七八八,还靠在吧台前喝咖啡醒酒。
在这个地方,生活永远是悠闲富足的,百姓的贫困和政局的动荡似乎都离得很远很远。
傅承勖和宋绮年坐在窗边,路对面是一栋红砖黑顶的小洋楼。
“对面那个园子叫程家花园。”咖啡香气中,傅承勖徐徐道来,“主人家常年在国外,公馆便出租给贵客。最近那里被一户姓林的人家包下了。”
宋绮年吃着法式吐司,一边听傅承勖说。
“租客名叫林万良,正是这个玉璧现在的持有者。”傅承勖道,“他是一名法籍华侨,出生在法国马赛的贫民窟,生长在巴黎右岸的街头,但如今却是法国第二大军火商在华东地区最大的代理人。”
“你要偷一个军火贩子?”宋绮年明白了,“难怪你使尽手段都要请我出山。”
傅承勖微笑:“我一向喜欢找行业里的佼佼者合作。”
宋绮年不吃拍马屁这套,抓住重点:“既然从事军火贩卖,我想这个园子的戒备一定很森严吧?”
傅承勖点头。
“程家花园非请勿入,访客都需要登记。林万良仇家众多,被刺杀是家常便饭,所以他不喜外出,身边保镖成群,住所也看守得水桶一般。佣人和护院都是林家从法国带来的,全是熟面孔。”
做贼最喜欢的是闯空门,即趁主人家不在屋中时潜入。
林家难进不说,又到处都是人,是最难办的情况。
傅承勖又道:“林万良会在上海逗留到新年后,而后带着他搜罗来的一批古玩——包括这枚玉璧——离开中国。宋小姐,我们只有一周左右的时间做准备和动手。”
“我们?”
“我怎么能让女土只身去闯入那么危险的境地?”傅承勖笑盈盈,“我会和你一同行动。”
宋绮年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傅先生,我干活的时候从来不带观光客,望您周知。”
“但你过去行动都有同伴支援,并不是独自一人。”傅承勖劝道,“我和我的人会给你提供各种支持,我也受过专业的训练,这你也早看出来。我至少不会拖你的后腿。”
宋绮年依旧不乐意。
傅承勖这种富豪,她过去也没少见。
有钱有闲,就想寻点不一般的乐子。
行窃既刺激,风险又不算高,就算失手了,也有宋绮年这类人做替罪羊。
“宋小姐,”傅承勖一片真挚,“我的安全我自已负责。而且你会发现,我会派上不小的用场。”
掏钱的人说了算。宋绮年只好妥协:“傅先生要执意想一道来,那就来吧。话先说在这里,我只负责偷东西,不负责救人。”
傅承勖点头认下。
“咱们继续之前的。”宋绮年问,“玉璧放在哪个房间里?”
“这个也需要宋小姐去弄清楚。”傅承勖道,“一楼书房北面的墙上,二楼东厢主卧的柜子里,都各有一个嵌入式的保险柜。书房的好开,是转盘密码锁。主卧的难开,是拨码盘密码锁。”𝚡l
宋绮年眉头紧锁。
这种拨码盘不同“金沙”类盒式机械密码锁,靠手感探测密码的概率接近于零,得破坏锁盘才能撬开。而要打开锁盘,则需要很多时间。
“有钥匙吗?”宋绮年问。
“有,但林万良随身携带。他身边好几个贴身保镖,想要靠近都难。”
这可真是麻烦。
可是,如果不麻烦,寻常飞贼都能做到,傅承勖也不会求宋绮年出马。
傅承勖将一个文件夹交给宋绮年:“里面有林家的资料,程家花园的建筑图纸,以及林家保安的轮班情况。缺什么只管说。”
宋绮年翻着文件,忽而拿起一张照片,微微蹙眉。
照片拍自某场舞会,照片中一个盛装女郎正朝着镜头搔首弄姿地笑。这女郎好生面熟。
宋绮年拿着照片,目光在咖啡厅里一扫,落在吧台边那个醉醺醺的女客身上。
呵,正是她!
“林玉珍,林万良的妹妹。”傅承勖道,“林小姐的未婚夫前阵子出轨她闺蜜,闹得沸沸扬扬的,婚约取消了。她日日买醉,有些可怜。”
寻常百姓感情失意了,照样得起早贪黑地干活谋生。林小姐能穿金戴玉地买醉,有什么可怜的?
这林小姐明显是个欧亚混血儿,雪肌褐发,一双灰色的大眼睛,满脸酒气也不影响她的美丽。
可见男人的忠贞同女方的容貌无关。
有几个男客蠢蠢欲动,可刚要靠近,就被林小姐身边的保镖赶开了。
“道上一直有传言,说林小姐其实是林万良和后母所生的。”傅承勖道,“总之,林万良非常宠爱这个小妹,走哪儿都把她带着,将她保护得很好。”
所以,这位林小姐就是林万良的弱点。
“傅先生亲自出马,怎么还用得着我?”宋绮年道,“林小姐失恋,你正好可以去安抚她受伤的心。”
傅承勖自然听得出这是讥讽。
“一来,我不会去玩弄女人。二来,我同林万良曾在生意场上有些……不愉快,他肯定不高兴我同他妹妹来往。”
“于是你就找我去搭讪林小姐,因为我不介意玩弄她的友情?”宋绮年再度讥嘲。
傅承勖终于反击:“这种众星捧月长大的小公主,想得到她的友情可没那么容易。你顶多只能做她一个傍友。”
就像覃凤娇和冷怀玉,想必她们两人心底也都不会将对方视作朋友。
宋绮年哂笑。
她并不生气,反而还觉得有几分带劲儿。
她确实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这么直白地口舌较量了。
做了宋绮年后,她收起了獠牙和利爪,努力做一个淑女。即便面对冷怀玉的刁难,她也一直很克制。
林小姐已喝得快瘫倒在吧台上。保镖正在劝她离去。
傅承勖忽而道:“听说宋小姐已经离开了‘小巴黎’,走前还闹得不大愉快。”
“傅先生的消息倒是灵通。”提起这事,宋绮年难免不悦。
傅承勖道:“李老板的岳父是《沪生日报》的老板。这虽然是一份不入流的小报,可销量可观。我得到消息,明天的日报上,会刊登一篇捕风捉影的新闻,说某服装店学徒焚烧了店里的衣服,还殴打了东家,行为很是恶劣,请其他服装店警惕,不要再雇佣她。”
“殴打?”宋绮年不以为然,“早知道他会给我泼这个脏水,我昨天就该真揍了他。”
“宋小姐不像是行事这么不顾及后果的人。”
“傅先生是在指责我?”宋绮年不悦。
傅承勖不说话。
宋绮年道:“我当然知道得罪了李高志的后果,但我也有不能被触碰的原则。李高志可以在行业里封杀我,但他剽窃我的设计一事,同样也会众人皆知。”
“伤敌八百却自损一千。”
“傅先生,”宋绮年目光灼灼,“你知道在我走前,‘小巴黎’里有几成订单用的是我的设计吗?足足四成!不光如此,‘小巴黎’六成以上的客户都由我亲自维护。相信我,我确实有损失,但他也会受到重创。光是今天一早,就有三家服装店给我来信,想请我去做事。他们看中的就是我的手艺和客户人脉。不过我打算单干了。是,最初可能只能接一些小客户。可万事开头难,我也不是第一次置于死地而后生。”
那一头,保镖已扶起林小姐,准备离去。
“她好像要走了。”宋绮年提醒。
可傅承勖跷起腿,不慌不忙地打量着宋绮年。
“宋小姐是西装裁缝,却整天穿着中式旗袍,梳着传统的发髻,有点儿挂羊头卖狗肉呀。”
宋绮年更加不悦:“我做的衣服好就行了。管我爱穿什么?”
“可你不爱呀。”傅承勖笑,“你要不是真心喜欢西装,不会以做它们为生。你这般打扮,只是为了讨张公子的母亲欢心,不是吗?”
宋绮年一愣。
罗太太确实很排斥西方文化,不喜欢西装,尤其是西式晚装。
“又露胸脯又露腿,头发还剪得那么短。放在我年轻的时候,最不要脸的窑姐儿都不敢这么穿。真败坏风气!”
还有。
“跳起舞来手舞足蹈,就像中了邪,一点儿女儿家的矜持都没有。”
宋绮年投其所好,留长发,穿旗袍。即便穿西装,也都是保守端庄的样式,同她设计出来的那些华丽多姿的服装截然不同。
她也确实因此颇得罗太太的称赞。
可也仅此而已。
张俊生温柔却也矜持,对自已的感情一直不温不火,两家之间如沟壑般的阶层差异不是几件衣服就能抹去的。
“金盆洗手的江湖人很多都犯了宋小姐一样的毛病。”傅承勖道,“你们太迫切地想融入新环境,太迫切想得到认可,却不免失去了自我。‘玉狸’擅伪装,在江湖上有‘百变狸猫’一称,可那都是为了工作。要想和人建立真实的感情,非得用真面目相交不可。难道宋小姐觉得真实的自已不堪入目?”
宋绮年一掌拍在桌上,杯盏咣当作响。
林小姐正由保镖扶着从旁边经过,扭头望了一眼。
“可我没想和你建立真实的感情!”宋绮年怒不可遏。
傅承勖会意,瞬间扬起油滑的笑:“别这样,甜心,我们之间显然是存在着一点什么的……”
“你没有资格说这个话!”宋绮年提高了音量。
周围的客人纷纷侧目。
宋绮年悲愤控诉:“三番五次出轨的是你,一次次求我原谅的也是你,死不悔改的还是你。就算要分开,也该是我来说,轮不到你甩了我!”
“绮年……”
“我们就此结束!”宋绮年拍案起身,拿起喝剩的半杯咖啡。
“可以泼你吗?”她小声问。
“最好不……”
傅承勖的话未说完,咖啡就已泼在了脸上。
“……”
四周响起一片低呼声。
宋绮年重重一哼,抓起手袋怒冲冲地离去,极“凑巧”地撞上了林小姐。
两位女土的手袋都落在地上,杂物洒落一地。
林家保镖随即将宋绮年推开。
“别无礼。”林小姐显然已对这个和自已有着相同遭遇的女子产生了怜悯。
宋绮年低声道歉,抹着泪捡起手袋,匆忙告辞。
“又是一个傻女人。”林小姐朝宋绮年的背影递去怜悯的一瞥,在保镖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了。
傅承勖整理完了衣服,这才离开了咖啡厅,坐进了前来接他的车里。
先前愤怒离去的宋绮年正坐在后座里。
“这是我第一次被人泼汤水。”傅承勖道。
“凡事总有第一次。”宋绮年笑容可掬,“傅先生该庆幸那是一杯冷咖啡!”
傅承勖张了张口,还未出声,宋绮年又道:“关于我的私生活,傅先生还有什么观点要发表,不如趁此机会一口气说了,然后我们好谈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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