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都在乱传什么呀。
江泠面无表情,转身继续去看公文了。
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公事。
夏汛多,江泠要港口每日统计出海以及归岸的船数,防止有渔民遇难,也方便官府能及时施救。
知县作为一方长官,管当地民政、赋税、司法,许多百姓没读过书,未蒙开化,自然也不受礼法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江泠出钱让戏班编了出戏,百姓们凑热闹,争先恐后地抢位子去看。戏讲的是前朝年间,一些偷盗、杀人、斗殴的案子,犯人被五花大绑,处斩监候或是流放,伶人演得激扬顿挫,台下百姓看得也入神,通过曲目,了解了简单的律法,知道哪些事情能干,哪些事情不能干。
他的俸禄很少,一大半还全部用在了这些事情上,自己吃糠咽菜就算了,江晖受不了,经常跑出去加餐。
初夏的某一日,江泠带着匠人在岸边加筑堤坝,这些天连着下了许久的雨,水面升高,道路泥泞,江泠亲自巡视疏防潮汛,有时候要测量河道深浅,几乎日日泡在水里,鞋袜都是湿的。
他浑似不觉一般,老奴见了总要唠叨两句,“要是姑娘在这儿,绝不会允许大人这般折腾自己。”
叶秋水肯定要说的,江泠一向是忙起来就顾不上自己,他又不喜欢假手于人,许多事情都得亲力亲为,还经常因为公务忘了吃饭。
姑娘不在这儿,旁人也管不了大人。
夏汛就要来了,江泠勒令渔船不能再出港,让人加固港口的防护,防止海水会漫上岸。
老奴在家中洒扫浆洗,忽然,前厅传来说话声,他站了起来,探头望去,看到来人,顿时大笑。
“姑娘来了!”
“林伯。”
叶秋水掀开帏帽的幕帘,笑了笑,她指挥仆人将行李搬进来,衙门后堂的住处平日就知县主仆住着,外加一个江晖,很是简陋空旷,叶秋水一过来,整间院子都亮堂了起来,甚至变得有些拥挤。
她给老奴拿了赏钱,谢谢他这一年来照顾江泠。
林伯笑得合不拢嘴,捂着银子,连声道谢,还是姑娘好,姑娘来了就有赏钱,经常包红包!不像大人,大人就穷穷的。
叶秋水让人将马牵到棚子里喂草,她则推门进屋,江泠住的地方很简单,一张卧榻,一口放衣服的箱子,床边支了个矮桌,上面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他常看的书,其他什么也没了。
难怪林伯一看到她就像看到财神一样,可不嘛,江泠这穷得叮当响的模样,哪里给得起赏钱。
她这次带了好几个仆人,还带了很多钱,一看到这破破烂烂的衙门,顿时庆幸自己带足了银票,她打算在儋州买个小院子,种些花花草草,这样才有家的感觉。
“兄长不在衙门?”
叶秋水出门问老奴,来的时候没有看见人,屋里也没有。
“大人去渡口了。”
叶秋水疑道:“渡口?”
“是。”老奴回答,“夏汛要来了,为防止堤坝坍塌,大人近来在巡视城内各地的河道、渡口,请匠人加固堤坝,疏防潮汛。”
叶秋水有些好奇,“我去看看。”
渡口飘着细细的小雨,天际蒙着一层薄雾,河道旁的匠人们埋头检查堤坝疏密,一旁,身着青袍的男子头戴斗笠,两袖扎起,垂眸看着手中的河道地形图,时不时开口,声音清冷。
江泠与几名官员低声商量,江晖在一旁旁听,提笔记录。
等地形勘探完了,江泠将改好的图纸递给匠人,“就照着这么做,新建堤坝沿旧河道加宽,另东西延长五十里,工钱照常给,不要耽误农时、渔汛。”
“是。”
江泠握着地形图,立在岸边指挥。
如雾的雨帘外突然出现几个陌生的人。
近来,衙门检查河道,百姓自主绕行,鲜少有人往这个方向来。
察觉到有人靠近,几名匠人抬起头。
细雨绵绵,遮不住女子绰约纤巧的身影,江泠淡淡扫一眼,低下头继续看地形图,目光落下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抬起头,眼底满是惊诧。
他匆匆穿过雨幕,扎好的袍袖落了下来,衣摆微微拂动,雨水顺着斗笠滑落,发出细碎的清响。
走近了,发现就是她,他刚刚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叶秋水没见过江泠专注于公务的样子,立在人群中,身姿挺拔,沉静而专注,一眼就能看见。
她还没看够,他就已经过来了,放下衣袖,宽大的公服罩在身上,圆领系得一丝不苟,站在她面前,目光微漾,好一会儿才开口,“怎么突然来了?”
叶秋水回过神,轻笑,“我想来看看你。”
她鬓发微湿,说话时眼睫也跟着轻颤。
江泠问:“没打伞?”
叶秋水有些不好意思,刚刚急着过来,也没注意天色,不知道渡口附近在下雨。
江泠转过身,回到人群中,不知同谁说了什么,借来一把伞,递给她。
叶秋水接过,抬眸看向他。
江泠说:“先回去吧,这里还要忙一会儿。”
“没事。”
叶秋水指了指不远处的棚子,“我就坐在这儿等你。”
江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又看了看天色,细雨蒙蒙,一时半会儿也下不大。
他点头,“好,我还有些事情要交代给他们。”
“知道了哥哥。”叶秋水打着伞,笑盈盈说:“你快去吧。”
“嗯。”
江泠看她一眼,转身回到雨幕中,滴落在斗笠上的水珠飞溅开。
他一回来,方才探头探脑的众人立刻收回目光。
江大人从来没有这么失态过,公务丢在一旁,跑去见谁。
他竟然还会笑,回来的时候眼底带着未散的笑意,只是面对公务,又重新变回那个沉默寡言的江大人了。
图纸有些湿了,江泠攥着衣袖,擦了擦纸上的雨珠,继续说起先前的话题,“正式动工后,这段道路要封锁,以免车马往来,加速堤坝坍塌,致人受伤。”
大家忘了应答,江泠抬起头,目光淡淡。
爱来事的几个匠人交换眼神,有人先开口说笑:“原来大人已经有娘子了啊,先前我们一直以为,大人还没娶妻。”
江泠神色微顿,掀起眼眸。
他的目光中并无喜色,匠人呆道:“不、不是吗?”
“当然不是!”
一旁的江晖知道是谁来了,见大家误会,解释道:“那是三哥的义妹!你们可别瞎说。”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妹妹,不是娘子。
匠人讪笑,“真是误会了,我们想着,是夫人来儋州看大人的呢。”
几人哄笑,开口赔罪。
江泠手握图纸,沉默了一瞬,说:“没事。”
大家又续起先前的话题,敲定了接下来的工程。
结束后,江泠收拾东西,将图纸整理好。
远处,叶秋水坐在棚子里,与住在附近的渔民聊天。
她问起儋州的收成,气候,还有土产,渔民告诉她,儋州的糖贡很好吃。
叶秋水记下了,打算明日要好好逛逛。
正说着,江泠已经走到面前。
叶秋水站起来,“哥哥。”
“走吧。”
江泠轻声道。
她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撑伞离开。
江晖与匠人对接完,追上,“三哥!”
跑到二人面前停下,又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叶秋水回头,喊了一声“五哥”。
嗓音清润,褪去孩童的青涩,只剩女子的温软。
江晖脸有些发烫,扯了扯嘴角,笑着说:“我们都不知道你要来,怎么没提前说一下?”
“要是说了,哥哥肯定不让我过来。”
叶秋水瞥了一眼身侧的江泠,语气里带着怪嗔。
江泠不说话。
儋州离京师那么远,他不肯她过来,怕路途颠簸,怕她水土不服,要吃苦。
叶秋水只能偷偷过来了,反正现在铺子伙计多,有人帮她看着,她已经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
江晖笑笑,几人边聊边往衙门走去。
叶秋水还带了厨子过来,做了江泠喜欢吃的菜,以前衙门后堂总是冷冷清清的,如今挤着一群人,林伯在庭院里支了张桌子,大家围着桌子吃饭,给叶秋水接风洗尘。
江晖吃到曲州的家乡菜,忍不住感叹,“我想这口真是想疯了,叶妹妹,你是不知道,三哥平时吃得有多寡淡,我们跟着他可受苦了。”
衙门的属官跟着抱怨,狂点头。
叶秋水笑嘻嘻说:“他俸禄少,你们就别为难他了,以后我在这儿,大家每天都有有鱼有肉吃!”
大家都欢呼起来。
江大人的妹妹不愧是大商人,说话热情,头头是道,她这次来儋州,还特地带了些京中的物件送人,给主簿、县丞、典史带的是茶、酒,又给他们的夫人各自赠了香包、簪花。
下属官员受宠若惊,一开始不敢收,觑一眼旁边的江泠,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忐忑地收下礼物。
兄妹两个,真是两模两样,江大人是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叶小娘子则是阔绰的财神,一来儋州,他们的好日子就来了。
吃个饭,送个礼物的功夫,叶秋水已经将衙门从上到下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叶秋水给每个仆人都发了红包,大家双手合十,连声恭谢,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庆的神色。
她来了,哪里都焕然一新,不一样了。
热闹散去后,叶秋水推开江泠的房门,他正坐在窗前看公文,听到开门声,抬起头。
叶秋水笑着走过来,盘腿在席子上坐下。
桌上,幽幽烛火跳动,在脸颊旁镀上一层柔和、温暖的光晕。
相顾无言了一会儿,江泠问道:“铺子里一切都好?”
“嗯。”叶秋水点点头,“胡娘子来京城帮我了,敏敏……宜阳郡主也入股了我的铺子,现在我们运货的商队可以走官府给的路线,还有官府的文书,劫匪不敢抢掠,关津也不会故意扣留。”
一切都在变好,她早已能独当一面,无论走到哪儿,都受人敬仰,不怕别人针对。
江泠放心下来。
叶秋水看着他,发觉他好像又长高了一些,身形挺拔高大,当了一年的地方官,气质越发沉稳严肃,下颌锋利瘦削,鼻梁高挺,唇线紧抿着,平日又不苟言笑,难怪其他人都说他凶。
“哥哥,你瘦了。”
叶秋水轻声说。
她知道,江泠一忙起来就不吃饭,总是忽视自己的身体,她说话时,语气有些责怪。
江泠自觉有错,不反驳。
叶秋水在心里决定,她在这儿的时候,要每天都让厨子变着花样地做好吃的,督促江泠按时吃饭。
盘算完,叶秋水往前几步,挨着江泠坐,问道:“哥哥,我来找你,你高兴吗?”
江泠回想,先前在京师,她想跟他一起来南方,江泠态度坚决,不同意,可是今日在渡口看到她的时候,他的心里却又不可抑制地感到欣喜。
那种欢喜的情绪,骗不了人。
江泠垂着目光,“嗯”一声,“高兴。”
她笑了,头一歪,靠着他,没骨头似的,咯咯笑,肩膀轻抖。
叶秋水低声说起这一年来发生的事,信纸太短,而她攒了许多话,说不完。
就像小时候那样,靠在一起,絮絮叨叨地拉起家长,从天南聊到地北。
江泠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
“哥哥,我有字了。”
江泠看向她,叶秋水说:“叫明渟,是长公主赐的字。”
江泠在心里默念。
岳峙渊渟,秋水,明渟,很好的字。
他点点头。
叶秋水又说起,一开始郡主不喜欢她,讨厌她,不过现在她们是很好的朋友,她叫郡主敏敏,郡主就是有些小孩子脾性,实际上很可爱的。
说到苏叙真去西北了,叶秋水有些惆怅,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
又聊起薛小侯爷,说他风流,年轻气盛,但是立下许多军功,清剿山匪,保一方太平。
江泠只是听着,听到她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他心里也忍不住跟着开心。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管是谁,无论男女老少,最后都会被芃芃的真诚征服。
即便是复杂的京师,她也能凭借着自己的本事很快站稳脚,获得郡主、乃至许多人的青睐喜爱。
方才,从她的口中,江泠听到许多以前没有听过的名字。
他面上平静,心里却飞快地掠过了某种陌生的情绪。
江泠眉心微顿,这种异样、难以把控的感觉,让他产生了一丝不安。
捉摸不透,就好像心头有汪平静的湖水,却被一掠而过的飞鸟搅乱了,涟漪荡漾,而飞鸟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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