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吗?”
下一瞬,陶栀子从男人眼中看到了一丝难得的愕然,像是没预料到她直白的问询。
他的嗓音,如面容的一样,宁远低沉,像艺术家钟爱的小夜曲,提琴拉出的一派蔚蓝苍穹。
“苏格拉底在监狱中的最后一天,进行了一场哲学思辨。”
听到这个简短的回答后,陶栀子面容惋惜地沉了些,像是想到了什么,喉头一动无声地哽咽一下。
“……我只知道这天过后,苏格拉底将会被处以毒刑,被他所钟爱的雅典。”
“……”
“苏格拉底临终前的故事……很让人好奇。”
她颇有感慨地说道。
话音未落,陶栀子亲眼看到面前的人无声地从窗边离开。
正当她疑惑对方是不是准备自发结束对话的时候,他径直来到了书架前,用身高优势的轻而易举抬手,白皙的指节触及《斐多》的上边缘,略微一勾,便将《斐多》取下来。
陶栀子趴在窗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不明所以,又不知不觉眼眸中染上某种渺茫的期许。
那本《斐多》被对方拿在掌中,朝她走来,她这才第一次看清了《斐多》的封面。
法国画家雅克·路易·大卫的著名油画——苏格拉底之死。
在陶栀子追寻的目光中,那本书真的就这样被人取下,径直放到她的眼前。
“好奇的话,你可以自己看看里面讲了什么。”
他的声音,还是有着几分冷硬。
但是陶栀子对此浑不在意。
“真的可以吗?”
她的目光重新抬起,眼中雪亮,声音的柔软中带着亢奋,像是和面前的男人形成了一组反义词。
一人静,一人动。
男人对于她直白的情绪表达带着某些疑惑,眸色顿了顿,浅浅点头,不经意地提醒道:
“你确定要用这样的姿势看书吗?”
正欲接过这本书,陶栀子才发现自己依旧保持着趴窗户的奇怪姿势。
她眼神坦荡,动作偷感十足。
她看着对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在他的目光中,悻悻退了半步,从石凳上慢吞吞地下来,一双趴在窗台的手缓缓松开。
跳进了草地,动作利落得对方正想说什么,却发现陶栀子早已稳稳落地,紧接着用手拍干净石凳上的灰尘。
脸颊因心里的惭愧和小天地被撞破而有些发热。
“我不是有意要窥探室内的。”
她的语气,带着些歉意。
“如果江先生到时候介意的话我会对他道歉。”
男人半张着口,正欲说些什么,垂眼看到窗台下的年轻身影在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
他的语气踌躇间带着某种莫名:
“他应该不会介意。”
陶栀子正俯身将石凳搬回原位,对这句话没有做出反应。
风风火火整理好窗台下的一切后,一阵大风掀起,头顶的紫荆花树吹落了一树花瓣,淡紫色的花瓣如倾盆大雨将正欲转身的陶栀子淋了满身。
她在花雨中走来,将身上的花瓣抖落,这才又重新看向窗台。
此时,窗台已经空空如也,连人带书都不见了。
不远处的红漆木门被人随之打开,发出老木门框的吱呀声,门内的人看着陶栀子说:
“进来看吧。”
陶栀子走上前,双脚在门槛外,久久不肯迈过,像是将那里当成某种严重的界限一样。
“我觉得不大好,这都是别人的私有财产,我不应该又是进门又是拿书的。”
她一改刚才的激动神情,秀眉间浮起了迟疑。
骨子里的道德洁癖又在作祟。
她的朋友们总说她在这方面有些矫枉过正。
【大家都是孤儿,本来就从小没有父母教育的。】
【如果不是被家人抛弃,谁不想当高尚的人啊。】
……
陶栀子自知,她绝不是高尚者,她从小犯过很多错,有过贪欲和邪念,也挨过很多的打……
她只是在做自己而已,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
男人又将大门敞开了些,发现陶栀子还是站在原地不肯动,冷静柔和的小脸带着难以撼动的固执神情。
如同一个困兽一样带着强烈的局促感。
他倒没有太多想要争取的意思,便任由她站在门外。
气氛陷入沉默,陶栀子担心是因为自己一人别扭的僵持,便提议说:
“我的英文也不大好,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您简短跟我描述下里面的内容就好。”
“这样你也不用犯错,我也不用犯错,我们相安无事。”
相安无事……
这句从未听过的提议,带着让人匪夷所思的魔力,然他本已经抵达嘴边的拒绝,在温柔的空气中被消解了。
“作为答谢,明天我们在这里见,我送你一点小礼物,一点蜜饯果子,从安州带来的。”
有些郁结于心的阴霾,倒有些因为今日开得繁盛的紫荆花而被拉成了糖丝。
但他不喜甜。
就这样,在陶栀子期盼的目光中,他沉着脸色点了点头,带着些许无奈。
这一个午后的对话,像是耗尽了体力一般,让他感到有些疲乏。
向来有着绝对说不的权力的人,此刻说不出不。
在开始《斐多》的讲述之前,他提到了一个“天鹅之歌”的概念。
陶栀子站在门口,因两人身高悬殊,她往后退了几步,将自己支在回廊的木头柱子上,认真听着。
他的手随性地轻点在书页上,眸光流转间,带着平静,与耳畔的风声和鸣。
成群的白鸽在树影外掠过,扑腾着翅膀,停在了回廊的栏杆上。
他说:“天鹅将要断气之时,会用柔和凄婉的语调发出嘹唳,对生命做一个哀痛而深情的告别。”
“这种声调,如怨如诉,悲伤壮烈,是凄黯的天鹅丧歌……”
“在朝暾初上、风浪即平的时候,人们能听到天鹅唱着自己的挽歌,在音乐声中气绝。”【注】
陶栀子在他娓娓道来的嗓音中寻到了片刻内心的宁静,心湖将动而未动,胸腔里的心脏,正跳动着。
她明白了天鹅之歌作为《斐多》的引入,补充道:
“于是……《斐多》写的是苏格拉底临终前的慷慨悲歌。”
他的回答是:“是,也不全是。”
陶栀子听到这些关于丧歌的话语,总觉感触颇多,心脏挤压着全身上下的血液,一次,又一次,也不知算有力还是无力。
也不知何时感到疲惫,心脏就罢工了。
天鹅为自己唱挽歌……
陶栀子细细斟酌着这个意象,脸上缓缓露出了笑容,恬静而纯然,像是很喜欢这个对《斐多》的精妙比喻。
她总喜欢笑着,每日多看一寸日光,都是无比幸福和幸运的事情。
她朗声问道:“但为什么不全是悲歌?”
他说:“因为苏格拉底用四个论证,论述了灵魂不朽。”
“如果灵魂不朽,死生对称,向死而生,向生而死,那么灵魂也能周而复始,所以苏格拉底并非在唱悲歌。”
这最后一句话,如一块巨石坠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无数浪花,令陶栀子在黑暗的角落里重新抬起眼来。
第4章 不笑的人 最平静最高贵的姿态死去
这个下午的暑气似乎不再严重,适宜的气温带着一定的湿度,恰好够给头脑降温。
陶栀子在柱子边上站了很久,直到她感到身体有些不适。
“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是,我能不能坐下听你说?”
她礼貌地开口,认真地看向对方,一张脸带着歉意的笑容,嗓音的音量比刚才黯淡了几分。
如果不是对她很了解的人是很难分辨陶栀子身体上细微的变化的。
因为她总是将自己武装得很好。
极力挺直,尽量不让自己露出疲态。
她的病,在体力透支之后会容易嘴唇发紫,有时候甚至连皮肤和指甲甲床也是青紫,看上去像个异化的怪物,有些吓人。
她会尽量给自己留足休息时间,倒也没有太娇气,只是她今日从早上开始去清理池塘就没有坐下好好休息过。
“可以。”
对方闻言,看向她,语气如常。
一个不笑的人,严肃的人。
陶栀子觉得有些莫名,因为自己对他好像毫无恐惧和忌惮。
她后来想到,大概是一个把握生命中最后日子的人,会有一种强大的勇气。
只要将明天都当成世界末日,陌生人如何看待自己,反而是芝麻绿豆的小事了。
陶栀子得到应允,自然不可客套了,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栏杆下,也不是很在乎是否端正,在疲惫中将头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柱子上。
身后是几个鸽子正在歇脚,好像也不怕生,像是这里的常客一样,没有被陶栀子的动作惊飞。
这个并不是十分燥热的午后,她很安静地听着。
那本书的封面上,
苏格拉底的左侧有个人递上了一个杯子,杯子里装的是铁杉汁,用来毒杀苏格拉底的。
正如接过一杯水那般自然,苏格拉底精神矍铄,一边同众人说话,一边神态自然地接过杯子。
听到这里,陶栀子突然生起一个疑问,她问道:
“那为什么那杯子里明明装的是毒药,但是苏格拉底却可以那样神情自然地接过,他毫不害怕死亡对吗? ”
对于她突然的疑问,男人直接从屋内踏了出来,也许是因为之前距离太远,这次他们彼此之间隔着一个三米宽的走廊。
但是中间仍然隔着空气墙。
陶栀子问出疑问之前,早已做好接受对方对她的好奇心感到不耐的预设。
因为对面这个陌生人,他从头到尾都是冷清的,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面容不至于冷峻,但是也是笑意全无的。
所以当男人走到了户外的时候,那一瞬间天光照到了他的足下,他仍然留在了阴影中,像是厌倦着刺眼阳光。
这种站在阳光以外的人,在油画的创作中往往去暗示这人物内心的阴郁。
男人站在屋外,倚靠柱子之前预先查看了上面的油漆是否干透,且没有污染物后,才略微倚靠。
他的每一寸动作,在陶栀子的角度下都带着某种奇妙的精致感。
像是天生就生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他站定之后,便开始用平静无波的声线解释道:
“也许可以从两方面理解——”
“灵魂为躯体赋予生命,躯体却如同的牢笼一样禁锢着灵魂,如果躯体死去,那灵魂将得到自由。”
“另一方面,苏格拉底想以最平静最高贵的姿态迎接死亡。”
也如喝一杯水那样平淡地饮下催命毒药。
陶栀子陷入了沉默,她看向男人的手,顺着他的腕骨,顺着那起伏的线条,看到了那幅作为封面的油画。
脑海有过短暂的放空,总觉得她又想清楚了点什么。
“这个关于灵魂在死后变得自由的说法……”
她低声呢喃,视线像是被吸住了一样,随后嘴角绽放了笑容,带着虔诚的感激,扬起头对他说:
“我很喜欢!”
回应她的是对方脸上的一份错愕。
也许因为她看起来过分年轻,才显得她讨论这些还为时过早。
她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尖轻点,两根手指踏着轻快的舞步,慢慢靠近白鸽,来到她们身边,轻轻抬起食指。
正在木头上寻觅谷物碎屑的白鸽,警惕地一缩脑袋,木讷地顿住。
她的指尖略微向前,试探地靠近,最终竟然摸到了鸽子的脑袋。
她笑逐颜开,看着鸽子身上细腻整齐的羽毛。
手中动作顿了一瞬,白鸽便展翅飞走了。
她的视线含着笑意追随白鸽的踪影到了被紫荆花树冠点缀的天际,思绪也仿佛放飞了起来。
她笑着望向整片蔚蓝天空,刺目的日光下她的双眼却无半点躲避,反而贪恋这眼前的所有景致。
最后释然地说:
“我也好想用最平静最高贵的姿态死去啊。”
从男人微变的神情中陶栀子知道也许对方想说点什么,没想到自己的这句话竟然让男人如面具一样坚硬的神色松动了几分。
她心里有种得逞的快意,但是秉持着不给周围人灌输负能量的原则,她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开了。
“你的日常工作是管理里面的藏书吗?”
她所见之处足有三层满满当当的藏书,便认为在七号公馆中应该存在这样的一个职位 。
男人略微颔首,启唇道:
“的确,这里是需要专门的人进行管理的。”
“真好啊,你在从事着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工作。”
她语气间承载的遗憾并不浓重,隐有几分羡慕的意思,只不过最近几年,很多情绪在表达出来之后也会被稀释很多倍了。
话说到这里,男人原本只是被动回答的状态好像发生了变化。
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话题延续的目的,他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提了一个问句:
“图书管理员?”
这个问句下,没有问为什么。
陶栀子倒是毫不掩饰地说道:“因为管理图书可以有机会看书,不用借,也不用买,可以看到一半又放下,可以只看自己感兴趣的地方。”
“与书为伴,还能领工资,多美的差事。”
许是她的想法过于理想化,对方只是嘴角扬了扬,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没有搭腔。
但是注意到这个细节的陶栀子至少能判断对方至少不厌恶自己。
当然,也说不上喜欢。
不喜欢不讨厌,这才是常态。
就像弗洛伊德所认为的童年的影响将贯穿一生一样。
陶栀子心里有很多幼时求而不得的东西,这都会成为她行为的一切根源。
她余光有一搭无一搭地打量着室内美观的藏书,终是收回了视线。
沉默了一阵,时间的流逝会让她心里隐有不安,她又主动发问:
“你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
“不短。”
陶栀子已经开始习惯对方在闲聊时模棱两可的简短回答了,便也只是闲谈,没有往深了问。
“那你这份工作需要大学学历吗?”
他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陶栀子清亮的双眼黯然了几分,立刻用笑容掩饰了眼底的失落。
“如果没有上过大学,但是有工作经验可以吗?”
男人给了肯定的回答:“可以。”
但是他说话一般都不做展开。
“那就好,等你哪天想跳槽了,位置空出来,你帮我把简历内推给江先生怎么样。 ”
她露出一个神秘的表情,开玩笑地提议道。
如果她那时候还在的话。
这个午后,好像一直都是陶栀子在喋喋不休,对方对她的问话都永远只有中立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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