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彭佩珊,口齿不清或念快了确实有点像皮皮虾。
马霜痕跟着前头两位大佬亦步亦趋走向侦查大楼。
几步以外的温赛飞背影高大,还是跟以往一样喜欢穿夹克,宽大洗旧的条纹病号裤极为惹眼,上下行头看似不搭,却因身材出众,平添几分落拓与潇洒。尤其出现在刑警大队这种地方,放眼皆是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的男警,个个面带菜色,发如鸡窝,胡子拉碴,一到夏天更是一屋子汗臭炸弹。
刚从医院越狱的温赛飞反而透着一股干净而正常的气息。
一路不乏同事跟温赛飞打招呼,对他的行头见怪不怪,一口一个小飞哥,衬得马霜痕越发像小虾米。
1·15绑架案专案组紧急成立,大队长尚涛任组长,重案队中队长温赛飞为副组长,从全大队抽调警力集中侦办案件。
盐山分局刑警大队只有两个中队,重案队和其他中队。办公室坐了一圈重案队的人,便没了其他中队的位置,哪怕花雨剑这个重案队旧部,也只能站在角落。
案情分析会尚未开始,花雨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揉脖子扭腰,感慨好久没起这么早。
马霜痕搂着记事本,凑过去叽叽咕咕:“师父,原来小飞哥是重案队中队长啊。”
花雨剑脖子甩得咔嗒响,“重案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中队长。”
“为什么还叫他‘小’飞哥?”
马霜痕纳闷,总得有个典故。比如海城人叫北方人捞佬,花雨剑小学随家搬迁到海城被起了花名捞剑。后来他凭着铁拳揍服众人,花名消失一段时间,却因性格猴里猴气,跟马骝一样滑稽搞笑,捞剑一名又重出江湖,赋予了新的正面含义。
“你为什么叫马霜痕?”花雨剑怀疑跟马骝对话,“很少有人用病字旁做名字,辛弃疾和霍去病不算,人家是跟疾病拜拜。”
马霜痕眼底的黯然转瞬即逝,“我的意思是,像你就不会叫小剑哥。他可以叫飞哥啊,人高马大为什么一定要加上‘小’字?过分可爱了。”
“哦,小飞哥的确不小。”
花雨剑笑意促狭,刚好被马霜痕冷冷横了一眼,才稍有收敛。
花雨剑嘿嘿笑,有点卖弄情报的自得,如果信息有用,并不惹人恼。
“小飞哥来自警察世家知道吧。”
马霜痕刚想点头,旋即摇头,很捧花雨剑的场。
花雨剑说:“小飞哥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就是哥了,所以大家都这么叫惯了,这可是有典故的,据说啊——”
据说温赛飞刚上小学,有天玩老温下班捎回家的手铐,老温警告可别把自己锁了,他没带钥匙回来。
话没说完,清脆一响,温赛飞把自己铐住了。
老温又气又乐,站家门口等同事路过,挨个打听有没带钥匙,他儿子把自己铐了。
终于,老温刚问到一根钥匙,我们的小飞哥已经搓尖了一张崭新挺括的纸币的一角,捣开了筒铐。
这可把老温急坏了,拷问温赛飞从哪学来的,温赛飞一口咬定纯粹灵光一闪。打那之后,老温对“天赋异禀”的独子分外关注,总担心他把小聪明用在邪门歪道,一路呵护关照,终于将他扶上警察之路,老怀大慰调去了禁毒大队。
说曹操曹操到,温赛飞跟着年过不惑的尚涛走进会议室,屋里倏然鸦雀无声,跟班主任到场的自习课一样。马霜痕也收声,站得笔直笔直。
“人都到齐了?”尚涛像一头狮王,扫视一圈在座面孔,威严又不乏亲和力,“早上六点,辖区派出所上报了一桩绑架案,上级领导要求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抓捕嫌犯,保证人质的安全。所以紧急召集大家来这里,就连我们因公负伤还在病休的小飞哥都回来了。”
尚涛的目光带着认可与欣慰,掌声次第响起,听着不合时宜又无可厚非。
马霜痕腋下夹着记事本鼓掌。
温赛飞抱臂蹙眉,反倒一派习以为常的淡然。
尚涛结束开场白,进入案情分析。
报案人叫朱承育,43岁,离异,做建材生意,儿子朱子白随之一起生活,18岁,职高二年级。
朱子白昨天外出,晚上11点发文字微信给朱承育,说在同学家过夜。朱承育应酬和出差多,经常忙得不着家,朱子白平常跟保姆生活。这几天保姆有事回老家,只剩朱子白一人在家。
儿子大了,夜不归宿的事时有发生,朱承育昨夜喝高了,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早上6点接到一条陌生来电,对方称朱子白在他们手上,今晚在盐山区锦泰城交出200万赎金,敢报警就撕票。朱承育急中生智,让对方给他看看儿子照片,被拒,再问儿子姓名与生日,对方摔了电话。
朱承育立刻联系儿子同学,得知昨晚10点他们在奶茶店分手,各回各家,没有一起过夜。
没多久,又收到短信发来正确的姓名和生日,朱承育才慌慌张张到派出所报警,身上还穿着睡衣。
专案组分秒必争,立刻划分出数个行动小组,从奶茶店周边以及父子俩的人际关系着手调查,然后尚涛开始布置今晚锦泰城的警力。
年关临近,各大商超不遗余力促销年货,每日活动不断。今晚8点锦泰城中心广场将举办辞旧迎新相关主题活动,届时将降落一场盛大的气球雨,3999只气球从三楼落向一楼,礼券便藏在气球中。
花雨剑不由嘀咕:“又是周五又是年关,人流量铁定巨大,这种活动审批通过的,就不怕发生踩踏事件吗?”
哪知温赛飞长了顺风耳似的,隔了大半个会议室愣是听去了。
“捞剑说得没错,绑匪想必也是想着借人群掩护。锦泰城给出的回复一切符合各项规定,活动如期进行。如果贸然取消,经济损失暂时不提,只会打草惊蛇,让绑匪知道警方已经介入,激怒绑匪对人质没有任何好处。”
尚涛点头道:“小飞捞剑分析得没错。凡事有利有弊,人流有利于我们隐蔽,也给抓捕带来难度。今晚行动需要化妆侦查,融入人群,静观其变,一旦有可疑人物立刻跟指挥组汇报,严禁擅自行动。下面开始分工,由于绑匪还没指定具体交易时间和地点,各区域人员后期还会变动,请大家留意各自耳机通知。”
然后两人一组负责一块区域,角色除了普通顾客,还有流动性比较强的保洁员和外卖员等,服务中心也安排了岗哨,甚至还有超市门口的促销员。
“……大利和捞剑一组,负责负一层超市门口的地铁口区域,大利促销,捞剑保洁。”
蒙大利是一个年轻男警,白净斯文,不像干刑侦的,没有粗犷壮实的花雨剑那般有群众缘。他从警三年铆足劲进了重案队,工作能力可见一斑,刚好替了花雨剑的空位。
蒙大利不禁唔一声,半是疑惑半是不甘。花雨剑听出了嫌弃,不恼反笑,嘿了一声。
大队里谁不知道蒙大利是温赛飞迷弟,入队第一天就不掩饰想重案队,当温赛飞的徒弟。可惜温赛飞一来忙,二来脾气臭,从没贯彻刑侦传统收徒传艺,跟他搭档最久的只有同辈的花雨剑。
困惑的不止蒙大利一人,马霜痕悄悄唤了声师父,“他跟你走,我跟谁走呀?”
花雨剑有自己的琢磨,答非所问:“说反了,我跟他走。咱们养老队什么时候能走到重案队前面了?”
解惑的另有其人。
尚涛说:“小飞带上小马,跟紧人质家属,你们俩……扮个情侣吧。”
会议室窃笑声迭起,有人起哄拍了两下手,有人甚至说太可以了,跟刚才的掌声一样,突兀又情有可原。
马霜痕失态啊了声,但比起她师父,便小巫见大巫。
花雨剑续上早前的大瓜,一头雾水:“什么‘半个情侣’,情侣还有半个的说法?”
马霜痕小声相救:“师父,应该是假扮的扮。”
尚涛直接点名马霜痕,“小马,你有什么想法,还是说不方便跟对象交待?尽量克服一下困难,谁让我们小飞哥太英俊太醒目,在人群里没法低调,我怕其他女人涌上来要微信,骚扰他影响工作。”
马霜痕立刻摇头,叫人琢磨不透回答的是哪个问题。
尚涛刻意忽略另一道目光,隔着乌泱泱的脑袋遥望在场唯一的女警,“小马不用想太多,工作而已,你有对象,我们小飞哥也有。”
“小飞哥有对象了?!我怎么不知道?!”
蒙大利竟和花雨剑异口同声。
巧了,温赛飞也刚知道。
他看着比最初记忆里前年长了六岁的女孩,算得上孽缘,又不忍心用“孽”来形容。
天气预报显示,那天是海城市十六年以来最冷的一天,盐山主峰出现雾凇,市区可以观察到霜冻现象。她妈妈叮嘱过她早点回家。
温赛飞骑机车载着16岁的她折返烧烤店取钥匙。一趟路走了两遍,中途不得不加油。
她抱臂站在机车旁,白袜加重了冷感,双腿跟一对冰柱似的。
温赛飞一言不发脱了蓝黑的牛仔夹克递过去。
若不是夹克余温,她恐怕冻得忘记道谢。
她的家是一栋带前院的独栋别墅,铁门上悬两字牌匾:珊庄。如果没有钥匙要不叫醒家人,要不翻墙。
落霜的午夜,门口短短的嘉禾路只有两人一车,机车大灯和路灯不足以明晰他们的表情。
温赛飞推起风镜,往不算太高的围墙挑了眼,“你翻过几次?”
她脱了头盔还他,随意撩了下长发,冻僵的笑容有点俏皮,“你要抓我么?”
温赛飞隔着头盔的嘱咐有点沉闷:“以后大晚上别跟不认识的男人走。”
她瘪了下嘴,不好意思又不太当回事,忽然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警礼,“谢了,小飞哥,你真是一个好警察。”
要是过客的缘分就此打住,也不妨是一段短暂而美好的回忆。
“我有意见,”温赛飞抱臂臭着一张脸,剜了尚涛一眼,“我不需要一个网约车都上错的大头虾。”
第3章
六中队分到的依然是外围走访的苦活,马霜痕跟花雨剑跑了大半天,收获不佳。
下午二时,第二次案情分析会即将开始,有人在吃红烧牛肉,有人吃老坛酸菜,会议室嗦面声此起彼伏,闹哄哄的,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泡面味。
马霜痕挑着口味清淡的鸡汤面,胃口寥寥。
花雨剑吃出山珍海味的享受,“小马,没在办公室吃过泡面的刑警不是好刑警,懂不?”
马霜痕挤出一个笑,脸色从早上离开会议室就没好转,故地重游,心情越发难言。
蒙大利也兴致缺缺,“小马,说实话,我还挺羡慕你,还是女警有福气,入队不久就有机会跟小飞哥共事。”
马霜痕怀疑蒙大利缺心眼,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没听见他有意见?”
蒙大利瘪嘴,“可涛哥说了,任务重要,反对无效。不像我,明明进重案队半年,第一次跟他办同一个案子,连当面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
花雨剑将泡面汤喝了精光,伸腿靠椅背上,手搭肚子满足长叹,“大利,委屈你了啊,好不容易进了重案队,竟然还要带养老中队的人混。”
“捞剑哥,我不是这个意思。”蒙大利本就肤白,一下涨红了脸,跟炒了糖色的猪头似的。
花雨剑跟另一边说:“小马,我跟你说,当众批评算个鸟,搭错车又算个鸟?以前我有一个派出所的哥们,停车忘了拔钥匙,哎哟妈呀,整部车给人开走。够大头虾吧?你跟人家比起来,小巫见大巫,你就当小飞哥放屁。”
马霜痕哭笑不得,“师父,我还得跟人比烂么?”
蒙大利平息了尴尬,才打断师徒俩,“捞剑哥,1·26案是不是有眉目了?”
后面进来坐旁边的男警问了一嘴,“1·26是哪个案子了?”
“六年前1月26日,海城十六年来最冷的一天,当晚市区霜冻了,盐山区嘉禾路上姓彭的一家三口没了俩,上高中的小孩好像早恋出来约会,回晚了逃过一劫——”
“谁跟你说有眉目了?”花雨剑生硬插嘴,冷酷得有点陌生。
“不然小飞哥怎么会谈恋爱?”蒙大利解释,“大家不是都说,1·26案是小飞哥最放不下的命案积案,案子没破他都不会谈恋爱。”
那男警接一句,“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有这种说法。”
“大利,”花雨剑前所未有的严肃,“所有命案积案都是刑警的一块心病,无论是当年办案的退休前辈,还是接手案子的后辈,只要刑警这个岗位还有人,案子总有一天水落石出。流言蜚语听过就算了,别连重案队的都傻乎乎相信。”
蒙大利讪讪低头吃面。
马霜痕的塑料叉子挑着泡面,上上下下涮了好几回汤,嗓音听着有点低血糖反应。
“大利哥,我好奇一下,1·26案子的卷宗,是不是只有重案队的人才有资格看?你是不是也看过呀?”
马霜痕的好奇心正好救场,蒙大利如释重负:“理论上来说,命案积案会交接给每一任重案队队长。”
马霜痕眨眨眼,“也就是说,想要看卷宗,只要经过小飞哥同意?”
蒙大利刚要开口,又给花雨剑截胡,他几乎命令一般,“小马,给师父倒杯水,这破泡面咸死哥了。”
马霜痕见好即收,往花雨剑的泡面碗里瞅了眼,“师父,也没见你省下一点汤啊?”
花雨剑佯怒,瞪她:“废话那么多,还不快去。”
花雨剑虽然每天对马霜痕耳提面命几句,伤害性远不及温赛飞一句“大头虾”。
马霜痕将没吃几口的鸡汤面和花雨剑的空碗叠了,一起端了扔茶水间。
花雨剑起身敲了敲蒙大利的椅背,居高临下道:“大利,记住哥一句话,以后不要在小马面前提1·26案。”
困惑的眼神不止蒙大利的,近处两三个同事也听见了。
花雨剑说:“也别问为什么,就当我这个做师父的拜托大家,谢了。”
那晚还是彭佩珊的她掏钥匙才摸到不属于自己的夹克,转头追出十来米,叫停温赛飞。
午夜,街巷悄然无声,连过路车辆也没有,封锁区似的,落针可闻。
夹克的衣襟刚敞开,露出圣诞红的连衣裙,她身后轰然巨震,一股强烈的气流将她推向温赛飞,直接将他扑翻在地。
温赛飞摔伤了左肩,左小腿给机车压着,痛晕了一瞬,耳鸣不止,她恰好跌进他怀里,没有明显外伤。
刚要爬起,第二声燃爆在耳旁,温赛飞挣扎着翻身,将她护在身下。
两颗脑袋都往同一个方向侧头。
属于彭佩珊的“珊庄”陷入一片火海,映红了半边天,周围充斥刺鼻的异味,空气渐渐变暖,草坪上霜的痕迹慢慢消失。
马霜痕端着两杯水,一路借过回到花雨剑身旁,递过水时,总感觉有一道冷冷的目光。
温赛飞还是早上那套行头,蓝白条纹裤穿出了个性,站在白板边开始案情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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