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赤红色的双眼,被雨水打湿的睫毛并不显得可怜,反倒是让她像一只淋湿的野兽,她的鼻子嗅了嗅,那一双赤红的双眼之中已经闪现出了凶光,令人胆寒的凶光!
她的伤还未恢复,僧人给她渡的精气的确让她好了不少,可是她五十年没进食,感觉一定也不是很妙。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的那个人就是她的目标,她的双手扣着被暴雨冲刷的泥泞的土地,一下一下的朝屋子的方向爬去。
僧人紧张起来。
他只会救人,不会杀人,也不能阻止别人杀人,可眼睁睁的看着她杀人,僧人又怎能忍心。
这女人一口咬在了那人的脖子上,但好在她还算是没有完全失去了理智,留了那人一条性命。她吸够了血,一眼也没有看他,也没有看佛像,就那么湿淋淋的、满嘴是血的、一步一步的走出了龙泉寺。
而那个被她咬了脖子的女人,她呆呆的躺在那破屋里,半晌,忽然捡起地上的刀,照着自己的咽喉来了一刀。血几乎是喷溅出来,把整个破屋的墙壁和地面都染成了血色。
僧人几乎是下意识的闭上了双眼,双手合十开始念经。
他其实……并不是看到这些的,他只是感觉到的,他的意识顺着玉棺的丝根遍布整个寺院,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他的……内部?所以闭上眼睛当然是没有用的,他只是因为紧张和难过而下意识的这样做了。
然后,丝根在她还在抽搐的时候就已将她穿刺。僧人发现,玉棺好像不仅仅会把死人的血肉化为精气渡给他,而是……而是会把活人也杀了,血能唤醒玉棺,让它去找这些流着血的人。
之后也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十几年前有个女人要被人牙子卖了,她跑进龙泉寺之内,用镰刀把那人牙子胳膊划开一道口子,玉根立刻从土中破出,直接把那人牙子给吸干了。
那女人惊恐万分,见自己没事,竟是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响头,叫它“佛祖爷爷”。
僧人有些无力的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佛祖,他只是一个生前死后都很懦弱的人。
许是因为那人牙子的惨状叫镇上的人看见了,之后,黄石镇上欺男霸女的、恃强凌弱的,都不敢在龙泉寺门口造次了。
僧人本以为她走了便不会再回来了。
但……三年之后,她居然回来了。她不仅回来了,还非要逼他现身。她现在好像恢复的很是不错,身上一股子肃杀的妖气,就连丝根也被震慑住了,也因此,她身边带着的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才能逃过一劫。
僧人无法,只得现身。
只听姜艾又问:“你做了什么?”
僧人垂眸不语。
姜艾叹了口气。
她心中已经明白,正是这僧人救了她,他的确是个慈悲为怀的人,所以姜艾也不欲逼他太甚,只是……一个慈悲为怀的人,为何会靠这样凶残的法子在死后继续延续自己的生命?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隐情呢?
她道:“我曾听闻许多妖怪说过什么佛陀门下人,这佛陀是单指你一人还是另有其人?”
僧人轻轻道:“许多得道高僧一辈子信佛,信自己死后也会轮回投胎,信仰自可凝成一股精魂,死后仍可不灭,若有人可替此僧造像供奉,便可重归人世,名上为佛,实则为妖。”
而他活了不到三十就死了,道行并不深厚,能回魂,全靠这玉棺吸取人之血肉精气,什么佛陀,不灭的每一缕精气,都是肮脏、血腥的。
他有些落寂的笑了笑,又轻轻道:“世上本无佛,哪来的佛陀门下人,只不过是一群死人借着不灭精魂,在世间游荡罢了……这世上的妖怪,见了我们这种僧人化的妖,尊称一声佛陀,并说明不了什么。”
而他,连游荡都做不到,他与这龙泉寺早就融为了一体。
姜艾便问:“你好似,很不想这样。”
她顿了顿,又道:“你这般的人,自是想不出这么毒辣的法子回魂,那是谁?是谁费了这么大的劲,让你在此醒来?”
僧人苦笑,并不答话。
姜艾道:“你若不愿这样活着,我自是愿意帮你,只是我若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帮你,好像也没有这种道理。”
她本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此时此刻却和这僧人说起了“道理”二字,着实是让人觉得她是在坑害心思单纯的僧人,只是她偶尔用出的小心思却也的确有效,只见那僧人沉默半晌,问道:“你……你……肯帮小僧?”
他三分试探、三分忐忑,都被姜艾听到了耳朵里。
姜艾道:“你救了我,这是事实。”
她顿了顿,又微笑着道:“所以我自然也会帮你。”
那僧人仍沉默着,好似还在思考要不要把事情都说出来,这事情于他,好像是一件很不愿回想起来的、很不堪的往事。
姜艾也不催他,只是让他自己去想。
半晌,那僧人忽叹了口气,道:“你手中那半块兽首玉i……从前乃是小僧之配饰。”
他十五岁之前,乃是京师一巨富人家的三公子,家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三公子却既不愿读书科考,也不愿跟随父亲经商。十五岁时,在京师大慈恩寺之中遇到高僧点化,落发为僧,自此青灯古佛、不理俗事。
二十岁,自京师一路往西去,一人一马,只为从天竺国求取真经。路遇黄石镇,当年糟了大旱,死人遍地,僧人便暂留此地为亡灵超度,本想着超度完就离开,谁知那一年黄石镇又生了恶疫。
僧人从前在家之时,不思学习,就爱研究些旁的,故而也看过几本医术,此地穷,穷的连大夫也没有,也买不起药。生了疫病的人难道就这样睁着眼等死么?僧人不忍,便散了自己身上的银子买药,为病人医治。
与恶疫争斗,从来便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情,僧人在此地一个小小的寺院之中定居,一住就是三年。三年之后,恶疫平息,他身上也已经没有钱了。三年在此地,他已与此地接下了深厚的缘,只是虽然不舍,他却还是决心要去西边。
镇子里的人跪地求他留下,这些人究竟是为他的钱,还是为他的人而跪,已不可考,但黄石镇乃是他倾注了感情和心血之地,无论如何,此地已不仅仅是一个路过歇脚的地方。
僧人便承诺待所有事都办完之后,会回到龙泉寺之内。
谁成想,他活着的时候竟然再没踏上中原的土地。
二十五岁,他行至金鹏王朝,这是一个西域的边陲小国,建国还不超过十年,如今当政的正是打下江山的大金鹏王格萨尔,此地乃是商道要塞,来来往往的商人们都需要通过此处,因此虽是小国,却也热闹非凡。
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商人们带来了不同的信仰,拜火教、摩尼教、信释迦摩尼祖师的、信奉救世主的……所有人都汇聚此处。大金鹏王好客且豪迈,见有□□上国之僧人来,便奉为上宾。
讨教之间,大金鹏王与中原僧人一见如故,结下深厚友谊。
他们二人是很不相同的,大金鹏王为人豪迈、气吞山河,僧人却是温润如玉、慈悲为怀,这二人能结下深厚的友谊,实在是让人惊叹不已。只是事情却的确如此,二人同塌而眠,整日不离,以兄弟相称。
或许……他们其实在骨子里是相似的。
三个月后,僧人告辞。大金鹏王大惊,苦苦挽留未果,一怒之下,将僧人软禁在王宫之中。
僧人自此再不开口。
大金鹏王赠其美女,以美色而诱之,僧人无动于衷;大金鹏王又以金银财宝而诱之,僧人枯坐念佛,视而不见。大金鹏王大怒,令奴仆不给其素食,每日只奉肉食与美酒,七日之后,僧人滴水未进,形如枯槁,却仍不求饶。
无法,只得软禁,不再逼迫他。
只是二十九岁时,僧人还是快要死了。大金鹏王得到消息,便来看他,他见昔日好友如今被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心中虽愧疚不已,但嘴上却并不示弱,只问他:“你与我作对整整五年,如今可看明白,你我之间,究竟谁强过谁?”
僧人气若游丝,只淡淡道:“我与我周旋久,宁做我。”
而后气绝身亡。
第112章 心
***
僧人死后,大金鹏王悲恸不已,思他生前,最想回的地方,乃是中原一小镇,名为黄石镇,便将僧人尸身放在玉棺之中,并以僧人之容为模,雕刻佛像,命十个黑甲武士护送玉棺与佛像回到黄石镇。
金鹏王朝因其地理位置特殊,故而汇聚了东方与西方各地的鬼怪传说与秘术,这生根玉棺,正是其中之一。他令黑甲武士将僧人尸身送回,并在做完这些事后,以血封棺。
黑甲武士们或许并不知道,玉棺见血吸人。
所以这十个黑甲武士,就成了玉棺渡入僧人的第一批精气。僧人精魂得以不灭,后来陆陆续续二百余年,玉棺不知杀人几何,唯一的例外,便是这名叫姜艾的妖姬还有她身边的这个男人。
姜艾非人,而她身边这男人受了她的妖气庇佑,玉棺不敢动手。
这就是整件事的真相。
僧人讲完,忽又怔了怔,道:“我这次得以醒来,乃是感受到了……格萨尔的气息,我这玉i,好似在死后,辗转到了他手上。”
他顿了顿,忽然有些疑惑,道:“不对……不仅是玉i……还有,还有别的东西上带着他的气息……姜小姐,你、你究竟……”
姜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但有什么东西,忽然一下一下的跳动了起来。姜艾从怀中掏出那东西,那东西乃是一块晶莹剔透的金刚石,在黯淡月光的照射之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稍微变化一下角度,那光芒便可一下子璀璨起来。
啊……她想起来了。
这颗金刚石,正是从石观音手中夺来的“极乐之星”,好像还与金鹏王朝有一些关系,当时姜艾便感觉到这乃是一颗心脏,于是就先收起来了。后来再去京师时,本想着顺路再去一趟珠光宝气阁,探一探那宝石骷髅,只可惜那宝石骷髅却已经不见踪迹。
现在,这颗心脏比以往跳动的更加厉害。
说起来,那宝石骷髅生前……好像正是初代的大金鹏王格萨尔・丹。
这初代大金鹏王格萨尔・丹,戎马一生,为子孙后代打下疆土,死后却被做成圣物,用无数金银珠宝装饰,金鹏王朝的王室昏庸,以圣物为由,强行令途经此地的商人们供奉宝物,敲骨吸髓、杀鸡取卵,虽敛财无数,但商人们哪里还敢再来?这条商道因此而渐渐沉寂了。
没有商人,就没有钱、没有粮,又碰上东边来的杀神哥萨特骑兵,这个曾经盛极的西域小国便消失在了黄沙之中。
初代大金鹏王被做成宝石骷髅,在珠光宝气阁的阁楼里蜗居几十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这样的场景,同他当年囚禁这僧人之时又是何其的相似?
这二人的孽缘与遭遇,实在是让人听的心中发苦。
这一颗金刚宝石心,是否与那初代大金鹏王有关?否则它为什么会在此刻,如此强烈的跳动起来呢?
心脏本就是跳动的,姜艾那时收了这极乐之星,也未曾多探究过,只是收到袖中放着了,它日日夜夜都用同一个节奏,微弱的跳动着,渐渐的姜艾便也习惯了,不曾再注意它。
今天却跳的格外的厉害。
说起来,好似就在那僧人用平静的语气讲完他一生的遭遇之后,这颗金刚宝石心才忽然如此厉害的跳动起来。
那僧人怔怔的盯着那颗金刚宝石心,姜艾正要问他,他却忽然消失了。
那尘雾所化的僧人之影,忽然一下,消失的干干净净。
姜艾一愣,心中已然明白了。
这金刚宝石心,应当正是那宝石骷髅的心脏,它听了僧人的话,反应便强烈起来,只是僧人却不欲与他相见,更不想与他交谈,故而直接消失,再不肯现世。
若说恨,他讲述的语气之中,好似也没有多恨。可他的境遇因大金鹏王的一时之怒而彻底改变,最终客死异乡,若说一点点都不恨,好似也不太可能。
姜艾又唤了两声,僧人并不答话。
她便叹了口气。
刚刚自己,已然答应了要帮助这僧人解脱,他并不喜这般靠着活人之血肉精气而延续精魂的做法,故而请求姜艾帮助,毁去玉棺与佛像。
玉棺虽诡异,却也不过只是一块玉,照着那僧人的说法,它会因为人的血而醒来,刚刚西门吹雪伤这么重,这玉棺却一点动静也无,显然是畏惧姜艾的妖气。
如此一说,也无甚好畏惧的。
姜艾大声道:“我现在就替你毁去这玉棺,从此之后,你可安息!”
僧人不答,唯有晚风吹过榕树之叶,发出飒飒之声。
姜艾的黑影便覆盖上了玉棺,只听一阵令人牙齿发酸的爆裂声响起,黑影褪去之时,玉棺已然粉碎。
在那大量的玉石粉末之中,隐隐能见僧人的尸身早已非肉身,而是一种玉石混着骨质的奇异质感。那玉身一暴露出来,便立刻碎裂,一眨眼之间,便化为齑粉,随风飘逝了。
僧人的精魂,自然也已灭了。
姜艾有些怔怔的盯着那佛像,企图从那佛像的面容上看出这僧人曾经的风华,只是这佛像早以在风吹日晒之中模糊了面容,五官只辨得出依稀,想要还原那人风貌,却再不可能。
至此,她所追寻的真相,好像都已清楚了。
姜艾长舒了一口气,对西门道:“我来此地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西门吹雪淡淡应了一声,又道:“回万梅山庄?”
他的用词很是微妙,万梅山庄明明不是姜艾的家,他却很自然而然的说了一个“回”字。
他已经清楚,姜艾心中有他。否则他数次逾越,怎会都如愿以偿呢?姜艾伏在他怀中的样子,好似贪恋他身上的热度,亦或者贪恋他身上的味道。
还有今夜见他之伤,她异常浮躁的态度。
一个男人,一旦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心中有他,底气自会变足一些。爱情本就是一场博弈的游戏,他心甘情愿的折在里头,今日看破她也入局颇深,怎能不心中欢喜?
他那一双总是寒冷的黑眸之中,已然泛起了一阵春水,表情也松动了一些,染上了几分柔和。
姜艾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只道:“我还有旁的事,你带着温小红回去吧。”
西门吹雪顿了顿,一双纯黑眼眸又冷了下去。
他道:“你去何处?”
姜艾便不说话了。
她自是要去找封黎的,可是找完封黎之后,她难道就无事可做了么?不是的,与阿尔纠缠近七十年的恩怨必须了断。她并非不贪恋人世,只是……
醒来三年,她已经与许多人产生了羁绊,这羁绊于他们,又何尝不是催命符呢?西门与她走的这样近,并非好事。
姜艾冷冷道:“我去何处,何须你多问!”
西门吹雪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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