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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云跟着起身走到树下另一边，隔着只有一臂的距离微微垂眼看着她。
过往的两千年岁月，她从不曾与他说起过。便是如今提起，也仿若鸿毛一般不值得细究在意。只是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百来年前他就在那养魂珠中时常能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恢复清醒，瞥见珠子之外她的情形经历，她也不知道从她踏上不周山，经历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想到不周山上她满身鲜血狼狈不堪的样子，想到她吞服龙血草后瘫倒在地无声嘶喊的样子，想到她脸色惨白满是冷汗跪倒在钟鼓脚边额头触地的样子……他一点点地攥紧了自己的手，眼中干涩不已。
芸昙虽然因喝了不少酒显得有些迟钝朦胧，却还是察觉到了同样站到了树下的他看过来的目光。她顿了一顿，放下提到嘴边又喝了几口的酒坛，想了一想朝他递了过去。缙云沉默一下没有拒绝，接过了她递过来的酒坛子，仰头喝了下去。醇香的酒液顺着喉头滑入，却烫得他心口隐隐作痛起来。
将酒坛子递出去，芸昙微微低下头靠在树干上，目光垂落在地面：“其实，是当年的大家，离开得都太突然，太匆忙了，等我回过神来，偌大的世间只剩下我自己。我死不了，老不了，早与普通人不同，未来的时间漫长到不知何处是尽头，就这样猛地被丢下一个人，惶恐非常，如果……如果没有什么目标，没有什么方向，没有什么能做的事情让我寄托，我也早就撑不下来了。所以，与其说是我在救你，不如说，是复活你这件事被我拿来做自己的支柱，让自己不在骤然的变迁之下疯癫无措。这些年的路，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我自己。所以……”
缙云抿着嘴听着芸昙的话，将已喝尽了的酒坛随手丢在一旁的地上，朝她看过去只瞧见她低垂着头朝他露出的发顶……不算意外的，没有戴上那支发簪。
芸昙长出了一口气，仍旧低垂着眼没有看他，也就没能发现此时此刻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那个人眼里裹杂着疼惜和坚定的灼热光芒，在不再需要遮掩压抑的时候，爱慕之意在那双眼中流泄出来，格外柔和而深邃。
“因而，我当不起你的感谢，你也不必为这些承担。我所为之事皆出于我一人意愿，与你无关。你从未求过复生，是我自己替你做了并不由得你的决定，并以之为自己多年来的寄托，哪有到了头来，反还要让你负责承担的道理？”芸昙低声说着，声音轻轻地有些带着微醺的喑哑，却又无比清晰：“所以……不要在意那么多，不必觉得你欠了我的。重活这一世，只此一次，并无轮回，当得好好珍惜才是。你已不再是不得不前行的兵刃，以后的时光，便顺着你真正的心意，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方才不算辜负。”
“……真正想做的？”缙云低沉的嗓音在芸昙耳边响起，带着酒香的热气铺洒过来，她抬起头望过去，瞧见不知何时靠近过来的这人的面庞，在昏暗无月的夜色之中竟那样清晰。他上前了两步，靠近倚在树上的她，低下头直直地看进她有些迷蒙惊讶的眼睛。他与她之间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呼吸相闻，近得能看清她抖动的眼睫。
“……缙云？”
他靠近她，用略显低沉微带沙哑的嗓音，郑重而执着地道：“如今我最想要的……便是能与你，共度余生。”
芸昙一点点地瞪大了眼睛，迎着近在咫尺这人的灼灼目光，下意识地抖着嘴唇：“……你……你喝醉了……”
他的眼光越来越沉，缓缓抬起一只手轻触到她微烫的脸颊。她脸颊绯红而目光有些迷离的样子，让他不由得想起曾被深深埋在记忆深处的那一晚。那还是在轩辕丘，喝了半坛子杜康的酒后，她朦胧地醉倒在他怀里，伸出手环绕着他的脖颈，带着诱人的笑意凑过来……直到今日，唇上都仿佛能在回想之中感到那阵柔软得甚至有些令人心慌的触感……
芸昙瞪大了眼睛，他的掌心温暖干燥，轻轻贴在她的脸颊上，眼前是屏住呼吸眼光深邃难懂，却越发靠近的他……
缙云慢慢地低下头凑近她，清晰地嗅到她身上掺了酒气的馨香，同当年那个情景之时的如此相似。她微张的唇因为沾染了酒液湿润得有些发亮，红润诱人，此刻几乎夺去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就在他距她的唇瓣只有不足一寸的距离，在两人的鼻尖无意中相触的时候，怔愣间的芸昙猛地回过神来，当即伸出双手将毫无防备的缙云大力推开。
被芸昙推开，他只退了一步，可方才还火热的心却是一下子如坠寒潭一般冷了下来。
他看着她推开他后一语不发地转身冲回房间，房门就在他眼前“砰”地阖上。
外面下起了雨，天空之上炸响惊雷。
他已经离开，院落中已经无人。
芸昙点燃房中的烛火，在烛光之下呆愣了好一会儿，被窗外的响雷惊醒。
她取出几片布帛，摆出笔墨，一点点详细地写着，尽管手指还有些僵硬甚至发抖，却还是强逼着自己尽可能思路清晰地将她过去多年摸索过的进入梦域的尝试和经验一一记录下来。写了足足三大张才停下笔来。
将自己的兵器钺在腰后收好，犹豫许久，还是将那支被她放在桌面正中央的云纹发簪收进怀中。她没有准备多少行李，也大概用不上什么。推开房门，看着倾盆而下的大雨寻出一身蓑衣斗笠，将写好的布帛放到了隔壁他曾呆过两日的房间桌上，深吸了口气，抬步走了出来。
早该如此做了。先前的刻意遗忘，也许也是因为她自己……想要多留下一点儿，相处的回忆吧……
坚定了去意预备在这电闪雷鸣的遮掩之下静悄悄离去的芸昙，才推开了院门，抬眼一看就瞪大了眼睛。
院门之外几步，那个人就这样站在倾盆而落的大雨之中。
他看着果然从院门中走出的芸昙，握紧垂在身侧的双手，嘴唇抿紧成一条直线，眼光幽深不已。
作者有话说 :
芸芸：再不走就要被占便宜了！
缙云：……捉到了。
酒啊~可以壮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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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坦诚
“……你果然要走。”
芸昙背对着缙云站在屋内，在身后那人声音无比低沉地说出这句话时才猛地回过神来。
在院门外看到大雨之中不知站了多久已经湿透的缙云，不知是太过惊讶还是酒意未醒，下意识地上前拉了那人的手在倾盆的雨幕之下匆忙扯进了院子，直走进他先前住过的房间里。房中没有点烛，昏暗一片，他却清晰地看着她随手匆忙地脱下蓑衣，连同腰上本来缚着的双钺一起解了放在一旁的桌上。桌面上除了这些，还有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帛，隐隐能看到上面透出的墨迹。
芸昙看着他身上已浸透冰冷雨水的衣服皱着眉催促他脱下来，转身就要从柜子里翻找衣裳让他更换。才转了身走到衣柜前面，一直纷乱的脑中猛地清醒过来。他已经搬出去了，这里哪还有可以让他替换的衣裳。
她背对着他立在原地，回过神正在思索见，猛地听到身后那人的这一声沉郁的低叹，突然僵住。
屋内一时间沉默下来，除了窗外不断啪啪落下的雨滴和天空中的炸雷，只有他身上的水滴不断滴落在地上溅起水花的轻响。
过了一会儿，芸昙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一条干布巾，转身面对缙云，却仍是垂着眼帘不去看他此刻的神情。她站在他面前，朝他抬起手将布巾递过去：“我忘了这里已经没有你的衣裳可换了……先……擦擦吧。”
缙云伸出手，却没有接她递过来的布巾，而是握住了她的手腕：“……你要走？”
原本被他突然握住手腕，芸昙一惊之下才要挣扎，听到他低声的发问之后反倒沉静了下来：“也许……我早该离开了。你该……走你自己的路了。”
“……你不相信。”他深深地看着她，手背因为太过用力绷起青筋，却仍是十分注意着没有加大握住她手腕的力道。
两人都明白彼此的意思。芸昙始终不认为他已决心陪伴的决定是出于责任愧疚之外的心意。之前在柳树下他说的那句话，也许在她心中留下了震撼，却并没有被她当真。
芸昙顿了顿，开口时语气之中有些轻嘲，有些无力：“缙云，你与我不同，这快两千年的时光与你而言也许不过是一睡一醒的转瞬而已，所以……哪有只睡了一觉就翻天覆地转变的心意呢？大约都只是你太过看重这一桩因果责任而起的错觉，待时间再过得久一些，你慢慢平复下来一些，就该清醒过来了。”
“不需要！”他上前一步，微低下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她脸，从他发梢垂落的雨滴一颗一颗落在她面前：“我很清醒，分辨得出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她轻笑了一声，终于抬头朝他看了过来，泛红的眼眶中涌动着的，被强压下的不甘和痛苦让直面她的缙云愣了一下。
“分辨得出？那你要如何解释如今的你和过去的你截然不同的心意？”
“……从未变过。”
芸昙笑出了眼泪：“既然没有变过，那你可还记得，当年在我离开轩辕丘去西陵之前的那一晚你是如何拒绝我的？你可还记得，你从魔域回来之后是如何躲着我不想见我的？你可还记得，我离开轩辕丘外出寻药前你亲自来劝我找人成家？你可还记得，在轩辕丘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你不需要我亲口让我把你忘了？如果你说你的心意从未变过，那你方才说的那又是什么意思，又算什么？”
她眼中滑落的泪同他发梢的雨滴一起坠落，却仿佛每一颗都摔在他心上，灼烧出一个一个斑驳的伤口。
“芸昙……”
他抬起手，有些无措而又心慌地想要去擦拭她脸上晶莹的泪光，却被她仓皇躲开。
“缙云。”她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我不需要你的感激，不需要你的愧疚，你明白么？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你的施舍！”
话音一落，她抬步就要往门外冲，才跑了两步便突然腰上一紧，被人大力拉了回来，后背撞上他的胸膛。他双臂环在她的腰间将人牢牢地锁在怀里紧紧搂住，才觉得心头的慌张和惶恐有几分的缓解。
猛地被他抱住，他被雨水浸透的衣裳一并沾湿了她的衣服，透过被打湿的衣料能清晰感觉到他胸膛和手臂上用力到发紧甚至微微颤抖着的肌肉。她愣了一下，很快伸手去扯他勒在自己腰上的手臂，却无论如何扒不开哪怕一点缝隙。
“……放开，你放开我！”
手臂没有丝毫放松甚至收得更紧了一些，他微微低下头，紧贴着她的鬓角耳边：“对不起。”
芸昙扯开他手臂的手泄了力气，抓握着他的手臂低下头，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压抑太久，逼迫自己清醒太久，突如其来的情绪如同窗外骤然而起的雷雨，再也无法抑制。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打在他的手臂上，烫得他的指尖都开始有些微微发颤，却始终牢牢地环绕在她身前，没有松开一点。他就这样静静地搂着她，任她终于不再隐忍地发泄着积压多年的委屈和辛酸，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弱了下来，身体的颤抖也慢慢平复。
直到她的情绪稳了一些，他紧了紧手臂将几乎瘫倒的她又搂紧了两分，靠在她耳边终于在这近两千年后，第一次对她坦言过往的一切。从在三苗时父母情浓相处时的模糊童年记忆，到父亲蒙琚沉迷玉工丢下母子二人后母亲绝望而死，再到被捕为战奴辗转被嫘祖挑中启蒙剑术……
他微微低着头，一字一句，叙说十分平淡，仿佛只是另一个人的故事。芸昙是第一次听他说起他的过去，垂着眼静静地听着，昏暗之中看不清神情。
窗外的大雨半分未停，在房内只有他叙述的声音时，显得更加清晰而嘈杂。
“我的父母，也曾恩爱非常，最后却落得那样不堪的地步。从那时起，我就暗暗决定，不想……再要那样的世俗之情，也不想因我拖累别人。孑然孤身，无牵无挂，于我看来，便是最好的选择。原本……一直如此，直到有了你……等我察觉的时候，你已经……在我心里。我……不敢。”他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却是又搂紧了怀里身体僵住的芸昙两分：“我其实也是个自私懦弱的混蛋。我担心……这种我曾见过的感情终究不能长久，也担心自己会和父亲一样……连累旁人。那一晚，我也曾以为，你去了西陵，我们许久不再相见的话，也许……这些都会平淡下来，所以……”所以那个时候，即便她眼里的星光那样璀璨，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回应，眼睁睁地看着她转身离去，越走越远。
“可我很快发现……自己错了。”他叹息了一声，低着头靠在她耳边低声喃喃：“明明放任你那样离开的是我，可真的无法见到你之后，却又总是忍不住想念你。直到破獍之战时被獍妖带入魔域，迫不得已承接辟邪之力，那时候才突然发觉，原来我……那样后悔。可是……来不及了。被辟邪之力改造，我再非常人，也注定早亡。即便从魔域回到常世，我也清楚自己，已经再没有长久陪伴你的资格。”
芸昙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无数情绪涌在心头尽数堵在喉咙，无法发声。
“芸昙，那时候我告诉自己，你值得更好更长久的陪伴，而我……我以为，没有什么是忘不掉的，只要时间够久。我以为，你可以放下遗忘了已经是个怪物的我，有更好更顺遂的未来。而我……也该回归我原本为自己设定好的命运，只专心地去做能够结束乱世的兵刃，不再去奢望更多……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所以，你的……意思是？”
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再压抑不住地颤抖着。
缙云深吸了口气，平息自己也跟着颤抖起来的呼吸。
“对不起，芸昙。”他靠在她耳边，时隔近两千年，终于能够将过去未能出口的话亲自告诉她：“一直没有能够告诉你……我的心意，从未变过。”
芸昙垂着眼睛，眼睫颤抖，以为已经哭干了的眼中再次泛起酸涩。她紧紧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却仍有破碎的哽咽声从唇间溢出。她的身体已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全凭着他锁在腰间的手臂勉强站立。她能感觉到他从背后靠在自己耳边，呼出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脸侧和脖颈，他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响在耳畔：“我知道，这样很卑鄙。但是如今，既有了能陪你走下去的资格，我已无论如何……不想放弃。”
窗外的惊雷不再，雨声渐止，激荡着的一切都慢慢地在回归平静。可此时她的心绪，却如浪涛一般翻涌不停。
“芸昙。”她愣愣地听到他在她耳边认真地道：“这一世，我想与心慕之人共度余生。你可愿意……再给我这个机会？”
作者有话说 :
毕竟被逼急了，再不下手真的要跑了，所以……多说点~
终于，可以预备开始撒糖啦！~
第49章 [锁章]
第50章 回礼
表明心意之后，两人的生活过得与先前的差别却并不太大。缙云仍旧住在芸昙宅院旁边新建的木屋里，这些日子除了偶尔进山打猎采药，到山下换取所需外，也从林间弄了些芸昙偶尔提过的树苗竹子移载到宅院木屋附近。虽然芸昙最终没能走成，那三张被她仔细记录撰写了进入梦域的方法摸索经验的布帛倒还是被缙云拿去参详，这些日子一直在尝试，已算是颇有成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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