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地下的热火卷起狂风,天光破晓之际,天空已经完全被烧成了可怖的红色。
陈相青脚下便是开裂的土地,黑烟混着火焰往外吐,他一脚跨过,灼热至极。
战马狂跳着嘶鸣,许久后方才被拉住。
何过金头晕眼花,骇得句不成句:“这,这......!天谴么?!”
陈相青转过头来看着他,道:“刘王两家自此没了,你且如何?”
何过金来不及惊诧,也来不及分辨悲喜,他睁大了眼睛,在血色的天幕下望着陈相青。
他之前疯子般的笑,现下好了,就如同从来没那样笑过似的。神情镇定,甚至还带着惯有的,微微的笑意。
他获得过与济善同步的记忆,这也让陈相青对一件事情逐渐敏锐了起来。
那就是,对于济善这样的仙人,为什么没有记载?
为什么分明一直有仙人的传说,可她依旧每一次醒来,都茫然无知,如同新生儿,在世间混乱地行走,凭本能做事?
哪怕是仅仅大昭这一朝,像平南王这样的知情人,都死死地控制着关于仙人的一切。在济善还是个灵体的时候,特地带人来将她捉走,封入庙宇。
为什么其他朝代的人,却不做这些?
仙人的能力,难道不足以引起他们的眼馋?他们竟舍得只用这么一世,不将祂如同传家宝似的,一代代传流于世间?
然后陈相青终于注意到了那些黑袍人的存在。
他们无所不在,却又毫无来历,会在与仙人相关的事情上猛然出现,又在俗世间突然消失。
陈相青花费了大量精力,付出很多代价,终于从平南王身上,挖出了缺口,得知了颠覆他前半生的讯息。
看着眼前的济善,他终于在这些讯息的提醒下,想到她古怪的复生能力......以及,那久远的,漫长的年岁中,她曾经经受过的一次遭遇。
济善曾经亲口说过,她被一任皇帝分尸数块,躯体被埋在了各个不同的地方。
她是可以脱离躯体复生,也是可以从原躯体中复生的。
这意味着,这世间的仙人......很可能根本就不只有一个。
只有这一点,才能解释,那些神秘的黑袍人,为什么他们对仙人出奇的了解,对捕捉仙人出奇的熟练。
为什么当年,会出现一个莫名其妙的道士,告知谭延舟仙人可畏,给他玉牌。
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在济善本人都不知晓的时候,一个古怪的黑袍组织,已经悄无声息地,跟随了他们很久。
当陈相青亲眼见到黄石塔的时候,终于确认自己的猜想。
如果没有漫长的年月,没有巨大的人力与财富的投入,这片土地上,不会出现黄石塔这样古怪而无用的东西。
这个东西,远在大昭建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很久,很久。
与其让那些鬼似的黑影潜伏在暗处,倒不如把桌子一掀。
我已经发现了你们藏匿最久的秘密,你们呢?
将要如何?
陈相青似笑非笑的表情,岂能不让何过金明白,方才那一炸与他有关?
何过金身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下意识退了两步,猛然明白过来陈相青问他的意味:“我,我都不要!既然这二人意外遭难,便,便仰仗陈大人代掌其属地了!”
陈相青笑了一下。
这个笑里没有笑意,陈相青再度看了那遥远的废墟一眼,随后说:“你也卸任归家去。”
何过金一下子傻眼了:“大人,咱俩这交情,大人!我可同刘王二人没勾结阿!”
陈相青不同他多言,转身令全军扎营,戒严,待数日地火熄灭后,再度前进。
*
李尽意被剧烈的地动震醒时,整个人从床榻上跳下来就往外头跑。
他亲眼见证脚下的土地随着晃动而开裂,紧接着,如同地域之门洞开,滚烫的热焰伴随着黑烟,呛得人眼泪直流。
他愣住了。
他去寻刺史,却被告知刺史早已带人出城。独自出了府,却又见满城百姓仓皇,小孩儿哭大人怕。
龟裂的街道上,浓烟滚滚,却听见锣鼓喧天声,是一行人吹吹打打地抬着轿子从街道上过。
前头唱名的,提着锣鼓,响亮地敲,敲一声,喊一声:“白山仙人庇佑!”
轿子上供着一尊被红布遮盖了头的人,周遭摆着瓜果香炉,红轿红仪仗,一声声的喊声从南到北,响彻城内。
轿子上的人坐地稳稳当当,可见是个女子身形,只是看不见脸,一动不动地坐着,如同石刻的神像。
而每当那轿子走过冒火的地缝时,那处跳跃的火焰便会被熄灭。
躲在各自家中的百姓窃窃私语,逐渐有人打开了窗户,或是走出了家门,对着那尊神叩首而拜,寻求庇护。
李尽意觉得莫名其妙。
假若姐姐恢复了之前的能力,为何不来通知他,叫自己像之前一样帮她?
这些人是谁?算什么东西?
这轿子......这不是姐姐的做派!
“喂!”李尽意几步跨上前去:“你们是什么人!敢在城中做装神弄鬼的滥事!”
他一伸手,就去扯轿上那人的红布,却被半空伸来的手紧紧抓住了肩膀:“敢扯红布,岂不怕仙人降罪!”
“我呸!”李尽意大怒:“这轿子上什么东西,也敢假冒仙人!”
却挣扎不开,被人死死的按住,李尽意拔不出刀来,只好大骂:“江湖骗子!”
“既然是江湖骗子,拜了又如何?”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李尽意扭头怒视那按着自己的汉子,却在扭头时骇然发觉,自己身边根本没人。
数人抬在肩头上的轿子已经远去了,自己跪在地上,形容狼狈,周遭的人仿佛对大喊大骂的李尽意毫无知觉,只是反复重复着跪与拜这两个动作。
李尽意顿时通体发凉,他想起了这个声音:“白影!”
那个年轻的瞎子不知何时又出现了,身旁跟着一个更小的小丫头,二人穿着相似。小丫头倒是没瞎,扶着白影的手,眼睛里是一片空冷的湖水。
李尽意站起来朝他们走过去:“你究竟想做什么?啊,对了,白玉京守门人,怎么?难不成你们是专事在街上坑蒙拐骗,给人变戏法儿瞧的?哈,你同那些抬轿子的是一伙儿的吧?今日又要说什么?”
白影道:“今日如何?我想,这副景象对你而言说不定很熟悉?满地龟裂,地吐热焰,阿汨罗朝便是如此,不是么?不知你离乡这么多年,对此还有没有印象?”
李尽意烦透了他这样说话弯弯绕绕的人:“今日这轿子又是抬给我看的么?热闹!怎的?你好像是特别想吸引我啊?”
白影道:“喔?倒也不是不能这么说,毕竟我已经说过了,我们都是被仙人随意改变了命运的人。”
他微微的笑着:“是的,我想让你加入白玉京。”
来了!
看来那个叫阿黏的女商人说得对,这个白影果然是来同自己提要求的。
可要不要同意加入白玉京?
阿黏叫他无论白影提出什么要求,都一概答应,而刺史却令他不要轻易同意,更不要想着以假意答应来博弈。李尽意不说话,白影也不着急,那小丫头亦然,年纪小小的,脸上却有着看透世间的漠然。
“我不怕你什么,只不过,白玉京究竟算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只知你们成日装神弄鬼,叫我怎么加入?”
李尽意道:“我便是加入了,又能做什么?”
“你既然心动,就够了。”
白影转身:“不如随我去看看我们的仙人?”
李尽意第一反应就是冷笑,但紧接着巨大的好奇心压过了他的不屑。
仙人姐姐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无论用什么人来都无法假冒代替,但李尽意确实对这个白玉京守门人非常好奇。
为什么阿黏说白影同姐姐有渊源?
他们对所谓仙人又了解多少?
怎么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弄了一个抬轿游行的事来?
姐姐叫人跪拜,是真的能收人在手里,他们忙活这一通又是为什么?模仿?
李尽意抬脚跟着走,越走,他心口越是砰然跳。
跟着那红轿走到一座庙宇前,轿子入庙,抬轿的人退出来,白影在丫头的搀扶下缓缓走进去。
李尽意不自觉跟着他们平缓的脚步踏入庙宇,目光一下子落在中间那个端坐的人身上。
那人依然盖着红布,倒像个盖头似的,随着庙门在身后被关上,落栓,李尽意缓缓把剔骨刀拔了出来:“掀开盖头给我看看?“
“不要说这些对仙人不敬的话。”
白影轻轻地说,仿佛有点责怪的意思,他对自己身侧的小丫头道:“去请红布下来。”
小丫头应了一声,口中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做着李尽意看不懂的手势,捻了香,拜了几拜之后,又将香吹灭。
此刻白影在他身后缓缓道:“不知你对祭司这类人怎么看?”
李尽意没说话,他自己徐徐讲下去:“想来,不觉得有很有趣么?自古以来,族内邦外,祭司,神婆神汉,道士,和尚,这世间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心愿......无时无刻,不等着神来满足。人敬神,供神,只是为了借出那么一点点的,微不足道的神力,可是——”
“祂竟然都那么的不听话,那么的凶戾,残暴。假若这世间无神,求神拜佛,是人痴心妄想,是人的错。
可这世间分明有神,有仙吶。
故而这世间种种不平,种种苦楚,都应当是祂的错!”
小丫头掀开了那块红布。
李尽意在看清红布下景象的那一刻,双膝盖一软,整个人如同被重锤砸中,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第81章 崩溃
朗星珠端着一碗莲子羹,看着远方天际的血红。
皇帝在身后怒吼,与书房中的臣子争吵,最终皇帝的吼声越来越大,砰砰地拍着桌子:“当初怎么同朕说的——出兵!出兵!断不能叫他们——!”
书房内的人朗星珠见不到,等那些人退了出去后,她才端着一碗莲子羹,缓缓步入御书房。
“陛下。”
皇帝年轻,瞧着同陈相青差不多大,神色却差了许多,脸色极度苍白,眼睛下头挂着青紫。
据朗星珠所知皇帝并不好色,也不贪图享乐,不知为何年纪轻轻的,身子亏空成这副模样。
赵芥吼得手抖,此刻见了朗星珠,便攥住她的手臂,在她的伺候下喝了两口,又把碗一推。
朗星珠看他似乎平缓了些,便道:“陛下,是什么事?”
赵芥只是冷笑,过了半响道:“什么事?除了那些,还有什么事?又如何?朕终究没怕过!最终赢的终究只能是朕!”
情绪又激动起来,推开朗星珠,跌跌撞撞地往偏殿跑。
朗星珠跟在他身后,知道他又要缩去偏殿了。
这皇帝怪得很,不爱处理政务,不爱美色,不爱吃喝享乐,每日不是发怒,便是缩在偏殿之中念念有词。
朗星珠简直不知道他当初为何要将自己带回来。
她偷摸着去过偏殿,却被重重的守卫拦住了,进不去,左右打听,又无人说。
后宫深深,这宫中既不热闹,也没是非。皇帝是如此,皇后妃子皆是如此,都如同被浸透了水的鹌鹑似的,缩在宫中不出。
朗星珠之前听说后宫内美人如花,花团锦簇,如今真的进来了,却只感觉如同被困在深井之中。
每日在深宫之中,只能仰头看天,四周是朱红宫墙,四处围堵,只有天是宽敞的。
皇帝走了,朗星珠摔了碗。
她可不是来这儿当乖顺妃子的!
她很是花了一点儿钱,倒是买通了以往皇帝身边人,说:“陛下年少时期,十分勤勉。每日天不亮便起来念书,习武,性子也好强,决计不许自己落了人的下风。”
讲起他的性格,又说:“与如今是不同的......”表情中透露出不方便说皇帝坏话的难堪来,朗星珠只好让他换话头再说。
按那人的意思是说,与朗星珠这些时日打听来的消息一结合,她逐渐清楚了一些过往。
赵芥年少时非常好强,样样都要比人办得好,尤其与前太子明里暗里针锋相对。
后来先皇后与先太子前后出事,赵芥在母家的扶持下踩着先太子入主东宫,正是春风得意间,却突然性格大变。
先帝是个不问政事,也不管教子嗣的人。他每日过的恹恹,朝政全叫重臣一手把控了去。
赵芥当上太子时,朝中一度有人以往朝堂风气会大变,少不得新主也会与旧臣有几分博弈。
然而令所有人出乎意料的事,东宫那个地方,仿佛被诅咒了一般。
先帝入住东宫后登基,变得颓丧不堪,连亲子都不愿意看一眼。前太子不顾忌讳,年少便住在东宫,性格暴戾,无人敢管。
而赵芥入住东宫,仿佛是一日之间,那个机敏聪颖,性格好强的皇子消失了。
他登基后,亦不理朝政,脾气倒变差了,总是怒声发火。
此事早已经变成了宫中诡谈,只是不去仔细打听,没人敢轻易说出口罢了。
朗星珠咬着指甲,心里也奇。
传言不错。
前太子还在时,她和陈相瑀被送进宫中作陪,就是整日陪着他瞎闹瞎玩。
虽说朗星珠当时不主事,但姐姐却还知道,她和陈相瑀,太子联起手来,没少欺负人。
前脚欺辱完赵芥,后脚便去揍陈相青。
前太子被惯坏了,先帝从不管教,对他做出的种种出格事听之任之,甚至都不爱同自己这儿子见面。
这是很奇怪的,毕竟这可是太子,是继承皇位的龙子。
而如今赵芥做了皇帝,竟然也同先帝一样。
他是有孩子的,两个皇子,一个公主,也常不去见。
皇子公主会来拜见朗星珠,朗星珠见他们生得倒也可爱,会给东西吃,哄人玩儿。
偶尔同赵芥说起这几个孩子,朗星珠想借此体现自己的温柔大度,说得仔细,却见赵芥皱了皱眉头,很不耐烦地一挥手,仿佛很讨厌自己这三个孩子似的。
再后来,朗星珠在御花园见了这三个孩子,发觉年纪大的也在欺负年纪小的。因为赵芥孩子又不多,两个皇子养得眼珠子似的,脾气十分娇纵,互相看不顺眼,互相闹到了彼此仇恨的地步。
而小公主总是跟在兄长身后,没人理她,她自己也会摔跤。必须得宫人时时刻刻扶着她。
她总是看着自己兄长闹,自己掺和不进去,只睁着眼睛看他们。往往兄长都走很远了,她还在后面一点点挪动着自己的脚步追,怕摔跤。
她总是自己好端端地走着就摔跤。
而赵芥不仅不管,听人提起三个孩子谁又打伤了谁,反倒是笑个不住,恨声说:“叫他们打!打死了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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