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榆抿了抿嘴,这些事情他自然是知道的。
变故发生后,他第一时间召出金霜玉露莲给大家疗伤。
只是他精力毕竟有限,也做不到完全都治好,只能先把伤到要害的人草草地治一下,暂时稳住性命,等他休息一下再继续。
有五个人当场毙命,是他无力回天的,穆羽妹妹就在其中。
云轻才刚醒,他知道告诉她这些事情必然影响心情,因此想着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
师飞葭领着几个族人,手举火把走到殓床前。她的满头青丝,如今已尽成华发,披着一头霜雪,在人群中十分显眼。
师蕤宾唱起了歌。
“薤上露,
何易晞。
露晞明朝更复落,
人死一去何时归?”
歌声悲伤哀婉,云轻忍不住流了泪。雨缓缓地落下,冰冰凉凉地落到人的脸上,和泪水混作一处。
师飞葭点燃师穆羽殓床下的干柴,轻声说道:“啾啾,一路走好。”
其他人也点着殓床,说着“一路走好”。
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火焰的热度灼得人面颊发烫。众人一片静默,溪边唯有柴火的哔剥声,以及师蕤宾越发凄绝的歌声。
“蒿里谁家地?
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
人命不得少踟蹰!”
浮雪靠在云轻身边,小声说道:“希望穆羽妹妹下辈子能够如愿,做一只快乐的小鸟。”
……
把所有逝去的人都烧化之后,云轻看向师飞葭。
师飞葭自始至终面无表情,此刻走到云轻面前,云轻对她说道:“族长,请节哀。”
师飞葭点了一下头,然后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
云轻心里一提。
师飞葭:“但是,我现在还有一件紧急的事要做。”
“族长,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清商不见了。”
云轻一愣,“啊?”
师飞葭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清商年轻气盛,突然遭受这样的打击,我怕他想不开。我先和族人分头去找他。”
云轻问道:“去哪里找?”
“不知道,只希望他还没离开神乐谷,也没……出事。”
几人面面相觑,云轻说道:“族长,你把他八字给我,我推算试试,这样也许可以早点找到他。”
师飞葭苦笑道:“我不知道,他亲娘都不知道他具体的八字。”
“为什么?”
“他这孩子,在百子瓜中还没到日子,自己破开瓜爬出来了,他阿娘发现的时候也不知他爬出来多久,自然不知道他具体的生辰。”
呃,好神奇一男子。
云轻只好说道:“那我们一起找,人多点就能快一点。”
大家这就散开,云轻大致算了一下清商应该在西南方,太具体的算不清楚。她想了一下那个方向有什么,忽然说道:“我知道一个地方。”
师飞葭还没走远,听她如此说,连忙问道:“哪里?”
——
师清商站在玉簪花海里,最后看了眼这个世界。
铅云灰沉,神乐谷斑斓的秋天褪了色,雨水缓慢地飘落,好像风送来的眼泪。
高洁的玉簪花被冷雨打湿,低下了头颅。
这一刻,他脑中涌现出很多画面。
恢复视力后,他和丁黎生在外界游历了半年之久。
他看了浮游山的瀑布和彩虹,看了扶钟山的紫棠大峡谷,看了华阳山的万亩荷花田,看了昆仑山的雪,看了灵苍山的云……
曾经,他每每想到这些,都会觉得幸福。
可是,当这些画面再次出现在脑海中时,他曾经有多幸福,现在就有多痛苦。
不,这痛苦比幸福要深刻千百倍。
八音婆婆,锦瑟姨姨,重磐舅舅,穆羽妹妹,长箫弟弟。
都是因为他死的。
因为他的自私与执迷不悟。
悔恨和愧疚撕扯着师清商,他无法原谅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
都是因为这双眼睛。
他愣愣地看着远处阴云笼盖的山峰,缓慢地抬手,食指与中指摸到眼睛,伸到眼皮之下。忍着被异物入侵时闭眼的本能,手指忽然用力。
“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想要眼睛了。”
两行血泪涌出,世界重新陷入黑暗。师清商忽然松了口气,心里想着,这下算是有颜面下去同族人赔罪了吧。
他伸手摸向腰间挂着的琴,这把琴名“泣雨”,已经陪伴他十五年了,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就让他离开之前,再弹奏一次,与这位老朋友好好告个别吧。
师清商盘腿坐在花间,将泣雨琴横在膝上。
他也不知该弹什么曲子作为告别,索性就随手乱弹。
空气中浮动着玉簪花的香气,这香气不再温柔,而是潮湿,幽冷,决绝。远处是杉树林枝叶扰动的声音,以及林中鸟雀的悲鸣。
他被一股巨大的痛苦淹没了。
人生的快乐像花一样短暂,而痛苦像野草,烧不灭,斩不绝,永远如影随形,永远死灰复燃,直至人生命的最后一刻。
琴声回荡在天地间,融化在雪雨花海中,他生命的一切都附着在这琴声之上,他自己好似也随着琴声在天地间游荡。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空中隐隐传来高亢嘹亮的清呖,师清商猛地按住琴弦,仰头,怔怔地听着那声音,忽然嘲讽地一笑:
“竟然是凤凰?我钻研凤仪曲多年,不得其门,如今犯下滔天大罪,将死之际,竟教我悟道?悠悠苍天,何其凉薄!”
冰凉的雪雨扑打在脸上,融化血泪。他忽然拿起身旁一把断剑。
这把剑,剑刃已经断去三分之二,他轻轻抚摸着剑刃上两个篆体小字。
好梦。
好梦好梦,他这一生,真如一场好梦,如今梦断人醒,再无可留恋。
“八音婆婆,穆羽妹妹……我来和你们赔罪了。”他说着,猛地举剑刺向喉咙!
云轻远远地站着,刚从方才天籁般的琴声中回过神,见师清商摸剑时就知不妙。
她的百年愁也已经断了,此刻没有佩剑,千钧一发之际,只好脱下手腕上的法宝整齐一家人,猛地打向师清商。
师清商闻声辩位,一把抓住来袭的手串。
因着这一动作,手中的剑刃倒是停下了。
云轻大喊道:“清商,你冷静一点。”
师清商怔住。
她来了吗?
几人跑到师清商面前。云轻看到师清商闭着眼睛,眼皮凹陷,脸带血泪,她一阵痛心。
师飞葭叹了口气说道:“清商,这不是你的错。”
师清商说道:“是非对错我已无心分辨。我现在只想下去和穆羽妹妹她们赔罪。”
师飞葭眼圈红了,“你想赎罪,就更该活着。一死百了不过是逃避。清商,你天纵奇才,如今更是年纪轻轻便领悟了凤仪曲,我神乐族的未来就在你肩上。
你若想赎罪,那就好好修炼,发扬我族道意,用你的余生去赎罪。我相信八音婆婆她们也是这么想的。你若现在死了,才是没脸见她们。”
师清商沉默,雪雨中仿佛一尊雕塑。
师飞葭转过身,仰天逼回眼里的泪意。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吐了口气,对云轻说道:“走吧,过去的事,也该对你们有个交代了,跟我来。”
第109章 愿力珠 神明的烦恼
师飞葭领着云轻等人来到均钟堂。
她泡了一壶茶, 云轻几人都是晚辈,怎好让她倒茶,浮雪年纪最小, 拎着茶壶给每个人倒了一碗,然后大家坐定。
“一切的一切, 还要从娲皇造人时说起。你们说,娲皇为何而造人?”
浮雪说道:“当然是因为女娲大神希望这个世界变得热闹一点。”
其他人没说话, 自然是默认了这个回答。关于女娲造人的原因, 人间基本都是这个说法。
师飞葭摇了摇头。
浮雪便疑惑道:“不是这个原因,那又是为什么?”
“任何一个族群, 不管是人、妖、仙、神, 亦或是我们平时所见的花鸟鱼虫,甚至野草,但凡有生命之物,终其一生最重要的事,就是活下去。
不止是自己活下去, 也是让整个族群延续下去。关于这点, 世间无有例外, 神明也是一样。”
“所以, 娲皇造人的原因,是希望神明延续下去?”
“嗯。当年娲皇预见了灵气的减弱、神族的消亡,这种消亡是不可避免的, 任神明再如何强大,也无法抗衡天道。甚至,越是强大,消亡来得越快。”
既然无法避免,那就另寻途径。
所以才有了女娲造人。她的目的, 不过是希望用另一种形式,将神族延续下去。
作为神族的延续,人族不仅样貌与神族别无二致,魂魄构成也基本相同,三魂七魄皆备。
在今天的人族看来,拥有三魂七魄再稀松平常不过,缺魂少魄才是不正常。但其实,天地初分之时,这世间生灵的魂魄罕有如此复杂的。
除了神族和人族,许多生灵都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不断的轮回中一点点吸收天地精华、孕育出复杂的魂魄,这个过程极为漫长。
而唯有孕育出完整的三魂七魄之后,在轮回中才有机会转世为人。而且,除人之外的一切生灵,也只有在三魂七魄完备之后,才有可能修炼出人形。
自然,人族和神族也不可能完全等同。为了使人族不再依赖灵气,女娲不得不大幅削弱人族的身体与魂魄(主要是天地二魂),使人族更加适应这个世界。
如此一来,人族的力量变得十分弱小。而她又担心,弱小的人族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分崩离析,因此又加强了幽精,也即后来人们口中的“人魂”。
人魂主欲望。
人这一生,就是被欲望支配的一生。人的勇气,贪婪,爱恨,崇高,卑贱……所有的一切,都始于强大的欲望。
或许欲望会玷污我们的人生,可是,强大的欲望同样带给我们强大的生的意志,这种意志是人族延续的关键。
毕竟,活下去,才是人族向上探索的基础。
所以,上古时期,天灾肆虐,猛兽横行,弱小的人族在这样的世界里,依旧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尽管艰难,尽管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是,人族毕竟延续了下来。
当然,这其中也离不开神明的庇护。若是没有神明,人族付出的代价会多出十倍百倍。
在神族眼中,人族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子民,因此,每一个神明,都在尽自己所能来呵护人族,就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
神族就像是人族的母亲。
孩子在成长,而强大仁慈的母亲,却无法摆脱衰弱和消亡的命运。
每一位神明在离开之前,都会叮嘱其他神明,要保护好脆弱的人族。
直到这世间只剩下最后一个神明,也是最弱小的神明。
她叫曦。
曦诞生于晨光初起之时,因此得名。
倘若曦站在你的面前,无人告知你她是神明,那么你一定会觉得,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族女子,或许比大多数女子更温柔一些,就像初晨的阳光暖暖地照在人身上,仅此而已。
托赖于自身的弱小,曦比其他神明存活的时间都更久。当大部分神明先后消亡、在时间的洪流中逐渐被人遗忘时,曦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一年又一年。
作为世间最后一个神明,难免孤单,所以曦经常在人间行走。她对人间的许多事物都有好奇心,而她最常出现的地方就是神乐谷。
虽然有许多乐器是神族创造,且神族的乐曲高旷博大、意韵深远,但曦不得不承认,人族强大的欲望催生了复杂的情感,通过这种复杂情感酝酿出的乐曲,更为曼妙,更为多变,某种程度上,也更为动听。
曦对待人族的态度也与前面诸神不同。那不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或者子民,而更像是对待朋友。她不喜欢听神乐族人喊她神曦,喜欢大家直呼她的名。
渐渐的,神乐族人已经习惯了直呼她名,而且,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总之,如果有人主动提出希望摸摸她的脸、好记住她的样貌,她也是会欣然同意的。
师飞葭出生时还曾被曦抱过,她小时候一直把曦当做一个长辈尊敬,后来渐渐长大,两人竟然十分投缘,成了朋友。
朋友之间自然是要相互倾诉的,师飞葭没少和曦倾吐自己的烦恼,比如有个笨蛋弟弟该怎样避免生气,比如修炼时遇到的困惑,比如怎样发展壮大无声道。
再比如被好几个同族青年同时追求该如何拒绝……总之很多。自然,她也知道了曦的烦恼。
其实,在很早很早之前,曦就有了第一个烦恼,那时师飞葭还没出生。
曦的第一个烦恼是,自己不够强大。
当然了,她也知道,如果她足够强大,可能早就没啦。道理她都懂,但有时候难免会遗憾。因为人间总是多灾多难,她希望获得更多的力量,来守护脆弱的人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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