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加重了那几个字。
李斯默默点了点头:“话虽如此,你这话对我说有什么用?当日在朝堂上怎么不力谏陛下?”
“那天我哪有这个机会?”廷尉说起这个更气,“陛下直接把修改律法的权力交给御史中丞了,什么时候问过我的意见?我才是廷尉!这修改律法本来应该是我的责任!”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了。
李斯再清楚不过,朝廷的一切纷争都是权力的纷争。
改革律法动摇的是法家的基本权利,而廷尉既然是大秦的廷尉,他就不可能不是法家的拥趸。
自商君变法以来,大秦的律法一直都非常严苛,好处是令行禁止不敢违抗,坏处是想要改革起来,确实有很多人反对。
廷尉就是反对的带头人之一。
廷尉为九卿之一,三公之下,司掌诏狱和律法,权力原本是很大的。
是的,“原本”。
自从新君上位之后,连丞相李斯都夹着尾巴做人,更别提廷尉了。
说句良心话,李斯真的不想掺和进这争端了,一不小心就是五马分尸的下场。
他有时候晚上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赵高和胡亥的人头,鲜血淋漓,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北阙门的箭虽然没有射在李斯身上,但是赵高和胡亥的血却溅在了他的眼睛里。
李斯忘不了,也不敢忘。
他只想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混个善终,怎么就这么难呢?
李斯又想叹气了,他垂眸看着茶汤,一点想喝的意思都没有。
“廷尉既有异议,何不上奏陛下?”
“呵。”廷尉冷笑一声,“好像我上了奏,陛下就能看到似的。难不成他现在在咸阳宫?”
果然。李斯闭了闭眼,知道事情要糟。
“廷尉此言何意,陛下怎会不在咸阳宫呢?”他做出一副惊讶的样子。
廷尉定定地看着他,皱眉道:“丞相是认真的吗?陛下已经半个月没有上朝了,年纪轻轻的,生病的话要生这么久吗?”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李斯不走心地敷衍着。
“丞相当我是瞎子吗?”廷尉嘲讽,“臣工们上的奏,批复的虽然是陛下的笔迹,盖的也是玉玺,但陛下这半个月来连个人影都没有,谁都不见,这不是欲盖弥彰吗?丞相这段时间以来,可有见到陛下?”
“这……确实没有。”李斯也不瞒他。
“我就知道没有。连丞相都见不到陛下,其他人就更见不到了。批复奏书的绝不可能是陛下,不过是公子在模仿陛下的笔迹罢了。”廷尉笃定。
李斯:“……”
笔迹这个事儿太复杂,他琢磨了很久都琢磨不透,还是继续琢磨吧,就不跟廷尉说了。
廷尉自己要找死,跟他有什么关系呢?
万一走得太近,廷尉死时的血也溅他身上怎么办?
有胡亥跟赵高作为例子,就已经够了,他实在不想被卷进第二次谋反里了。
“公子虽然年幼,但处理公务也还算妥当,最近也没出什么问题吧?”李斯委婉道。
“丞相都说了公子年幼了,不过是个傀儡罢了。”廷尉言语辛辣,“如此多的朝政大事,难道是他一个小孩子能够决断的吗?”
那倒也未必。李斯腹诽,这位公子,可不是一般的公子,小瞧他的话,可是会吃大亏的。
李斯可是亲眼见到陛下和公子成天凑一起嘀嘀咕咕,那诏书都是公子誊抄的,玉玺都是公子随意动用的,公子的笔迹,那更是……
不想了,越想越头疼。
想不通,搞不明白。
“那廷尉今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呢?不仅仅只是为了发牢骚的吧。”李斯慢吞吞道。
“丞相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位荒唐的秦君,将大秦拖入深渊吗?律法为国之根本,军队乃国之铠甲,如今改弦更张,自毁长城,一旦匈奴南下,六国动乱,我大秦国之不国,如何得存?”廷尉痛心疾首。
李斯反应平平,看似忧伤苦闷地低首不语,似乎左右为难,下不了决心的样子。
实则他心里在想:嗯嗯嗯,你说的都对,但造反不要带我。
要死你们自己死,我不想死。我活得好好的,丞相的位置干得也稳稳的。不管新君和公子有什么秘密,也不关我的事。
就算他们当着我的面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我也只当没看见。
对,我看不见,我听不见,我傻,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扶苏公子到底是谁,也不知道那笔迹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陛下现在跑到荥阳救灾去了。
也不知道那灾救的怎么样了,我那倒霉孩子有没有犯什么大错,被陛下揪到尾巴?
那孩子应该不至于像廷尉这么蠢吧?而且还有公主在……
唉……烦死了。
“丞相因何沉默不语?改革律法的事,你为什么不反对呢?”廷尉咄咄逼人。
“御史大夫那天不是说了一句改革律法是廷尉的职责吗?被陛下驳回来了。”李斯缓缓道。
“冯劫?哼,他连自己下属御史中丞都争不过。那个御史大夫恐怕也干不久了,随时都有可能被顶替掉。”廷尉毫不客气道,“他御史中丞凭什么越权管辖,插手律法的事?他有什么权力?”
这就是问题的重点了。
从那□□会开始,李斯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
廷尉才是司掌律法的,陛下却越过廷尉,也越过御史大夫,将制定新律的事交给御史中丞。
凭什么?这算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明摆着,这是信不过廷尉,想提拔自己的心腹了。
因为廷尉是法家,陛下信不过法家。
新的律法力求宽简仁恕,和旧的秦法完全是背道而驰,那原先掌管旧律的那些人呢,该怎么办?怎么处理?会是什么下场?
以廷尉为首的一干人等,如何能不惶惶?
对当官的这些人来说,失权无异于死。
所以说李斯那时候才强烈反对陛下离开咸阳的。
陛下一走,指定是要生乱的。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们为人臣子的,不过听命行事罢了。又有什么法子呢?”李斯只能这样回答。
“丞相当真是这么想的吗?”廷尉不信,“这可不是丞相的行事风格。想当年始皇陛下还在的时候,丞相是何等意气风发,大权独揽,连韩非都是说杀就杀。如今怎么就胆怯了?”
李斯的脸色瞬间就不太好看了。
“陈年旧事,何必再提?始皇陛下已经不在了,但我等总还得活下去吧?”
这话说着,就已经有些苍白无力了。
“如今制定新律的事由御史中丞负责。陛下甚至不在咸阳宫,公子又尚且年幼。那么,只要我们动手……”廷尉压低声音。
“你们想干什么?”李斯一惊。
“杀鸡儆猴。”廷尉阴森森地说,“杀了那个碍事的御史中丞。”
李斯:“……”
那么问题来了,廷尉要杀御史中丞,他现在应该怎么办?
他救是不救?
怎么每次叛乱,都能把他牵扯进去?
他这次还能好运地全身而退吗?
陛下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一天都等不下去了。
“你们想怎么杀?”李斯最后多问了一句。
第35章 法家逼宫
九月十七日,御史中丞魏征的马车当街遇刺,所幸魏征人不在车里,刺客被当场抓获,吞毒自尽。
有人带着刺客的尸体,来到廷尉府报案。
“呦,怎么是蒙毅将军?将军什么时候回咸阳的?”廷尉惊讶。
“昨天刚到。”蒙毅简单地说,“半路上遇到御史中丞,他请我喝酒,就在他那住了一晚,今天坐他的马车出门,刚巧遇到刺客。”
“……那这刺客运气可够差的。”廷尉评价道。
“确实运气挺差的,刚好遇到我。幸好不是御史中丞坐的马车,不然他可就危险了。”蒙毅感慨。
“……是啊。”廷尉道。
“我走了,你们查案吧。近来咸阳不太平,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我怀疑有人故意搞鬼,想影响陛下搞的这个科举。那可不行,我们蒙家唯陛下马首是瞻。如果廷尉查出了这刺客是谁指使的,一定要告诉我,我们中尉军可不是吃素的。”蒙毅拍拍胸膛,豪爽而自信道。
廷尉:“……”
中尉军当然不是吃素的,全天下都知道。
这是大秦最精锐的军队,没有之一。
廷尉挤出笑容,目送蒙毅离开。
当街刺杀不行,那就入府行刺吧。
九月十九日夜,御史中丞府遇袭,刺客被当场诛杀。
“刺客……被当场诛杀?”廷尉吃惊道,“看不出来,御史中丞身手不凡?”
魏征笑眯眯道:“我哪有什么身手?只是刚巧有人帮忙。”
“又是蒙毅将军?”廷尉不解。
“不,这次是我。”常何冒出来,“我正好休沐,闲着也是闲着,听说御史中丞酒酿的不错,就去品尝品尝,谁知道正好遇到刺客,真是巧了。”
“是啊是啊,真是巧了。”廷尉附和,“御史中丞真是福大命大。”
魏征笑容满面道:“三天之内被行刺两次,我看这刺客也是不依不饶,胆大包天。还望廷尉全力追查,还我一个公道。”
“这是自然。只是咸阳最近来客众多,身份杂乱,所携带的武器也太多,确实也不好查。”廷尉为难道。
“可以理解,廷尉辛苦,我们就先告辞了。”魏征泰然自若地和常何离开了。
廷尉茫然地想:他俩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他拿着这个问题去问李斯,李斯也很茫然:“我不知道啊。”
“真是邪门了,连续两次都遇到武将保护他。”廷尉郁闷道,“我就不信了,第三次他还能这么好运!”
“下一次你准备干什么?”李斯问。
“下毒。”
九月二十日,御史中丞府有人潜入下毒。
幸运的是,公子正好在他府上,用饭之前有人验毒,验出了一道豆腐汤有毒,所以没有人动箸。
“可惜了我这豆腐汤了,刚磨的热豆腐呢,滋味如此鲜美,却一口也吃不了了,实在可惜。”魏征叹惋。
这回这个刺客又双服毒了,死的倒挺快。
公子直接将廷尉召过来。
“这案子也查了几天了,没有什么进展吗?”公子问。
“臣无能,刺客每次都服毒自尽,实在没有线索追查下去。”廷尉这样回答。
“你是挺无能的,命案一个接一个,你居然说一点消息都没有?”魏征老神在在,“等下次朝会,我一定会将这几件事放在一起,向陛下进谏,廷尉尸位素餐,不能担当重任。”
廷尉牙都快咬碎了,只好道:“臣会尽快查出结果的。”
“你这个尽快是几天啊?是三天五天,还是一个月两个月?你总不会要从今年查到明年吧?那可就太好笑了。”魏征尖锐道。
“御史中丞是在质疑我吗?”廷尉恼道。
“我不是在质疑你,我是在参你一本。”魏征针锋相对,“当街刺杀朝廷命官,入府行刺加上下毒,在咸阳行事如此猖狂,这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若要能做到这些事,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廷尉若说查不出来,那臣就只能怀疑此事与廷尉有关,廷尉是在包庇塞责!公子,臣请彻查廷尉!”
廷尉面色巨变,怒道:“胡说八道!御史中丞怎么能无凭无据,就随意构陷朝臣?这与酷吏有何两样?查案本就是我廷尉的职责,流程繁琐,头绪纷多,岂是一天两天就能出结果的?御史中丞不了解廷尉办案的流程,就不要在这里口出狂言!任意栽赃嫁祸!”
两人如同针尖对麦芒,话不投机,立刻吵了起来。
“臣请彻查廷尉!”
“公子,臣冤枉!臣要面见陛下,当面陈情!”廷尉急切道。
“陛下尚在病中,不见外臣。”公子拒绝了他。
“御史中丞遇刺这么大的事情,陛下都不能拨冗相见吗?”廷尉十分疑惑,“宫中内外久不相通,臣等实在不能放心!”
“廷尉急什么?”魏征面无表情,“马上就是十月朔了,陛下就算病得再重,也会主持祭典的。是吧,公子?”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他说得比廷尉还要咬牙切齿。
“……对。”公子努力保持微笑,“十月朔快到了,御史中丞的律法也修订完了吧?”
“早就修订完了。”魏征重音在“早”字上,盯着公子道,“就等着面见陛下,呈给他看呢。”
公子仰头看了看天:“啊哈哈,今天天气真不错呀……”
廷尉:“……”
魏征:“……”
“总之,陛下现在病着,不能召见外臣。不过陛下的病正在好转,再过几天就好了,十月朔之前,一定会开大朝会,处理这段时间积压的事务的的。”公子说完,安慰了一句,“两位尽可放心。”
两位显然都不放心,忧心忡忡地散了。
公子临走之前,还把魏征也打包带走了。
“这御史中丞府也太不安全了,还是跟我入宫吧,宫里安全的多。等始作俑者被处理了,再回来。如何?”等廷尉走了,他问魏征。
“哼,始作俑者。”魏征小声哼哼了一句,“钓鱼拿我来钓是吧?”
“大家都在局中,谁又能例外呢?”公子叹道,“我只能尽量保证你的安全,否则等他回来了,我没有办法交代。”
“等他回来了,我可有办法交代。”魏征冷飕飕地从牙缝里挤出字来。
公子看天看地,讪讪一笑。
九月二十一日,因陛下久病不朝,丞相建议让蒙毅去会稽山祈福,临近岁首,拜祭山川天地,祈求陛下快点好起来。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并且有旧例,丞相一提出来便满朝响应。
公子应允,令蒙毅离京祈福,京中防务暂时交给李信老将军。
老将军一大把年纪了,骑马都费劲,但如今王翦王贲都不在了,他只能勉强挑起大梁。
“咳咳……臣领命。”李信老将军也病着呢,声音颤巍巍的,听得人眉头紧皱。
蒙毅一走,这咸阳就更乱了。
李信老将军年纪太大了,耳朵也不好,凡是底下人向他汇报又出什么事了,他都得大声反问:“什么?你说什么?大声一点。”
“咸阳狱有大盗越狱!一夜作案十余起!”
“什么?什么玉?还有鱼?我不吃鱼!有刺!”李信大声道。
“哎呀,不是鱼!是咸阳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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