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来的第一个笑。
熹清六百年,中州再次出了个渡劫境修士。
***
虞知聆推开听春崖的大门,一人在院中端坐。
“师尊。”
虞知聆目光躲闪,挡了下红肿的眼睛,支支吾吾道:“你怎么还在这里啊,我不是让你去修炼吗?”
墨烛走上前,抬手替她拍去肩头的灰尘。
“没心思修炼,担心师尊。”
虞知聆有些别扭,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目光:“我没事,我去沐浴了。”
墨烛收回手,在她红肿的眼尾上停留了瞬,不动声色移开眼:“嗯,好,汤泉里的水已经放好。”
虞知聆转身离开,推开水房的门,里面热气腾腾,墨烛提前便收拾好了,料想到
她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沐浴,身上的伤都是些皮外伤,对于一个渡劫境修士来说不算什么。
她还保留了现代的生活习惯,身上出汗流血或者脏污了是必定要沐浴的,对着镜子小心解开衣裳,要脱衣的时候倒抽了口凉气,忍不住皱起眉头。
血迹干涸后,衣裳黏在伤口上,一拉扯便带动伤口疼痛,她的伤大多集中在脊背上,对着镜子看了看,拿起剪刀想要小心剪开衣裳。
浑身都是尘土和血迹,实在是难受,身上的疲乏急需热水温和。
自己吭哧废了大功夫也没有剪开衣服,反而还拉扯了伤口,虞知聆放下剪刀,安静垂首站在屋内,想要唤宁蘅芜过来。
房门在此刻被小心敲响:“师尊,需要帮忙吗?”
虞知聆摇头:“不用。”
墨烛顿了顿,又道:“掌门他们在执教殿议事,需要弟子找他们过来吗?”
在执教殿啊,那应当是有事情要谈了。
虞知聆默了瞬,又低声拒绝:“没事,我自己可以的。”
屋外安静很久,她有些想要放弃沐浴了,随便使个清洁术算了。
外面却又传来墨烛的声音:“师尊,我帮忙吧。”
虞知聆下意识拒绝:“不用。”
墨烛道:“我只帮您将后背的衣服剪开便离开,师尊自己处理不来,在千机阁我也帮师尊上过药的,弟子不会越线,请师尊放心。”
虞知聆对着镜子看了看,最终颓然坐在木椅上。
“你进来吧。”
她心情不太好,说话也沉闷。
墨烛推开门,放轻脚步来到她身后,瞧见青衫上破烂的痕迹和被火燎烧过后的伤痕,深可见骨的伤痕,瞧着便疼。
虞知聆是哭了不少次,但没有一次是因为疼痛而落泪,眼角的红他能猜出来是因为什么。
心魔。
墨烛喉结微滚,沉下神色,拿过剪刀道:“师尊,我开始了,疼了告诉我。”
虞知聆声音沉闷:“嗯。”
墨烛已经尽可能放轻动作,小心撕开和伤口黏连在一起的衣裳,但依旧难免牵扯伤口,她的后背全是血,可从始至终,他都没听到一声痛呼。
她就安安静静坐在宽椅上,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些看起来便骇人的伤,他心疼得恨不得替她受了,她却一点也不在乎,像是丢了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墨烛拿过剪刀,将她整块后背的衣裳剪下,小心撕开。
他的手上全是血,她的背上也是如此。
墨烛小声问她:“疼不疼?”
虞知聆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事,你继续吧。”
是很疼,疼到她的腿发抖,但她从来不会因为疼痛掉眼泪。
墨烛放下剪刀,将最后一块布料扯下,低声道:“师尊,好了。”
虞知聆站起身:“好,你走吧。”
整块后背全是被劈出来的伤,血肉斑驳,鲜血淋漓,墨烛的心口堵塞疼痛,不敢再看一眼。
“师尊,需要我伺候吗,弟子封了五感帮您沐浴。”
虞知聆摇头:“不必,我自己可以,我会避开伤口的。”
墨烛只能转身离开。
他站在院内,水房里水声缭绕,可如今心下没有一点的旖旎,他满脑子都是她红透的眼睛。
心魔关,她过了,却也哭了。
在院里等了许久,水声终于停下,墨烛站起身。
一刻钟后,虞知聆换了身单薄宽松的青衫,因为脊背有伤,不能让衣衫贴着脊背,并未束腰封,用根细绳松松勒住,整个人像在衣服里晃荡一般,瞧着消瘦许多。
乌发还在滴水,她未施粉黛,小脸苍白毫无血色,瞧着病恹恹的模样。
墨烛走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安静替她烘干发。
虞知聆的目光却落在院门口。
梅琼歌站在那里,燕山青几人在她身后。
虞知聆忽然想起,在心魔境中看到的,他们几人一起用膳,拂春会给每一个弟子夹菜,这几个师兄师姐却将碗里虞小五喜欢吃的都夹给她。
拂春照顾几个弟子,几个弟子不约而同照顾自己最小的师妹。
虞知聆抿了抿唇,墨烛在此刻松开手。
在幻境中,她轰塌了凉亭,埋葬了他们所有人。
虞知聆朝他们走过去,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她越走越快,直到扑到梅琼歌的怀里。
虞知聆低声呢喃:“四师姐,我看到师尊了,我看到你们了,师尊渡劫闭关前,那一次我们一起吃了饭。”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梅琼歌抱住她,避开她的伤口,蹭蹭她的脑袋:“然后呢,小五在心魔境里做什么了?”
虞知聆回道:“我没有留下来吃完那顿饭,我没有为你们留下来,也没有为师尊留下来。”
梅琼歌抚摸她的脑袋,哽咽道:“做得好,小五,不要回头,不要留恋过去。”
“不管以后你的身后发生什么事情,小五,一直向前走,不要回头看。”
拂春希望她走的路,是一条永远、永远、永远也不要回头的路。
虞知聆埋在梅琼歌怀里。
她这一次没有回头,以后也不会回头,她的道永远不会停下。
第51章 物尽其用不是这么用的!……
“虞小五,若非事态紧张,我不会来找你的。”
邬照檐看向对面的虞知聆,瞧见她虚弱的脸色,薄唇抿了抿,但有些话还是必须要说。
虞知聆长睫微垂,淡声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五日前,四杀境再次动荡,我因邬家家事被困住,云祉独身前去,当晚我忙完邬家家事联系云祉,却并未联系上他,心下不安,连夜赶去云家,他并未到家。”
“是在去四杀境的路上失踪,还是从四杀境出来时候失踪的?”
邬照檐回答:“去四杀境的路上,我观四杀境内四杀碑依旧动荡,四杀境的结界也并未有人进去过的痕迹,推测云祉并未去四杀境内,应当是在路上发生了什么。”
可是一个大乘初境的修士,即使是独身一人,也有绝对碾压的武力。
虞知聆抬眸道:“你为何怀疑是灵幽道?”
邬照檐道:“云祉一直在查灵幽道,你不知道吗?”
虞知聆摇头:“不知。”
可能濯玉知道,但现在是失忆的虞知聆在这具身子里,她什么都不知道。
邬照檐身子后仰靠进檀木椅中,双手环胸看着虞知聆:“云祉很多年前就在查灵幽道,我也不知是为何,但这次他失踪,我连他的通信玉牌和随身玉契都联系不上,你知道云家的玉契有多出名,只要云家人还活着,云家就一定能找到他。”
“可云家找不到云祉的玉契在何处,在中州,云家的追魂术无法定位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魔渊,有无数道阵法拦截;二是灵幽道,有不忘河阻隔。”
四杀境没有被进入的痕迹,那么云祉绝对不可能去魔渊。
唯一的可寻之处,似乎只有不忘河后的灵幽道。
虞知聆不笨,听得明白邬照檐的话中意,点了点头道:“好,我知晓了,明日吧,我明日随你下山。”
邬照檐犹豫了瞬:“虞小五,你身子还未好,刚渡完劫也得养一段时间的伤,若不歇息两日再动身?”
虞知聆摇头拒绝:“不必,云祉等不起。”
已经五日了,若非云祉在云家的魂灯依旧稳固,他们也不会这般太平坐在这里计划行程。
此时凉亭内只有他们两人,虞知聆偏头看向湖面,绿水清幽,远山雾霭朦胧,听春崖作为颖山宗最高的一座主峰,虽只住了虞知聆和墨烛,但地域辽阔。
她伸出手,指尖轻触冰冷湖水,捞起
湖面上飘落的一朵橙花。
邬照檐放下茶:“虞小五。”
虞知聆没回应,将橙花捞起,被打湿的花瓣浸了水后反而更加鲜艳。
“你……现在有些像过去七十年了。”
像那个冷漠沉稳,可靠但又过于孤僻的濯玉仙尊。
虞知聆的身子忽然僵住。
邬照檐继续道:“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有些事情你忘了就干脆不要想起来,就算想起来,虞小五,我知道你放不下,但是能不能……就做你自己,你是虞小五,你不是中州的濯玉仙尊。”
“该放下了,也该放过自己了,不管你想到了什么,都不要再困住自己了,你的世界不是只有拂春仙尊,你也不是为了拂春仙尊而活的。”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才更重要。”
邬照檐离开了,亭内只坐了虞知聆一个。
她微微垂首不知在想什么,鬓发散落遮挡脸颊,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落进了一片橙花,此刻接近夜幕,晚风阵起,掀动湖水泛起涟漪。
“我……越来越像濯玉了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虞知聆自己也不知道。
身旁坐了一人,他并未给自己搬蒲团,而是随意席地坐下,端起虞知聆凉透的茶盏倒掉,取出热茶重新添满。
“明日去吗?”
墨烛淡声问。
虞知聆颔首:“嗯,云祉等不及。”
墨烛:“好,我和师尊一起。”
他将茶水放在虞知聆面前,轻声询问:“伤还疼吗,背上的伤。”
虞知聆摇头:“没事,不影响。”
她一点也不怕疼,虞知聆从来不会因为疼痛而哭,墨烛知晓。
虞知聆端起茶轻抿,热水暖热了身子,她无意识望向远处,涟漪湖面之上,曾经飘着一朵莲花。
“墨烛,你觉得我变了吗?”虞知聆并未扭头看身侧的人,依旧看着那块空无一物的湖面:“邬照檐说我变了些,有些像过去的濯玉了,那你觉得呢?”
墨烛盯着她的侧脸,从这个角度看,她的轮廓格外明显,侧脸虽然清丽,却难掩瘦削,即使比之前胖了些,但依旧瘦得吓人。
他沉默了许久,虞知聆也没开口催他。
等了许久,才听到身侧的少年开口:“有点,不管是在潋花墟内用出风霜斩的时候,还是在钟离家维护掌门他们之时,亦或是您今早离开前去找掌门议事的时候……”
她在那种时候,看人的眼神很冷,本就清冷的五官也因为板着脸而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让人不敢靠近。
虞知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些像濯玉了,她放下茶杯。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她看来,她和濯玉明明就是两个人,他们可以说她像虞小五,因为虞知聆和虞小五都是宛若赤子的性子。
但邬照檐说她更像濯玉了,这点认知让她恐惧,让她不安。
随意搭在桌面的手被人攥住,墨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知道您觉得害怕,过去的记忆必然很痛苦,因此师尊无措和难过,每每想起些记忆都会控制不住情绪,可是师尊,您看看身后,还有很多人呢。”
虞知聆眨了眨眼,呼吸有些梗塞。
墨烛说:“没必要一个人去做那些事情,不管多苦多难,我们都是一家人,应该共同承担,以后都会在一起,在弟子看来,虞知聆是不会困在过去的。”
“虞知聆,会一直向前看,朝前走。”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也很严肃认真,将虞知聆看得想笑,心下那点郁闷的情绪也忽然消失。
师尊挠挠徒弟的下颌:“你现在越来越会说话了,这么懂师尊啊,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
墨烛握住她的手腕,贴贴她的掌心:“因为师尊很好懂,师尊的情绪都表现在脸上,至少目前,您就是虞知聆,不是濯玉。”
濯玉没有情绪,她只会将所有痛苦和难过独自消化,出现在人前时候是冷漠寡言,但沉稳可靠的濯玉仙尊。
可虞知聆不会那样,她的情绪无论是喜悦还是难过,都表现在脸上。
开心会笑,不开心也要哭个痛快。
不知道怎么回事,虞知聆觉得他又开撩了,小徒弟现在一举一动在师尊眼里都想是个开屏的孔雀。
虞知聆心跳一快,将手收了回来,支支吾吾道:“你现在真会说话,两月前你还想杀我——”
话说到这里便停顿,她没说完的话,墨烛也猜得出来。
他想杀的是原来的人,对于虞知聆从没有过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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