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环境非常静,静到屋檐下的穿堂风和院中的蝉鸣都变得清晰无比。
陶栀子看向天井,发现有人影交错,只不过大家都恰好没有发出交谈声而已,或者说也许安装了极好的隔音材料。
果然,在刘姨带着陶栀子一路从侧门穿过后院之际,压低声音说:
“小陶啊,你每天出入就从这个通道走,不要走正门,江先生睡眠浅,你关铁门的时候要尽量小声,不要打扰到他。”
“像这样……”刘姨一边小声叮嘱,一边还用手小心地关上铁门给陶栀子演示了一遍,竟然在金属相触时没有半点声音,门是自动铁门,合上之后发出细微的电流声,意味着关上了。
陶栀子的房间是后院紧挨着花园的独立小木屋,原本以前是给护院住的,但是跨入现代后引入了红外防盗,就被彻底改造成了临时住所,方便工作人员居住。
内里陈设简单但是带着温馨的巧思,安排木质的单人床,单人茶几和树桩矮凳,面积五六十十平,一个带着翡绿色琉璃灯罩的复古台灯被安放在写字桌上。
屋内没有残留任何他人的居住痕迹,但是小木屋确实有过很多过客,租客平时也形式性干点保养后院的杂活。
陶栀子收回自己的目光,看到刘姨抹了淡色口红的双唇一开一合,便是吐露了七号公馆的生活规则,没有任何居高临下颐指气使,更像是一种提醒。
什么被允许,什么不被允许,她听得尤为认真,下意识提醒自己不要出任何差错,在居住期间和房屋主人彼此尊重。
尽管是房客的身份,但是这个价位下,却有种寄人篱下的束缚感。
她多么深切知道这里没有人再管束她,只是她还依旧下意识地自我管束。
从知道七号公馆规矩的这一刻开始,陶栀子才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主人,那位素未谋面的“江先生”。
但他也许并非极度恐怖刻薄的人,只是深居简出,有无法忍受的东西,比如噪音……
人人要保持绝对安静,尽可能别发出过大的声响,不宜大声喧哗。
理论上任何人都可以在公馆内主楼以外的地方自由行走,但未经允许不得擅自进入主楼。
刘姨是自己名义上的房东,实则是代理大小事务的管家。
真正的主人“江先生”定居在主楼内的某一层,但是他对于后院的木屋租给谁倒毫不关心。
或者说,他对万物的态度,只有漠然。
陶栀子没有多嘴去打听那江先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能将历史遗迹作为私人住宅。
为什么不喜吵闹,还要在寸土寸金的林城核心区域,将自己后院的小木屋以极低的价格出租给陌生人。
为什么他的世界里,不容许任何杂音……
在诸多疑虑中,陶栀子履行着自己早已在成长中学会的沉默。
她似乎比其他人更懂乖巧二字,从小都是。
也最知沉默是金,不该问的不多问。
不自觉地,陶栀子踏入大门的那一刻,心中便陷入了复杂的心情,她多次在心里叮嘱自己要恪守这里的规矩。
那些条条框框,对于陶栀子来说倒毫无过分之处。
除了林城夏天带有虫鸣的夜晚总是燥热不堪以外,她所见之处皆是惊喜。
抵达林城,她的人生旅途也即将到站。
第2章 藏书阁 斐多篇
来到林城的第一晚,陶栀子终是安顿了下来,待刘姨走后,置身于这样安静而陌生的封闭空间。
很难得地,她在独处的空气中寻到了一份可贵的安全感。
越是封闭的空气,越是不流动的空气,越安全。
晚饭时分,刘姨来敲门邀请她一起用晚餐,陶栀子以整理行李为由委婉拒绝了。
迫不及待去洗了个澡,换下了自己身上早已不适感爆棚的衣服,穿着一件被洗得领口有些变大的T恤和白色牛仔短裤,衣裤兜风,偶尔露出的身形线条单薄得可怕,如骨架上直接披上了皮。
赤脚踩在木质地板上,脚背苍白,透着骨头的形状。
打开行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常备药品全部拿出,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最容易够到的位置。
再从行李中拿出一张饼,规则地对折三次,正好方方正正,放在牙下一咬,需要废些力气才能将多层饼咬得整齐,需要一定的技巧。
但是她对于这张饼的理解,不谦虚地说,超过了很多人。
将顶灯关闭,留着床头灯的昏黄光线。
灯光绒绒,带着惺忪。
饼的味道十分寡淡,恰好她是淡口,包里有包装好的小咸菜,不过她懒得拿出,只觉大概是火车坐久了,鼻腔里的气味没有完全散尽,胃口不佳。
拧开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搭配着饼很慢地下咽,很多人都说这粗粮煎饼不起眼,是干粮而已,但是陶栀子能从其中尝出了很淡的麦香,稍纵即逝的质朴的玉米清甜。
正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时,桌上的手机发出两声兹兹,是一条短信,备注是“孙医生”。
【栀子,你该回来继续治疗……】
陶栀子扫了一眼信息开头,便猜到了下文内容,收信箱里一整排都是同一个人发来的同样的话。
没有犹豫,将手机按下锁屏,随手扔到了床上,让它远离自己的视线。
这时屋外起了风,将她的注意力全然吸引了去,一抬眼,眸光投向窗外。
屋外院墙内的古树梧桐,被狂风吹乱了造型,夜幕下风云涌动,电闪雷鸣,下起了急雨。
瘦长闪电凌空,在天际的乌云之后,一道雪亮的光击破了低垂夜色,像是敲裂了天外的蛋壳。
狂风混杂雨水,在陶栀子开窗的瞬间一股脑灌入屋内。
长空一声轰隆,她被惊雷吓了一跳,但是下一瞬却毫无惧色,双手支在窗沿上,毫不介意头发沾湿,宽大的衣摆吹得凌乱,睫毛在风中扰动眼皮。
林城的天气像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似的,但是她却兴致勃勃地欣赏起雨幕来。
她向来喜欢雷雨天,总觉得电闪雷鸣的世界带着些热闹,生灵在此刻都会叫嚣,发出声音,雨水滚动,在地面颠沛流离。
陶栀子爱的恰好这这份雨天的动荡。
这个视角下,她注意到主楼三楼中间的房间亮着灯,一个高大的人影映在了窗边,一截皓腕从白色窗帘内伸出,稳稳握住窗户把手,果决地将窗户关上,随即屋内人影消失在窗边。
在大雨瓢泼的这天,直到夜雨沉默,主楼的那间房间才彻底灭了灯。
林城,全国最发达的城市之一,是充满喧嚣的不夜城,可此时,在围墙之内的一切,像是被按下静音键,发不出声音。
也给了陶栀子,一夜安眠。
/
木屋的结构虽然做了隔音设计,但是清晨依旧会在后院的忙碌中被唤醒。
陶栀子是被一种直觉唤醒的,她没有赖床习惯,睁眼之后就不会再陷入睡眠。
总时刻觉得,一天中清醒的时间多一些,她能体验到的就更多一些。
她今日见刘姨的时候倒不似昨天一样离得一米远,因为怕身上味道影响别人。
整理好自己后,她拎出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去后院循着声音找刘姨。
雨早已停歇,草地
上嵌着水珠,长到脚踝的裤腿走了一圈后,潮到了膝弯。
走近一看,才发现后院在被石墙划分空间后,竟然藏着一个生态池,里面游着些不明种类的鱼,但是池水有些浑浊。
刘姨正在池塘边上指挥着人打扫水面,经过半晚暴雨,池塘中进入了一些落叶和泥沙。
“刘姨,需要帮忙吗?”
陶栀子见状,将手中纸袋往廊下一放,便上前问道。
刘姨闻声看来,工作状态下的她露出了微笑,跟她寒暄道:
“小陶起这么早啊,不碍事,很快就清理好了,昨晚那么大的雨我还担心池塘里的锦鲤会死,这些都是江先生之前从新泻买来的,幸好补救及时没什么大损失。”
陶栀子看出刘姨对池塘的忧虑,心生好奇:
“如果鱼死了,江先生会怪罪吗?”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话语,刘姨有些意外地顿了一瞬,笑着摆摆手。
“当然不会,江先生是个和善的人,但总归是一种失职。”
和善……
细细在心里品读着这个词,她抬眼远远地看向昨晚那个亮灯的房间,总觉得那里像一座无人能攀爬的高塔,里面装着另一个世界,和一切的神秘。
陶栀子没来得及多想,便转身将纸袋取来,递给刘姨。
“这是我从安州带来的一点土特产,一些蜜饯果子什么的,不知道合不合胃口。”
刘姨将胸前挂在脖子上的眼镜重新戴上,远远端详着包装上的小字,郑重地说道:“谢谢,小陶有心了。”
随后,刘姨问道:“安州是你的故乡是吗?”
这个随意的问题却让陶栀子眼神有片刻停顿,她笑了笑,浅浅地摇头。
“算不上,我只是在安州待了很长时间。”
安州的方萍福利院,她生长的地方。
但是故乡这个词,对于陶栀子来说倒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幼时之前的记忆对于成人来说早已是一片空白,她生卒年和出生地都不详,只是医生从她当年的生长发育而推测出她的生理年纪。
所以,她至今没有故乡的概念。
有些话题,再聊下去就会牵扯出身世,这是陶栀子不愿意讨论的部分。
刘姨听出了陶栀子话语背后藏着的故事感,正欲礼貌地关切,陶栀子及时将另一份礼物送上,不动声色地引开了话题。
“这是给江先生的,但是我不便打扰,请刘姨代为转送。”
她很清晰知道自己外人的身份,更不知如何与对方对话,这样来表达友好对她来说才比较恰当。
刘姨见她拘谨的模样,不由地说道:
“小陶,江先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可怕。”
听到这里,陶栀子心里刚一放松,便又听到刘姨补充道。
“不过他不见生人倒是,我会替你转达的。”
听到这里,陶栀子这才弯了弯唇角,上前去帮忙打捞池塘里的落叶。
从那天起,陶栀子由于捞落叶捞得利落又轻柔,不会损伤池塘里的锦鲤,于是每日清晨捞落叶的任务便轻轻松松给到了陶栀子。
她本也应当以劳动换食宿的。
干完活儿,和刘姨吃完午饭,她就会将屋内的折叠椅搬出,在池塘边上半躺着晒太阳。
她不怕晒黑这件事,反而希望自己能黑一点,因为她总觉得自己身上过于白,白得不够好看,病态的白永远不是好看的。
她进入七号公馆开始,适应下来不急于探索林城,因为七号公馆对于她来说已经算一个庞大的乐园,尤其是被建筑切分后的大小庭院,能发现很多奇珍植物和上了年纪的陈设。
每日晒完太阳,她就会绕开主楼去探索其他地方。
主楼三楼的灯光依旧每日亮起,除了那个下雨天以外,她再也没见窗边出现过人影。
有时她不住在想,会不会主楼里压根没有住人,“江先生”更像是人们口中的一种象征,因为她入住七号公馆已经一周,却从未见过江先生。
但是陶栀子在公馆边缘的一角,发现了一个像藏书阁的地方。
欧式仿古外观,廊道内的石柱子经过了修缮,栏杆处刚上了新漆。
从半开的窗户看去,能看见室内的八米挑高,墙面上放满书籍,待滚轮的人字梯放在中央,用来取高处的书。
站在窗边,她嗅到了来自室内书页和墨香,混杂着老木的安宁与厚重,橡木、檀木、胡桃木,不同木头的味道,还有皮革家具独有的暖香。
那里是七号公馆内最有禅意和诗香的地方,而且常年无人。
陶栀子将那里视作宝地,午后去那里,阳光斜照,她站在半开的窗外用目光细细打量着书架上的书。
带有汉字的书籍她都能轻易认识,还有一些英文的,她能认识一小部分,剩下的还有法语和拉丁文,就让人看着有些发晕。
中文书囊括文学、历史、音乐、美术、哲学、宗教……
甚至连医书和药书都有。
楼上更大的面积内也整齐地陈列着书,但是距离太远她已经看不清了。
本以为这也是公馆内被人遗忘的地方,直到陶栀子第三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她细数着第八行书架上左起第七本书的位置,想要仔细辨认那外文书名,于是低头用手机查了一下。
此时,头顶响起了一个听不出情绪的清冷嗓音:
“《斐多篇》。”
第3章 天鹅之歌 灵魂不朽
陶栀子闻声,抓着手机的手狠狠一抖,险些脱手。
今日院子里的空气好像格外安静,静到每一片叶子都能捕捉到风的痕迹,每一枚松针都在倾耳听,听微弱的沙沙声,还有虫鸣交谈。
她骤然抬头,脑海一阵轰鸣,空濛而仓促的目光对上了一双低垂的云淡风轻的眼。
天地间的一切在此刻都变得不可思议起来,一个在无人的藏书阁里突然出现的男人,如凭空一般。
隔着一层不可琢磨的空气,就这样生生降临在她的面前。
横冲直撞的思绪在此刻像老旧的电机,再也运转不起来。
像是被梦境拖入的漫漫长夜,在瞬息间,风仿佛停滞了很短的时间。
面前的男人,气质极淡,有一双对周遭漠不关心的眼,将锐利柔化,一切曲调,抵达他跟前都化作凛冽的寂然。
陶栀子短暂的人生里,很难有足够的词汇去形容这样一张皮囊。
但绝对她从未见过的,罕见的、霜雪料峭的皮囊。
微风习习,了无风暴。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搭在半开的窗框上,无意而慵懒,手腕处随性地垂悬。
隔着一扇半开窗,陶栀子看着这手有些愣神,仍然站在墙下的石凳上。
这场景,像极了窥伺。
“你能看得见我在输入什么?”
陶栀子的嘴巴早于自己的大脑,自动思考后便问了出来。
明明,他们隔着一整面墙,而且显然对方不会真从窗内伸出脑袋来看。
“看不见,但能看到你目光的方向。”
嗓音有些疏淡,饱含敏锐的洞察,比刚才多了几缕清风。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陶栀子在喉间酝酿了一瞬,心里生出了惭愧。
“你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在一旁看着,哪来的打扰。”
逻辑分明的回答,没有任何责怪的意思,但好像没有抱以什么热衷。
察觉到对方没有怪罪的意思,陶栀子心里的惶恐削减了不少,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重新移到书架上,发现那书名的拼读果真对方刚才说的《斐多》。
她看着那烫金的书名,沉静地喃喃道:
“《斐多》……我好像听过。”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和熟络,陶栀子看向对方的侧脸,眼里闪烁着求知的火苗,低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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