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教殿中,燕山青靠坐在椅中,目光落在面前写了一半的宣纸上,最初的字还算端正,越往后写越是潦草,到最后一个字,那一撇像是忽然手抖,毁了一整张字迹。
劫雷落下的时候,他今天的事情就再也办不成了。
执教殿中还坐了几人,宁蘅芜、相无雪和梅琼歌皆落座其下,对面的椅中坐着邬照檐。
五人沉默不语,一道劫雷落下后会间隔一个时辰才落下第二道,等到第二道劫雷落下,有结界相护的执教殿也晃了一晃。
邬照檐在此刻开口:“等虞小五渡完劫,这件事便必须告诉她了,若云祉真的出事,她也会难过的。”
燕山青应了声:“嗯。”
瞒着虞知聆两日,便是因为知晓虞知聆的劫雷要来了,想让她在颖山宗安心渡完劫,若她知晓云祉出事,怕是当即便随邬照檐下了山,在外渡劫不安妥,难免不会有人趁她渡完劫虚弱疲惫之时对她出手。
可如今,云祉已经失踪五日了。
而云祉是虞小五很好的朋友。
***
“小五。”
听春崖大雪纷飞,鹅绒般的雪片落下,又融于潭水之中。
燕山青正在擦竹筷,抬眸轻飘飘看过去:“这是又去哪里皮了,身上都是挂的槐刺。”
相无雪起身,笑着替虞知聆摘掉身上的槐刺,笑着数数:“一个,两个,三个……小五啊,足足挂了十七个呢,你也不嫌刺挠?”
虞知聆垂首看了眼自己裙摆上的泥泞,随后抬起头笑嘻嘻道:“这东西可以入药呀,我挂回来给二师姐做药嘛。”
亭子中的宁蘅芜嗔怒瞪了她一眼:“你就会说好话,快过来坐,冷不冷?”
虞知聆提着裙子跑到她身侧,在她身边席地坐下,依旧在笑,目光却落在对面的女子身上。
她眉目很是温和,正在调汤底。
这间亭子中的两张桌案被拼在了一起,桌上摆着菜肉和汤锅,颖山宗每月一次集体用膳,今日吃的是虞小五最喜欢的涮锅。
拂春抬眸,眉目间映出笑意:“小五,师尊马上要去渡劫雷了,这几日会闭关,若在听春崖独身住不惯,你便去师兄师姐的院里住几日。”
虞知聆点点头:“好呀。”
拂春身侧的梅琼歌连忙举手:“去我那里吧,我刚定了几批蚕丝,给小五量量尺寸做身衣服。”
虞知聆声音超大:“好!”
她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笑盈盈的模样,毫无烦恼,瞧着分外可爱,几人忍俊不禁。
该洗菜的洗菜,该切菜的切菜,各个都有自己的活,虞知聆来得晚了些,无活可做,看自己的师兄师姐和师尊很快准备好膳食。
拂春挽起衣袖,用汤勺熟练搅拌,淡淡问了声:“近日群英大典便要开了,此次钟离家、云家、邬家、江家,包括三宗都会选弟子前去,颖山宗出战的人有十七人,山青,你记得看好小五。”
虞知聆皱眉嗔道:“怎么就只看好我,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拂春懒洋洋看她一眼:“因为这位虞小五呢,拢共参加了三次群英会,次次都闯了祸。”
燕山青头也不抬继续补充:“第一次是把刀宗那位少主的本命刀折了,第二次是把云家二公子打折了一条腿,第三次是怎么了?”
相无雪默契接话:“给人家江家修无情道的少主拉红线,气的人家爹娘气得要死,提剑要来追她算账。”
虞知聆:“……”
虞知聆低头大口吃肉:“哦。”
拂春看她这样子便想笑,隔着桌子摸摸她的脑袋道:“乖些,听师兄师姐的话,但也要保护好师兄师姐,这次为师不去,若有人欺负你们,小五也不必忍让。”
虞知聆抬起头蹭蹭她的掌心:“嘻嘻,那是自然。”
拂春为她夹菜:“多吃些,瞧你瘦的。”
虞知聆将她夹来的肉吃下,美滋滋眯起眼睛:“好吃!”
燕山青白她一眼,“师尊亲自腌的肉,你就喜欢这口,从小就吃不腻。”
话虽然这样说着,可却将拂春刚给他捞的一勺肉夹进了虞知聆碗里。
“吃吃吃,每天吃那么多也不知道肉都长哪里去了,瞧着跟我颖山宗亏待了你一样。”
虞知聆笑呵呵抱着他的胳膊撒娇:“大师兄,你真好,你是中州最好的大师兄。”
燕山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她恶心得不行,一巴掌拍在她的脑门,将她推到宁蘅芜怀里。
“滚滚滚,成天跟在你后面收拾烂摊子,你少惹点祸,我做梦都能笑醒。”
宁蘅芜顺势抱住虞知聆,揉揉她的脑门:“哎呦乖乖,你大师兄下手真狠。”
虞知聆捂住脸呜呜咽咽:“二师姐,你看他。”
梅琼歌在桌下踹了燕山青一脚:“小五哪有给你闯祸,不过就是爱打架而已,她修为高又不会被揍。”
燕山青气得脸红:“她当然不会挨揍,她揍的人还少?”
虞知聆趴在宁蘅芜怀里嚎:“二师姐,二师姐我脑袋疼。”
她从小戏就多,宁蘅芜也配合演出,拍拍怀里的小狐狸:“哎呦哎呦,我们小五的脑门都红了,打傻了怎么办?”
说是红了,实际上燕山青根本没下重手,只是虞知聆肤色白,瞧着那一块红便格外明显,很快便能消下去。
燕山青白了她们两人一眼,知道这一桌都是个护犊子的。
对面的拂春笑得肩膀颤抖,看了眼几个胳膊肘朝虞小五拐的弟子:“小五,说归说闹归闹,这次去群英大会还是少惹事端,我们不怕事,但也不能惹事。”
虞知聆没心没肺答道:“好,遵命!”
拂春温温柔柔感慨:“都长大了啊。”
相无雪坐在她旁边,替她倒上一壶水,温声道:“师尊,我们都长大了。”
拂春撑着下颌,似乎回忆了往事
。
“捡到山青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大雪天,那时候我才刚当上颖山宗掌门,本不欲收徒,想将山青送去个好人家,可他就那么一点大,五六岁吧,拉着我的手,问我,漂亮仙子,我可以跟着你走吗?”
虞知聆笑道:“我大师兄从小就知道看脸。”
燕山青气得又想敲她脑门,被宁蘅芜瞪了一眼。
虞知聆缩在宁蘅芜怀里扮鬼脸吐舌头。
拂春看两个弟子大脑,脸上的笑就没下去过,接着说:“后来养了山青之后,神医谷的谷主是我旧友,又说自家独女身子骨弱,可否跟着我入道,我看蘅芜小小年纪便有一手精湛医术,心生爱才之心,便留下了蘅芜。”
宁蘅芜感慨:“是师尊带我入道,如今我身子好了许多。”
虞知聆蹭蹭宁蘅芜的怀抱:“是二师姐和师尊有缘分。”
拂春点点头,又笑着看相无雪:“再后来,约莫十年后,蘅芜下山医治患者,于山脚下捡到了无雪,彼时无雪也才十岁不到,我观其竟对符篆机关一术格外有天分,问无雪有没有家,他说家人死于妖乱,我便留了下来。”
相无雪朝宁蘅芜敬了茶:“我的命还是师姐救的呢,多谢师姐。”
宁蘅芜嗔道:“以后多给我打些药柜药盒便可。”
相无雪眉开眼笑应下:“好,晚上回去就做。”
说完三个徒弟,便轮到拂春的四弟子。
拂春目光落在梅琼歌身上。
“琼歌是人皇长公主,出生便觉醒了灵根,你父王爱才,本想让你跟我修行一段时间,结丹后便带你回去当人皇,你的寿命也能长久些,没想到你入了道后便死活不肯回去,这也算是阴差阳错了。”
梅琼歌歪歪扭扭坐着,满不在乎喝了口茶,回道:“我才不当什么皇帝呢,我就要和师尊在一起一辈子。”
明明已经两百多岁,可在师尊面前,仍旧是一个稚子。
拂春的目光又看向宁蘅芜怀里的虞知聆,眉眼弯弯,柔声道:“小五不是我养大的,你是师兄师姐们养大的,彼时你还没满月,我又忙于中州一事,你几个师兄师姐昼夜轮班照顾你,你就从那么一点点,长大到可以跌跌撞撞走路。”
“第一次说话喊的是师姐师兄,第一次独自走了十步远,是你二师姐在尽头等着你,小小一点,到现在成了个大姑娘。”
“时间真快啊,小五。”
虞知聆也笑着回应:“时间真快,师尊。”
拂春感慨:“我盼着你们长大,也盼着你们慢些长大,在我身边多留一段时间。”
燕山青低声回应:“会的,师尊,弟子们不会离开您的。”
梅琼歌说:“师尊再有百年就能飞升了,您届时去九重天等着我们,弟子们一定抓紧修炼,早日飞升上去陪您,我们几人还在一起。”
宁蘅芜道:“小五应当是除师尊外第一个飞升的,剩下我们四个也会加快修炼,师尊别担心。”
相无雪附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会一直在一起的。”
拂春看着虞知聆,目光温柔像是秋水。
“小五,那你呢,一直在颖山宗吧,就和师兄师姐在一起,哪里也不要去。”
虞知聆恍然问:“一直……在这里吗?”
拂春点头:“一直在这里,不要走了好不好,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虞知聆眼前逐渐模糊,她靠在宁蘅芜怀里,闻到宁蘅芜清淡的香。
她坐在温暖的凉亭中,亭外大雪,亭内如春。
她的周围是意气风发的燕山青,温柔无忧的宁蘅芜,清清淡淡的相无雪,张扬热烈的梅琼歌,以及——
救她性命,传她毕生所学的拂春。
虞知聆缓缓坐直身体,从宁蘅芜的怀里刚出来,她便感受到刺骨的冷意。
她低下头吃下最后一口肉,喝完最后一口茶,抬起头看向温柔注视她的几人。
她站起身,笑盈盈道:“师尊,师兄,师姐,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做呢。”
拂春恳求她:“小五,留下来吧,和师尊再待一会儿。”
燕山青几人挽留她:“小五,师兄师姐在这里,你不是想去蹴鞠吗,我们等雪停就去,可以吗?”
“小五,以后再处理可以吗,我们一起吃完这顿饭好吗?”
虞知聆看向拂春。
拂春坐得笔直,拿着方才为弟子们夹菜的竹筷,微微仰头温笑看着虞知聆。
“小五,师尊准备这顿饭用了很久,我们一起吃饭吧?”
虞知聆边笑边哭,声音颤抖:“我去处理事情,马上就回来。”
她转身,一步一步,离开温暖的凉亭。
拂春的声音在身后温和传来:“小五,你真的要走吗?”
虞知聆哽咽捂住嘴,她走出凉亭,步入大雪之中,碎雪飘落在乌发上,落在单薄的青衫上,被体温融化,变为刺骨的冷水。
“小五,师尊真的,很想和你吃一顿饭。”
虞知聆一步步背离凉亭,声音哽咽。
“小五,为什么不回头,看师尊最后一眼?”
“就最后一眼,师尊很想你。”
虞知聆在心里与自己说。
你回头看她一眼,这是活生生的拂春,这是还未看到渡劫天命的拂春。
身后是胜若生母的拂春,是养她长大的师兄师姐,是他们一家六口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有那么刹那间,她真的就想回头吃完这顿饭,最后一顿饭,最后一顿他们美满轻松的膳食。
拂春亲手准备的,燕山青他们也都还在,就吃完这顿饭再走。
可下一刻,她闭眼回头,手上灵力化为长刀,一刀轰塌了整个凉亭。
碎裂的瓦片埋葬了拂春五人,连同碎石一起落入湖中,平静的水面在此刻汹涌澎湃,湖水兜头砸下,将一切吞噬。
再睁开眼,最后一道劫雷朝她劈下,重重砍在她的脊背上。
山头被削去一截,周身尘土飞扬,硝烟弥散,她伏在深坑之中,被劈到血肉斑驳的手颤抖,虞知聆嚎啕大哭。
她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处于心魔中呢?
在拂春说出那句话。
——“小五,一直在颖山宗吧,就和师兄师姐在一起,哪里也不要去。”
可事实上,拂春不该是这样说的。
现实里,在相无雪说完话之后,拂春安安静静看了眼几个听话乖巧的弟子们。
她叹息了声,摇了摇头:“孩子们,颖山太小,不足以装下你们的未来,你们的机缘,在广阔的天地。”
拂春根本不会说出让几个弟子留在颖山的话,她只会让自己的弟子们去飞往更辽阔的地方。
也就是这句话,虞知聆轰然惊醒,自己竟在心魔境中。
她想起一切前尘往事,想起现世的所有。
现实里哪还有拂春呢?
他们几人,哪还有师尊呢?
威压散去,雷云消失,被遮蔽已久的日头显露。
墨烛抬头看向后山山头,紧攥了一天的拳头终于缓缓松开。
明明心里有那么多话,在此刻,却只剩下一句。
“师尊。”
执教殿内僵坐的几人齐刷刷松气。
燕山青跌坐在椅中,摊开手,惊觉自己出了细密的汗。
他坐在高台,与下面的四人对视,面面相觑,忽然便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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