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是他们两人都想不明白的。
幽昼是个天魔胎,从小杀心浓重,性子疯狂,不拿旁人的命当回事,也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这辈子也没慌乱过,唯一慌了心神的一次便是听到濯玉仙尊出关前往四杀境那时。
他站在四杀境远处,看到虞知聆和墨烛进了四杀境,又和云祉一起出来。
那张脸上不是过去淡漠肃杀的神情,反而懵懵懂懂稍显稚嫩,一身黄绿色的交襟襦裙将她衬得像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活像拂春未出事前的虞小五。
“在那一刻,我甚至怀疑她该不会是哪个天神转世吧,怎么命就这般大呢?”幽昼呢喃,神情因回忆变得怅惘:“就在你借闭关为由离开了颖山宗之时,她竟然凭白出现在颖山宗?”
就好像,是忽然被人从魔渊送了出来,而虞知聆本人也什么都不知道。
霓萼在此刻开口:“主上,或许会不会……是洄青蛇镯?”
幽昼打在扶手上的手悄然攥紧,手指深陷进石头当中。
“洄青蛇镯,可以撕裂空间,本尊就是为了要洄青蛇镯撕开四杀碑,她当时去魔渊之时分明没有带洄青蛇镯……好奇怪,太奇怪了。”
幽昼靠在椅中,自言自语道:“就像是,有人知道她在四杀境内的魔渊,专程去了魔渊将洄青蛇镯送了过去,用蛇镯将她带了回来……可是也不对啊,蛇镯如何认她为主,她分明用风霜斩碎了自己的神魂,死得彻底,五感尽失,心脉断完了,怎会毫发无伤回来……”
“太奇怪了,实在是太奇怪了……”
正是因为奇怪,所以他一直关注着虞知聆。
霓萼低声问:“再将她引去四杀境如何,四杀碑单靠云祉和邬照檐已经没办法维持局面了,届时属下将那些魔魑全部放出——”
“你觉得四杀碑动荡的消息会传到她那里吗?”
幽昼淡淡问道。
霓萼哑口无言。
幽昼勾着垂下的一缕乌发盘绕,懒洋洋道:“四杀境动荡那么多次,除了两月前那一次,后来你见她来过吗?”
颖山宗,以及云祉和邬照檐似乎都有意让她远离这些事情,四杀境的动荡虞知聆只来过最初那一次,颖山附近除邪也从未见过她下山。
“四杀境的事情传不到她那里,她那群师兄师姐和自小长大的旧友可都瞒着呢,附近的邪祟也多是弟子和长老们去铲除,为的便是担心当年的事情再次上演,那些人都不希望她想起来这些东西,虞知聆如今的日子过得可谓是舒服极了。”
“如今她迈入渡劫了。”幽昼声音冷了些许,“本尊接连被她杀了两具分身,重伤未愈,正面是打不过她的。”
霓萼低着头,而幽昼也一言不发,她知道他在思索应对的法子。
“她必须
得出来颖山宗,不,得将她引到颖山界外。”幽昼站起身,自高台踱步走下,来到霓萼身旁:“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再添把料。”
霓萼恭敬颔首:“是。”
幽昼自她身旁经过,身上病气严重,他从不珍惜自己的命,不加掩盖自己的厌世之心,一个天魔胎是没有感情的。
“主上。”在幽昼要消失之际,霓萼开口叫住了他。
幽昼并未转身,脚步却停了下来。
霓萼红唇张了又张,最终,万千话都变为一句:“主上,您多注意身子。”
幽昼听见了,仍旧没有回头,步子闲散,像是只听听便算了,对霓萼的话根本不上心。
霓萼垂眸,两手揪在了一起,有些话说出来就足够耗费她的勇气了,她跟随幽昼这么多年,从未越距过,因为知晓他没有心。
他厌恶所有人,包括他自己。
“霓萼。”
冷冷淡淡的声音传来。
霓萼愣了瞬,明明是在叫她的名字,可她却并未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迅速应下。
“主上。”
幽昼站在阴影处,背对她看不清神情,两侧的鬼火打在他身上,周身的魔气森然。
“本尊当年救你,只是看你小小年纪杀心便不逊本尊的三位护法,仅此而已。”
“你若溺于情爱,本尊身边也不需这种人。”
他一直都是这样,他怎么会没察觉出她的心思?
他只是不想理会,也只是看不上她的心意,无论是谁喜欢他,他都是这样,她霓萼也不例外。
霓萼低下头,染了豆蔻的手深陷进掌心中。
幽昼离开了,霓萼仰头深吸口气,她知道他看出来了,也知道他没有心,可跟在他身边近一千年了,听到这种话,还是忍不住会难过。
幽昼总说,情是最容易摧毁一个人的东西,无心无情才能得道高升。
成大事者,当真都这般无情吗?
可为何,虞知聆便不这样呢?
她明明……比所有人都有情,有太多的软肋。
***
虞知聆盘腿坐在宽椅中,似乎知道她有盘腿的习惯,相无雪为她打的椅子都要比寻常的椅子宽大不少。
墨烛坐在她对面,长睫微垂,照明珠的光落在脸上,根根睫毛纤长浓密。
两人之间的气压沉闷,虞知聆倒是心大,左右那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她能做的只有为自己报仇,并不会觉得难过。
可墨烛不一样。
虞知聆明显感觉到他的杀意和强行压抑不在她面前爆发的情绪,犹豫了瞬,将茶递了过去:“墨烛,喝点茶?”
墨烛抬眸,看她嘿嘿笑笑,没心没肺的模样并未逗笑他,反而神色更加复杂。
虞知聆讷讷收起了笑,本想缓和一下气氛,但好像他并不觉得轻松。
墨烛见她这幅样子便觉得心酸,别过头深深呼吸,心里的郁结怎么都排解不出,起身来到她身侧。
他很高,站在她身边的时候像是座小山,虞知聆盘腿坐在椅中,并未穿鞋,仰头愣愣看他。
墨烛半蹲在她身侧,抬手轻触她的侧脸,骨节分明的手能囊括她整张脸颊。
“……怎么了?”
墨烛问:“疼吗?”
虞知聆想到梦中撕心裂肺的疼,风霜斩反噬难以动弹的疼,也不足被抽魂的十分之一。
她安静了瞬,随后缓慢点头:“……嗯。”
墨烛近乎绝望:“那……师尊哭了吗?”
虞知聆仔细回忆,最终摇了摇头:“……没哭。”
不管是濯玉还是虞知聆,从来没因为疼痛哭过。
墨烛握住她的手,额头抵在她的膝盖上,肩膀颤抖,呼吸沉重,虞知聆听到了哽咽声。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但知晓他难过,喜欢一个人,是一定会心疼的。
虞知聆俯下身子抱住他,下颌在他脑袋上蹭了蹭,声音柔且轻:“没事的,墨烛,起码我们现在知晓,我这具身子没有被夺过,幽昼既然有将自己的魂魄分成三具身子的能力,想必将人易容,再夺取我的记忆,想办法躲过搜魂术不难。”
毕竟搜魂禁术,便是魔族所创,幽昼知晓搜魂的弊端不难,想躲过去也不难。
墨烛还是没说话,虞知聆感觉到了膝盖上微微湿润,猜出来某只小蛇哭了。
“墨烛,他夺了我的记忆骗过我师兄师姐,那么中州的显魂镜又是如何骗过去的呢?”
墨烛动了动,虞知聆直起身子,看他也抬起了头。
眼尾洇红,长睫上还挂着水珠,他当真是苦了。
墨烛阴沉着脸:“除非当年我们用的显魂镜,早便被掉包过。”
真的显魂镜可以照出一个人魂魄的模样,虞知聆一个修明心道的,魂魄是中州独一无二的纯粹,轻易便能认出来。
而那魔修的魂魄不可能有这般纯粹,可显魂镜照出的,却是一团白蒙蒙、圣洁到明亮的魂魄。
虞知聆揩去他眼角的泪花:“显魂镜一直在仙盟放着,他怎么进去替换的?”
墨烛蹙眉:“师尊怀疑仙盟有内鬼,境微长老?”
虞知聆摇头:“不,境微对魔族的痛恨不是作假,他是顽固自私了些,却也不是会和魔族合作的人,能出入仙盟的还有三位仙尊,云祉和邬照檐绝不可能,那……”
墨烛冷声道:“那十三位长老中有内鬼?”
虞知聆仔细回忆当初在钟离家与十三位长老见面之时,似乎最显眼的便是境微,他一再咄咄逼人,要带走宁蘅芜他们三人。
她摇了摇头:“想不起来,不确定,云祉和邬照檐去仙盟次数多,或许这件事得询问他们两人,又或者是我大师兄他们,当初他们去拿显魂镜之时,有没有什么异常?”
其他的长老,虞知聆印象不深,当时全被杀心蒙蔽了,只一心想杀了境微,压根没关注其余十二人,这会儿倒是想不起来谁最可疑。
但如果不是内鬼,寻常人根本不可能躲过重重阵法潜进仙盟的藏器阁,要知道,仙盟作为中州掌权的组织,能当上长老的都是各个宗门世家的大能,修为高深,且仙盟阵法颇多,无人引导,走错一步路或许便能激发一个绝迹的杀阵。
能随意出入仙盟的权限只有三位仙尊和十三位长老,其余人,包括颖山掌门燕山青,也得提前征得仙盟同意,仙盟派人出来迎接才能平安进入。
能神不知鬼不觉换掉显魂镜,躲过追查,必定出入过仙盟,很可能便是有自由出入权的这些人。
排除虞知聆自己,还有她从小玩到大的两个玩伴,似乎只能猜到长老们了。
墨烛脸色还是没好多少,自打今夜他们猜到虞知聆的[不寐魂]或许被抽了,他便冷静不下来。
虞知聆拍了拍一旁的椅子:“坐嘛,蹲着腿不麻吗?”
墨烛长呼了口气,并未坐在一旁的椅中,而是将虞知聆打横抱起,他坐下来,师尊坐在他怀里。
虞知聆的脸又不争气地红了,即使听春崖只有他们两个人,不会有人看到,每次亲密还是会觉得羞赧。
“墨烛,放我下来。”虞知聆声音很小,生怕谁听到了,“干什么呢,这里这么多椅子。”
墨烛靠在她肩头,闭上眼低声道:“抱一会儿。”
虞知聆抵在两人之间的胳膊松了下来,看到他紧闭的眼,犹豫了瞬,还是没继续推他。
墨烛抱住她,呼吸喷涂在她的脖颈和耳后,有些痒,心里也痒痒的,虞知聆默了会儿,安静待着不动,让他可以靠在她肩头。
时间过去很久,久到虞知聆险些以为墨烛睡着了。
“墨烛?”
“嗯。”
“你没睡啊。”
“没,在想事情。”
墨烛睁开眼,与侧首的虞知聆对视。
她动了动,挣扎了下:“抱着我,你的腿麻吗,要不放我下来吧?”
墨烛给的回应是凑上前,在她唇上啄了下,虞知聆果然不说话了。
他的鼻梁高挺,两人鼻尖相抵,近到可以看到自己在对方瞳仁中的倒影。
“不麻,很喜欢抱着师尊,师尊在我身边,我安心。”
其实
他并没有故意说情话,这句话出口的时候,他的神情是认真的,淡然的,只是落在虞知聆耳畔,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情话。
虞知聆上前拥抱他,下颌枕在他的肩头,他身上的沉香很清晰,冷冷淡淡,但又很干净,他总是这般整洁。
“我有一些事情瞒着你,墨烛。”
“我知道,没关系的。”
墨烛抱住她,双手环拥她的脊背,将她完全罩进怀里。
“没关系的师尊,我不在乎。”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就如同他在乎阿归的存在一般,她身旁一切未知,一切他不知道的事情,都如鲠在喉刺着他,让他不安心的同时,只要看到她,便想永远贴在她身边。
抓紧她,她才不会离开。
虞知聆张了张唇:“我其实在另一个世——”
后面的话全成了空气音,她张不开嘴,他听不到。
“什么,师尊您说什么?”墨烛偏头看她,见她愣然的模样。
虞知聆脸色微白,摇了摇头:“没事。”
她看到墨烛微抿的唇角,知道他猜出了她心里有事,也知道他其实想要她告诉他那些秘密。
虞知聆也想告诉他,想让彼此之间没有秘密。
她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呢喃问他:“你非常确定我就是濯玉吗?”
墨烛问她:“是或者不是,我喜欢的只有您。”
他动心很快,不至于一见钟情,但对她的抵抗力从一开始便不强,人独身久了,对身旁一切温暖都会渴望抓紧。
虞知聆又说:“我其实也不能完全确定,我到底是不是濯玉,我的经历……”
倘若她从小就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到此刻一定非常确定,自己就是濯玉。
可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从出生到死都如普通人一般完整,福利院不是假的,许奶奶和姐姐不是假的,阿归也不是假的,以及她的心脏病、数次濒死又被拽回来、崩溃又打破崩溃决定活下去的经历都不是假的。
那么,她到底如何在是虞知聆的前提下,又是濯玉呢?
墨烛亲亲她的鼻尖,与她额头相抵,低声道:“师尊,慢慢查,好吗?”
虞知聆垂下眼,沉默了许久。
墨烛以为她难过了,触碰她的侧脸,“别多想,我们——”
“墨烛。”虞知聆低声打断他。
墨烛颇为好脾气地应下:“嗯,师尊说。”
虞知聆握紧他如玉的手,挠了挠他的掌心,忽然抬眸问他:“你这段时间能努力修行吗,就……争取早点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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