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她醒来也不声不响,直到她说出这句话,他才攥住她不识分寸的手,凉淡道:“不好。”
少年松开了桎梏,梨渺只觉周围一空,身子轻飘飘的,空虚了不少。
她翻身看向穆忘朝,他已支起了半身,安静坐在榻上,乌发垂散,在松垮的白色中衣上勾勒出墨池残莲,清美出尘。
梨渺顿时看得入神,被他薄情拒绝的闷气都消弭无形。
她高洁无瑕的师尊,果然还是白衣最为合衬。
梨渺悠悠撑起脑袋,眼眸含笑,“你这话听起来,怎还透着分怨气?”
穆忘朝沉静看向她,忽为那眸中媚色恍惚一瞬,略显匆忙地垂下睫。
“渺渺先前也说,这次是破例。”
梨渺挪身上前,将下巴枕在少年膝上,水波盈盈道:“你便不能为了渺渺,多破例几回?”
这撒娇般的举动和语气,烟雾似的弥漫进穆忘朝的感知,不可抵挡地酥了他故作冷硬的身心。
“渺渺……”少年低声长叹,多有无奈。
梨渺噘了噘唇,娇声埋怨:“好好好,阿朝又要说那些大道理了。”
她翻身滑下床沿,将长发拢至身前,一边捋着,一边回眸放话:“哪天再去到无人之地,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有什么借口。”
少年双目微怔,抿唇低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梨渺穿好衣裳,坐去镜前梳妆,穆忘朝远远看着铜镜中少女的面庞,忧心道:“钟家一行人还会在山中停留两日,如此短的时间,掌门当真能想出应对之法么……”
梨渺:“谁知道呢,即便没有办法,他签了契约,也不会将你我供出去。”
穆忘朝凝眉,“毕竟是钟渠有错在先……”
梨渺透过镜子瞄向少年。
“就算你我只为自保,人却已经杀了,钟家定不会认下这般说辞,追责下来,只会牵扯更多,届时,又有谁能伸张正义?”
“……渺渺说得是。”穆忘朝低声吐气,难掩沉重。
梨渺眼眸轻转,缓慢道:“说起来,靳掌门认为那李夫人的态度有些奇怪,可我却瞧不出什么端倪。”
穆忘朝斟酌少顷,“的确如此,爱子刚逝,她除了展露威严、恼怒施压,竟不见悲痛,连威胁之语都说得十分冷静。即便一家主母理应处事稳重,可身为人母,李夫人未免沉着过甚了。”
梨渺呆讷看着镜中人,一时都忘了放下木梳。
穆忘朝察觉她正发呆,疑惑张了张眸,“我说的,可有什么不对?”
梨渺回过神来,悻悻撇下目光,怨道:“为何你们都能勘破这些道理,我却发觉不了。”
少年缓步走到她身后,浅笑着将她肩上的乌发捋到背后。
“想不到,也没什么奇怪。”
在这莫名其妙的地方落了下风,梨渺颇觉不爽快,她低哼一声站起身,扬高语调幽幽道:“时候不早了,可别耽误了修炼。”
听到这阴阳怪气的语气,穆忘朝忍不住扯了扯唇角,又若无其事地压下。
“是。”
……
三日之期将至,梨渺被靳无常秘密唤去了洞府。
梨渺头一回光明正大地踏进这小小藏宝地,她看向懒散坐在地上的道人,揶揄道:“掌门有事找弟子,在前殿说不就是了,为何要到这儿来?”
“钟家的眼睛就在山中,我若光明正大传你,岂不让他们对你多生疑心?”
靳无常勾起嘴角,精明看着梨渺。
“你过来,未叫他人发现吧?”
梨渺:“自然。”
她自如坐到道人身前,问道:“曲州的同门已向掌门回了信?”
“不错,我叫人速去查了钟家的境况,结果不出我所料。”
靳无常轻张眼眶,正色道:“钟渠并非嫡出,他是钟家家主与外室的私生子。”
梨渺不明所以地瞧着他,“然后呢?”
靳无常:“外室莫名病故,钟渠被接入钟家成了二公子,可在钟家人看来,这名分来得不光彩,此前钟渠也从未透露此事。我以前便奇怪,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少爷,怎么舍得放下身段入我这小门小派,如今都想得通了……”
“外室之子?”梨渺琢磨着这陌生的词句,隐隐约约悟到了其中含义。
“掌门调查这些,又有何用意?”
靳无常当即拧起了面容,眼神古怪地看着她。
“先前觉得你挺机灵的,怎么这会儿又不灵光了。”
梨渺:“……”
这些尘世人家的关系,她本就所知甚少,可她也不想露怯,便干脆道:“我不爱看人卖关子,掌门直说就是。”
靳无常“恪绷艘簧,娓娓道来。
“李凝玉乃钟家家主正妻,掌管钟家生意与内务,修为也比钟家家主高上一等,有人说,她才是当下钟家的主心骨。”
“试问这样的人物,怎会忍受让丈夫与外人的野种留在家中扎眼?就算她面上做得宽容大度,内心定是不待见他
的。”
梨渺恍然:“所以钟渠命陨,李夫人丝毫不见悲色……”
试想师尊若与旁人结亲生子,她便心如刀绞愤怒不堪,恨不得将那些碍眼的东西铲灭撕碎,更别说李凝玉才是真正与钟家家主结亲之人。
“如此说来,我倒助她除了眼中钉,她该高兴才是,怎还要大张旗鼓地来寻凶手?”
靳无常冷笑一声,“一来做给钟家人与外人看,她这主母慈悲大度,将外室之子视为己出,二来……李凝玉终究是个生意人,即便是眼中钉,也颇有价值。”
梨渺暗中思量一番,“所以凶手是谁并不重要,她的真实目的……是借此机会,从唯我派中榨取好处。”
“你能想通,还不算木得厉害。”道人笑道。
梨渺无视他的讥讽,莞尔昂起面容,“所以……掌门准备拿出多少钱财,来打赏这出戏?”
靳无常轻眯眼角,“那便要看钟渠的命,在李夫人眼中值多少筹码了。”
梨渺:“若是十分昂贵呢?”
靳无常:“比起钱财,你这位元婴期的盟友,对本君而言更有价值。”
梨渺戏谑道:“没想到掌门竟这般看重阿渺。”
靳无常:“那是自然,明日与李凝玉对质,你只当事不关己,安静看着便是。”
梨渺淡定点头:“自然,我也没打算作声。”
靳无常:“……”
他这掌门帮她收拾烂摊子,她这凶手倒是心安理得。
到了约定期限,整山的弟子再度聚集到广场中待命。
李凝玉一行人立在众人前方,不怒自威。
靳无常姿态板正,一副正经的模样。
“这几日,本君盘问过所有弟子,亦在山中各处仔细巡查,均未发现钟二公子行迹,可见其出山前往贵府后,的确未曾返回门中。”
李凝玉眉头凝起,冷厉道:“掌门莫不想说,我儿是死在钟府,本君有意嫁祸不成?”
“道友误会了,钟二公子并非我派中人所害,但有弟子在山外五里处的林中发现了打斗与焚烧的痕迹,本君在现场搜得一缕衣裳残片,道友请过目,这可是令郎的衣裳?”
靳无常将一条一寸长的焦边布料递给了女子。
李凝玉接来,垂目细看,眸中若有霜华。
“这不是衣裳,这是渠儿的乾坤袋。”
闻言,穆忘朝悄然看向梨渺,梨渺回以狡黠的眼神,无声解答了少年心中疑惑。
钟渠身上的生死咒暴露他就死在唯我派附近,若靳无常一味否认,倒显得嘴硬,为了让他的“糊弄功夫”更为可信,她便帮他添了一笔。
靳无常面色沉重地点点头,煞有介事地慨叹:“杀人夺宝,焚尸毁迹,钟二公子竟在离山门如此近的地方遭遇不测,实在悲哀、不幸啊……!”
李凝玉捏紧布帛,抬眼目光愈发凌厉,“如此轻描淡写的说法,便想打发我等?渠儿证实死在唯我派旁,尔等门人如何能脱开干系?靳掌门可别想包庇自家人!”
道人伸手制止:“道友息怒,我派弟子清清白白,出了此等灾祸,众人亦痛心疾首。凶手虽非我派中人,但命案发生地如此之近,我等未能支援,事后又不曾察觉,实乃在下失职。”
“我派确有失察之责,理应作出补偿。李夫人,钟家有何要求,还请阁下提出,靳某定尽我所能,告慰钟渠在天之灵。”
靳无常抱起双手,目中投出熠熠波光,端的是诚挚坚定。
钟家主母凝视了道人许久,旁观的弟子们惴惴不安,只想息事宁人,却谁都猜不出她会作何反应。若是条件十分苛刻,掌门又该如何应对?他们那点稀薄的俸禄是否会白白成了负债?
“也罢,斯人已逝,线索尽断,凶手究竟在何处,怕也追不出个所以然了。”
李凝玉冷漠说着,喟然长叹。
她依旧端着那副目中无人的姿态,道:“我儿性命无价,即便只索灵石千万,贵派又能担负得起么?”
众人顿时唏嘘,千万灵石,他们活完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这么多钱财,那李夫人却说得轻飘飘,不愧是世家中人,他们怕是给钟家做几百年劳工都还不上。
靳无常眼眶忽张,垂首沉吟:“这……”
看他满脸惊愕刁难,女子冷笑:“可若当真只是失察之责,这份补偿的确厚重了些。本君也不愿刁难掌门,既然唯我派拿不出钱财,便借些人手,为我所用。”
靳无常顺势问道:“怎么个用法?”
李凝玉:“我钟家独占一处秘境,每五十年方开启一次,下月便到了秘境开启日,秘境内地势险峻、凶兽众多,要进去勘探采集,眼下正缺人手。”
闻言,众弟子蓦地松了口气,还好不是赔巨款、也不是签卖身契,只是出次力而已。
靳无常也作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微笑道:“道友慷慨,只是在下不解,钟家门客众多,应当不缺人手才是吧?”
“今年事务颇多,众多家仆都被指派了其他任务,无暇抽身。”李凝玉冷淡道。
靳无常目珠轻转,“阁下需要多少人手?”
李凝玉:“除靳掌门之外,金丹、筑基期修士至少还要十位。另外,采集到的一切资源需尽数上交钟家,不得隐瞒。”
“自然,道友此番要求,已十分大度。”
靳无常抬起视线轻轻在众弟子中一扫,道:“此山弟子尚不足阁下要求,但请阁下放心,我将调动其他四州子弟,定能凑齐十名金丹筑基修士。”
“如此甚好。”
李凝玉微昂面容,“下月十五,本君在钟府恭候靳掌门。告辞。”
说罢,女子领着她的四名侍从头也不回地离去。
钟家人一走,广场上顿如乌云消散,气氛活了不少。
“诸位徒儿,谁人愿替本门走这一遭啊?”靳无常双手拢袖,笑吟吟问道。
几个筑基期弟子互相看了看对方,“咱们这除了大师姐是金丹期,筑基期就剩咱们仨,干脆一块儿去!”
“我同意,就算得不到报酬,能去秘境历练一番,也是难得!”
迎真看着他们跃跃欲试的模样,暗叹一声,眉间疑云笼罩,似有话要讲,又迟疑着未开口。
定下四人后,靳无常看向梨渺。
“阿渺,这越州据地就你一名医修,即便不足筑基,也能帮扶一二。可有兴趣与为师和几位师兄师姐一同前往?”
梨渺静静打量起道人浅含笑意的眼眸。
一旁的绿衣少女凑了过来,跃跃欲试道:“阿渺若去,我便也去,秘境探险……多难得的历练机会啊!”
梨渺侧头看向悉星河,她眼睛里星光闪烁,满是期盼。
她莞尔一笑,“好啊。”
悉星河兴奋握起了拳,自言自语道:“我就不信,这次我还破不了筑基……!”
众人散去,穆忘朝走在梨渺身边,面露狐疑。
“李夫人先前气势汹汹,竟当真被掌门说服,实在有些顺利……况且以钟家的财力,即便人手欠缺,临时雇一批打手,也并非难事,可她却将这活计交给我等……”
梨渺略一点头,“想必掌门也是有所疑虑,才特意邀上了我。这趟任务,怕是没那么简单。”
穆忘朝侧首注视她片刻,淡笑着开口:“原来渺渺早就看出有端倪。”
梨渺瞥他两眼,怪声怪气道:“怎么,不过碰巧失利一次,你便当我愚笨了?”
少年微怔,乖顺垂下面容,轻声道:“我只是想提醒渺渺当心,别亏了自己。”
梨渺被他柔软的言语说得心满意足,绷着嘴角抚了抚他的脑袋。
“此行境况不明,阿朝可要同去?”
穆忘朝愣了愣,梨渺素爱将他留在身边,不喜欢他离开太久,他原以为,她即便因故去往山外,也会时时带着他的。
难得她愿予他短暂的自由,穆忘朝却并未如自己想象中那般喜悦,他迷茫又困惑,理不清心中的微妙感受。
“渺渺如此问……可是有何顾虑?”少年犹
豫着出声试探。
梨渺瘪着嘴轻叹一声,玩捏起少年的一缕垂发,满不乐意道:“此去同行者众多,你是我的宝物,若是遭遇险境,不小心弄坏了该如何是好?我总不能将那些目击者……一网打尽吧?”
闻言,少年眼瞳不自觉颤了颤。
梨渺说着,又变了副表情,窃笑觑着他:“但若阿朝不想错过这历练之机,去……也未尝不可。”
穆忘朝抿着唇沉默少顷,清泠道:“道阻且长,众人同行之事常有,总不能次次逃避。我会小心行事,绝不给渺渺添乱。”
得到他这般答复,梨渺自是心喜的,与他人同行与否她不在乎,她单单不愿与师尊分开,哪怕时间可能仅有短短数十日。
师尊与众人共闯秘境,便是给自己架上了枷锁,强压之下,或许能成长得更快。
次月,梨渺等人跟随靳无常前往曲州。
听闻曲州人杰地灵,风采盎然,只可惜钟家坐落之地距离主城奚城尚远,与那传说中的乐修第一大派盛月坊也相隔近千里,时间紧迫,所谓地域风采领略不得一二,弟子们多少有些遗憾。
众人在钟家附近的小城落脚,等待其他几州支援的弟子聚齐再一同动身。
休憩时,梨渺与悉星河在街上畅快买了不少糕点,此地的食物比起越州更加细腻清甜,一些花果制成的点心入口即化,分外新鲜,不禁令梨渺着迷。
穆忘朝跟在二人身旁,看着少女们有说有笑,欣慰之时,却又难以抹去心底隐晦的无奈。
悉星河习惯了穆忘朝不爱在人前进食的“癖好”,便未逼着他品尝,只给他送了些点心,笑嘻嘻让他回屋偷偷吃。
少年看着手中的油纸包哭笑不得,这些个东西,最终都会偷偷进了渺渺的肚子。
“阿渺,等我们完成钟家的任务,一同去奚城看看可好?曲州的主城……定有不少赏玩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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