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
江泠将纸拿过来,低头端详片刻,说:“我能看懂。”
她画了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面胡乱地添了几笔,歪歪扭扭,线条凌乱,叶秋水很怀疑,他真的看得懂吗?
江泠又取来一张纸,按照自己的思路,重新勾画。
片刻后,他示意叶秋水,“是这样吗?”
叶秋水低头一看,江泠画的图纸,线条笔直凌厉,同尺子画的一样。
她惊喜道:“是这样,不过这里有个小抽屉,里面可以放几层东西。”
“嗯。”江泠颔首,“我知道了,我给你做。”
叶秋水笑起来,揽住他的手臂,蹭了蹭,“哥哥,你最好了,我先前看到三娘房里有一只,我很喜欢,但是外面都买不到,很多工人也不会做。
小娘子靠着他,像以前那样撒娇。
江泠稳稳地坐着,不动如山,低头将图纸继续拆分细化。
院子终于修缮完,搬进去的时候,叶秋水特地叫仆人买了许多喜炮回来放,巷子里噼里啪啦,好不热闹,她还给附近的邻居送了礼物,请大家以后多多关照,江大人乔迁之喜,儋州城的官绅们都来祝贺了。
叶秋水如鱼得水一般,熟练地待人接物,平日里,官绅们没法巴结知县,但他的妹妹人却很亲和,官员夫人时常送帖子邀约,请叶秋水一起吃茶赏花。
叶秋水知道,江泠这个闷葫芦,在儋州肯定从来不参加宴会,独来独往,一心只扑在公务上,下属们看到他就害怕,这样怎么行呢,叶秋水想帮他多笼络一下地方官员,能和大家处好关系。
她来儋州半个月,先是操心买院子的事,皆着日日要出门赴宴,今日不是言家夫人请她喝茶,明日就是徐家娘子邀她一起泛舟。
无论是谁家,皆对她夸赞不断,姚县丞的夫人只和她一起喝了两盏茶,就连着说了几天,“叶小娘子当真是大家闺秀啊,这一言一行皆端方雅正,挑不出一点错的,真是怎么看怎么可人伶俐,我听说,她还没有许人家。”
姚县丞有个儿子,今年十七,在县学读书。
姚夫人撺掇他赶紧去说媒,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叶小娘子在京师开铺子,家财万贯,一来儋州就给江大人那个穷知县买了院子,阔绰得很,想来嫁妆也很丰厚。
姚大人心动了,与夫人商量,要多邀叶小娘子来家中玩。
姚夫人记下。
叶秋水还去逛了市集,观察儋州什么生意最兴盛,地方沿海,气候炎热,水果却很香甜,叶秋水一开始每天都要吃三个瓜,甚至萌生了要包下几亩田,做瓜果生意的想法。
有一次吃到腹痛,江泠回来看到她疼得脸上都是冷汗,照顾了她一晚上,白天还要照常去督工,熬得眼睛通红,之后只准她一日吃一个瓜。
夏汛来了,儋州连日下雨,河道水面升高,船只被禁止出海。
万幸的是,知县提前让人加高堤坝,今年大雨,没有渔村被风浪冲垮,也没有庄稼被淹。
夏汛的时候没法出门游玩,叶秋水便只能坐在家中看书,江晖职务闲,不像江泠那么忙,经常有空余时间陪她玩,聊天。
有时江泠从外面回家,能听到书房里传来两人的说笑声。
他将买回来的消食拿给林伯,让他送进去,自己则转身回房了。
江泠忙于公务,早出晚归,叶秋水很少能见到他,有时早上起来,江泠已经出门,夜晚他忙完一天的事,眉眼间透着疲倦,叶秋水见了,又不忍心再拉着他说今日的趣事,只能轻声叮嘱,“哥哥,灶台上给你留了饭,你早些休息,别看书太晚。”
刚才他回来的时候,在门前看到她和五郎站在檐下说话,五郎不知说了什么,将她逗笑,少女眉眼弯弯,柔情似水。
转头看见他,话就变少了。
江泠看了她一眼,叶秋水察觉到视线,回望过来。
他已经收回目光,声音低沉,“嗯。”
回到卧房,吃了饭,看一会儿书,江泠从柜子里拿出做了一半的木工,坐在灯下,认真修刻。
连续几日,雨下得很大,江泠担心堤坝会坍塌,冒着雨出去查看。
叶秋水很担心,但她劝阻不了,江泠看重民生,怕大雨会漫上岸,有农田果园遭殃,有百姓会受难。
他腿不好,穿着蓑衣,戴上斗笠,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地查看,受过伤的腿一整日都泡在水里。
叶秋水担忧他腿伤会复发,连饭都吃不下了,江泠一日都没有回来,到了晚上,叶秋水等着急了,想带人去河道上找,刚要出门,大门被推开,一身雨水的江泠一瘸一拐地走进。
腿在水里泡了太久,已经麻得没有知觉。
一进门,看到堂中还点着灯,叶秋水看见他,顾不得还在下雨,冲过来扶他。
她眼底隐含责备,张了张口,又什么都没说。
江泠将伞移到她头顶。
雨水稀里哗啦,很快就将衣衫淋湿。
两人冲进檐下,林伯赶紧去煎姜茶,江泠进了屋子,换下湿衣服,喝一碗姜茶,发了发汗,穿上干净衣服。
他问林伯,“芃芃喝姜茶了吗?给她也送一碗。”
林伯点头应是,一推开门,发现叶秋水就站在门外。
下过雨,檐下潮湿,容易受寒,江泠走上前,拉她进来。
林伯将姜茶端过来,放在案上,随后便出去了,屋里只剩二人。
“哥哥,你腿难受吗?”
叶秋水仰起头,担忧地问。
“还好。”
江泠轻声道,刚刚泡过脚了,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钝痛舒缓了一些。
叶秋水眼底的担忧并没有消散,以前每逢雨雪时,江泠都会腿痛,今日雨这么大,不知道得多难受。
她按着他坐下,有些生气,可是又知道江泠是为了民生,他是一方知县,要以百姓为重,他做不到视若无睹,叶秋水不能责备他,怪他不注意保重身体。
心里气闷,又无法言说。
“哥哥,你能不能不当官了,我养你。”叶秋水突然开口:“我有许多钱,可以养你。”
江泠愣了一下,而后淡淡地笑,轻声道:“傻姑娘。”
她嘴巴撇了撇,觉得当官一点都不好,俸禄那么少,还那么辛苦,可是这是江泠想要做的,她嘴上说着叫她别当了,可心里知道,江泠肯定不会真的辞官。
他心里记挂着儋州的百姓,早出晚归,一日都没有歇过。
忙民政、忙教育、忙水利、忙农事。
好不容易办起学堂,这一年,在他任职期间,作奸犯科的案子少了许多,田主不敢再压迫农人,冗杂苛刻的税目被废除,一座又一座由他改良过的水车伫立在田野间。
他是百姓眼中两袖清风,正义凛然的江大人,不管官职多大多小,都会竭力去尽好自己的责任。
叶秋水叹了一声气,也坐了下来。
少女鬓发微湿,身上带着几分寒气。
江泠取来一方干燥的布巾,让她转过身,给她擦头发。
“哥哥……”
她声音极轻。
江泠拢起她的头发,听到她喊,应了一声。
“我后日就要走了。”
江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手指僵了一下,回过神,继续擦拭湿发,“嗯。”
叶秋水有些生气,又是“嗯”,别的话都不会说了吗?
她来了儋州半个月,他都在忙于公务,难道他没有发现,他们都没有好好说说话,明明快一年没见。
叶秋水转过身,面对他,看上去气鼓鼓的,眉心下压,带着几分怨气。
江泠不明所以,攥着布帕,“怎么了?”
她一问,叶秋水就说不出话来了,她还能叫他别管政事,陪她玩吗?大家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叶秋水摇了摇头,转过身,重新坐好。
江泠不知道她怎么了,擦干了她的头发,呆坐着。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问她能不能晚几日走,夏汛结束后,他可以有空闲了,想问她,儋州都玩遍了吗,来这儿开心吗?住得惯吗?
只是想到,她一个人管着偌大的铺子,京师的伙伴们还在等她回去,她有许多事情要做,路途遥远,她能出来玩半个月已经很难了,叶秋水早已独立,她有自己的主见,不再是会缠着哥哥要点心吃的小女孩了。
想到他忙了一整日,深夜才回来,累得眼下乌青,声音沙哑,叶秋水便觉得自己有些胡闹,耍小孩子脾气,再怎么样,也该让他先休息啊。
她站起身,轻轻笑了笑,“哥哥,你休息吧,累了一整日了。”
江泠低声道:“好。”
她转过身,推门出去,屋里重新变得静谧。
江泠坐了一会儿,起身,将柜子里快要完工的木匣拿出来,零件已经做好了,只差刻上花纹,刷上漆。
在儋州的最后一日,叶秋水购置了许多东西,江泠常吃的药,还有几套新被褥,她将穿旧了的衣服都让下人拿去送给附近的穷苦人家,再重新到成衣铺给江泠买了衣袍,革带……
叶秋水将带给大家的土产、礼物装进箱笼,盘算了应该没有东西落下后,行囊都集中放在门房里,第二日出门的时候一起带上。
雨停后,江泠天不亮就出门了,清早听到有官员来汇报,说是昨日刮大风,水漫上来一些,住在低洼地区的百姓有受灾的情况,江泠一大早就带着人去查看地形,将沟渠疏通,安抚受灾的百姓。
他这一忙,大概又是好几日见不到人影。
叶秋水无奈地笑了笑,没想到都要走了,也没个机会多说会儿话,没事,晚上等他回来再告别吧。
午后,一名常跟在江泠身边的差役突然造访
,敲响大门,林伯领他进来。
叶秋水正在清点行囊,看到来人,疑道:“怎么了,是哥哥有什么事要嘱咐吗?”
差役沉声说:“近日儋州连日阴雨,气候潮湿,城北低洼民居中有许多百姓身上起了大片红疹,疑似疫病,大人让卑职过来告知姑娘,要姑娘即刻动身离开。”
第九十六章 心动
城北地势低洼, 这里民居紧靠,几乎是人挤人,每年夏汛的时候, 积水来不及排出,城北许多民居都泡在臭水中, 这里人群密集,一旦有谁生病, 很快就会传染给周围的其他人。
江泠一大早就出去了,下属的官吏汇报道:“不是什么大事, 每年都这样, 城北这块地方人太多了, 同老鼠窝似的小屋子里能挤二十多个人, 一病病一大片,过了这阵子,等夏汛结束就好了。”
江泠问道:“这个病以前就有?”
“对。”下属禀报说:“历年都会有个几十起, 不是大事, 大人不用操心。”
江泠神色未见松缓,不远处,那些身上长了红疹的人浑身无力,又吐又咳,长了疹子的地方被他们挠得鲜血淋漓, 有些被秽物呛到, 咳得双眼通红,像是肺都要呛出来了。
儋州医疗不精, 赤脚大夫大多只会治一些常见的病,用药也不讲究,江泠让人找大夫来, 大夫看了,只会按照正常的发热来开药。
过去官府从来没有当做一回事,甚至衙门里连存档都没有,所以江泠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状况。
他问大夫,“这个病严重起来可会致死?”
大夫说:“一般不会,及时吃药,修养月余可以康复。”
富人也会得病,但是富人有奴仆伺候看护,好得很快,而城北的贫民不一样,他们治不起病,拖到最后,人基本就没有用了,这个疫病会传染,基本每年都要死几十人,大家已经习惯了。
江泠皱了皱眉,说:“将发热、呕吐还有咳嗽的人都集中带到衙门。”
他们现在已经不住在衙门,后堂的院子空下来,算是个临时的隔离所。
姚县丞呆了呆,“大人,这是何意啊?”
“治病救人。”江泠沉声说:“既是疫症,那就有传染的风险,将病人集中隔离起来医治才是要紧事。”
他指挥其他人,说:“这附近其他百姓也系数转移,半个月之内将沟渠挖通。”
如果让积水继续堵在这儿发烂发臭,甚至污染到其他水源,百姓喝了不干净的水,病区就会扩大。
姚县丞挠了挠头,“大人,以前咱们不管这个的。”
开什么玩笑,这样得费多少事,谁生病谁自己去治啊,衙门才多大地方,又要办公,又要安排这些人。
“按我说的去办,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江泠目光冷淡,觑了他一眼,姚县丞肩膀抖了抖,连忙低下头。
江泠派人去城中各个药铺抓药,他的俸禄原本就不多,这次夏汛,又自掏腰包给那群起了疹子的百姓治病,儋州偏僻,各种草药都是紧缺货,东西物以稀为贵,江泠的俸禄买不了多少,钱全都掏出来了,让大夫拿去衙门后堂煎了给吐得严重的病人先喝下。
不知道这病严不严重,江泠让一名差役帮他带话回去,要叶秋水今日就动身离开,他忙于奔波,抽不出身亲自去送她了,不知道她心里会不会责怪。
82/145 首页 上一页 80 81 82 83 84 8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