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艾自顾自道:“她进退得体,心思玲珑,是个好苗子。”
阿潇没懂:“……好……苗子?”
姜艾忽然对着她笑了一下,低低的说道:“阿潇,你不觉得……人类之肉身,在这世上真的很危险么?”
阿潇愣住,她僵硬的转过头,看着死在一旁的蕈妖。她已经没有人形了,阿绫的人皮瘪榻榻的伏在地上,里头不断有黑色浓汁流出,灼烧着周围的草木,发出“嘶……嘶……”的声音,似是在嘲笑她此刻的心惊胆战。
那因为瘪下去而扭曲的面庞,是失踪三年的阿绫的脸,阿绫的脸被搅碎了,弄的乱七八糟的,狰狞、诡异。
……一点不像爱笑的她。
阿潇颤声道:“你……你本想对阿清姐姐……做……做什么……”
姜艾仍是低低道:“变成和我一样的东西啊。”
她的声音似是有种奇怪的魔力,一切听到的人都会被卷入奇异的、情迷意乱的漩涡之中,阿潇愣愣的,傻傻的,喃喃的道:“你……你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
姜艾笑了,问她:“你想和我一样么?”
她张嘴的时候,阿潇似乎看见了她嘴里有獠牙寒光一现。她被吓住了,忽然尖叫着后退,尖利的喊道:“你,你不怕我告诉他们么!我要告诉少爷,我还要告诉陆大侠!你不是人!”
姜艾收起了她那副笑颜,用一种怜悯的表情看着她,轻描淡写道:“你觉得我会怕?”
阿潇瞬间失声。
身后有急促脚步声传来,原是陆小凤、西门吹雪与司空摘星。他们急匆匆的赶到,被这一地无人能解释的狼藉所惊,无人言语。
还是西门吹雪先开口的。
他的眼神依然淡淡的,好像这个世界上一切的事情都不能让他感到惊讶和害怕。他环视四周,又极为内敛的收回了自己的眼神,慢慢的集中在了姜艾的身上。
姜艾还是很美。
她的发丝微乱,如藻般浓密。一双绿眸宝石般璨璨,即使在这样深重的夜晚也有清透的光透出。她倚着一颗枯树,伸手作势整理她的发,嘴唇微微张开,一呼一吸,一呼一吸,精准的像刻意在控制。
他说:“阿潇,发生何事?”
他真的是个很内敛的男人,比如现在,明明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姜艾,出口问的却是阿潇。
阿潇嘴唇颤抖着,不知该说什么。今夜之事太过离奇,她已无力思考。
姜艾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这是一只妖怪,一只……毒蕈化的精怪。”
西门吹雪微微皱起了眉,重复道:“妖怪?”
姜艾道:“没错。”
西门没有说话,心中自然是不信的。只是此时此地此景着实诡异,枯树、焦土,覆盖着一层不知是何的黑色浓稠汁水,缓慢的流淌,似还发出若有若无的恶臭……
陆小凤忽道:“……刚才赶来时,见一群蝙蝠飞过,遮天蔽日,不似常景。”
阿潇惊呼:“那是……那乃是……”
她忽然闭上了嘴,一双眼睛迅速的扫了姜艾一眼,手开始无意识的撕扯自己的衣角。西门没注意到――他本就是这样一个不太在意周边人情绪的人,他只是很漠然的看了一眼阿潇,道:“嗯?”
阿潇说不出话来。
姜艾也漠然道:“既然找到了阿潇,那就先回去再说吧。”
回去的路上,姜艾大概讲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只略去自己如何神勇天秀不谈。众人皆惊,野狐怪谈,古自有之,他们这些江湖游侠儿自是只当趣听,谁知今日居然有人郑重其事,言这世上的确有妖,且多如牛毛。
阿潇学乖,不敢多言。只是见几人都将信将疑,便嚅嗫着把那怪物娃娃讲的那件婴鬼投胎的事说出,她又想起了今日阿清姐姐是如何在那对夫妇面前护着她的,不禁哽咽起来。
陆小凤叹气,摸了摸她的头,叹道:“妹妹,别哭。”
想到阿清,他也是一幅黯然伤神的样子。
姜艾不言,只抬头望天,明月照人来,月华流照君。夜无论多美,多有诗意,都总是危险的。
西门吹雪也抬头望月,他的想法很难猜。在阿清尸体前,他的确愤怒了,此刻看他,却又已恢复那种冷冰冰的、似仙人般的无欲无情之状。
他如水般凉的眼神从姜艾身边扫过,忽开口道:“你似受伤。”
姜艾看不出情绪的扫他一眼,道:“什么?”
西门吹雪平平的对上她的目光,道:“自从见你,你常捂心口颦眉。”
姜艾不言语。
西门吹雪似是看不出她不欲继续这话题,反而道:“你有旧伤。”
这不是疑问,这只是一个神医在对病人下定论。西门是极为自信、且极为专注的人。这份自信……或是自傲,让他几乎注意不到任何一个人的情绪,即使她的暗示已经这样明显。
姜艾不高兴了。
她冷笑一声,说:“我无伤,你眼力不好。”
西门不恼,只面无表情道:“不可能。”
姜艾便不再理他,快步与他拉开了距离。
陆小凤戳了西门一下,小小声道:“她生气了。”
西门眨了眨眼,慢慢的扭动脖子去看陆小凤,很真诚的发问:“何故?”
陆小凤:“……”
江湖人称西门吹雪无欲无情,人剑合一。哪里会有人想到,此人只是比正常人迟钝个一百倍左右吧。
但身为友人,却总不好不教他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她并不想提起此事,或许是因为此伤中有她所不愿提及的旧事。”
西门吹雪此刻方悟,只淡淡的望向她的背影。
陆小凤又道:“只是你这番话对她却并非无用。”
西门道:“哦?”
陆小凤微笑,道:“最起码,她以后绝对会控制自己的动作,绝不会再捂住自己的心口的!”
西门吹雪楞了一下,皱眉道:“与身无益。”
***
第二日傍晚,阿飞伤已养好,三人准备辞行。不知是不是西门吹雪心中抱歉,便叫老赵请姜艾去小园中一叙。
老赵前来传话时,陆小凤惊诧不已。西门自傲,从来都只有别人请他他拒绝的份儿,哪里有他巴巴的赶上来请人去叙话的呢?若非个性如此孤傲,他这样的人也不至于活到二十大几还没几个朋友。
足见他是真的被姜艾的这张脸迷住。别人或许从西门那张死人脸上看不出什么,陆小凤却早明白了。
他不由的苦笑起来,想着自己请姜艾来万梅山庄,西门却成了情敌。万幸所有的事还有挽回余地,他不会为了美人与朋友翻脸。
只这片刻,陆小凤心里就已经想了许多许多,想着姜艾逼他调查的事,又想到了那个香艳异常的“代价”,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代价?若没完成她想要他做的事情,他到底会付出什么?
想的心跳如擂鼓,姜艾也还是没看他,跟着老赵去小园了。
姜艾到时,西门背对着她,一身白衣如雪,飘飘然遗世独立。手中握着剑,此剑古朴,剑柄末端有一剑穗,一般剑穗多为红色,他这剑穗却是黑色,同他的剑几乎是一体。
姜艾站着,唤他:“西门少爷。”
西门吹雪慢慢转过身来,垂下眼睛看她,轻轻道:“叫我西门即可。”
他垂眼看人是,总有一种十分专注的神色,好似在对待一件宝贝般――或许是他总是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自己的剑。
姜艾微怔,不自然的避开了他的目光,小园里有许多花,晚风一吹,花果的香气四溢,她盯着不远处的一簇白花――它们的花蕊乃是嫩黄。
她说:“好,那西门,你找我来为何事?”
西门没说话。
姜艾也没说话。
他忽然扯下了那个剑穗,轻轻抛给姜艾,道:“你救我婢女,此为感谢,若有事,持此物来万梅山庄。”
――我可助你。
最后四个字他没说出来,也不愿说出来。仿佛这样会落了下乘。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做到这样已实在不易。
第15章 小酒馆
***
京师郊外
是夜,小酒馆中人声鼎沸。此处刚过清平镇,不远处即是京师,因此这小酒馆,无论何时总是热闹的。老板正饮酒,醉醺醺的与一桌江湖汉子称兄道弟,他脸上通红,一双浑浊醉眼眯起,虽脚步虚浮,但却还是逞强着嚷:“没醉!我没醉!”
老板娘是个和气的中年女人,身着粗布麻衣。袖子一挽,麻利的收拾着残羹剩饭,此处虽说是个过往旅人的歇脚亭,却仍有一些食客常来关顾。老板娘嗓门不大,与几位熟悉的客人寒暄几句,上上下下的忙碌着。
那老板却并不满意,许是喝醉了。便与这桌江湖汉子嚷嚷开了,嘴里直说浑话,大声与他们抱怨自己这老婆手也太粗糙,腰粗的像水桶,实在是没有趣味。
这桌汉子便肆无忌惮的大笑开了,揶揄这老板晚上怕是要被婆娘泰山压顶。目光便好不掩饰的上下打量起了老板娘,嘴中一边啧啧啧,一边不住摇头。那老板说起这个,更显委屈,只大声道等着这店子再赚些钱,要买个腰细声嗲的小妾来。
汉子们大笑,说你这等年纪,还想着胡来。
老板大着舌头,醉醺醺的说:“男人嘛!男人嘛!”
……似是当老板娘不在此处一般,丝毫不见尊重。
这勤劳的老板娘,却丝毫不见泼辣。她只是快把头低到衣服领子里,盯着自己的手看。这一双糙手也是从少女的十指纤纤变的,换来的钱却全供了丈夫喝酒玩乐,而后再喝醉之后一次又一次的出言侮辱她。
可是那些屈辱的感觉,被娘家一遍又一遍的用“男人嘛,这样都正常的,你该多多包容他”给打发回来了。
这么多年过去,连她自己也麻木了,只想着下辈子可千万别在投胎成女人了。
而这些平日里叫她婶子长、婶子短的相熟食客们,自然也眼观鼻、鼻观心,不为别人的家务事操心。
可总有些傻子要自找麻烦的。
忽然,一个少年冷冷的说:“你若再放屁,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此话一出,整个房间的气氛骤然转冷!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连老板娘的背都僵直起来,她开酒馆二十多年,从未听到过杀气这样强盛的话!
这少年坐在角落里,大概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脸上的婴儿肥还没有完全褪去,一双眼睛却锐利的惊人,桌上放着一柄奇异的、简陋的剑――或许说剑都高估那玩意了,那东西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孩子随意拼凑起来的玩具。
这少年正是阿飞。
辞别西门之后,三人就继续出发。在萍水镇时,他们曾去衙门了解王植一行人死亡的事情,这一趟乃是赶着急镖来的,可是遍地尸首中,却并没有找到那镖。陆小凤便猜测这镖或许与此事有关,于是便提议来一趟京师。
姜艾自然是没意见的,阿飞无依无靠,自是去哪里都可。
于是三人便一同来京师了。
今夜天色已晚,便要宿在这里。谁知道居然能听见这样一出。
阿飞自小被母亲养大,从未见过父亲,于是母亲便成了他最尊敬、最爱的人,刚进门之时,老板娘的幼子出门来迎,小小一个孩子,被笑着的老板娘哄着抱起。
这让他想到了去世不久的母亲。
母亲是个苍白、纤弱的女人,同时,她很严厉、非常严厉的逼迫他日日不缀。
……同这发胖的、和气的女人一点儿也不相似。
可或许这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有些同样的特质,只有还在依恋母亲的孩子能发现。阿飞固执的相信她们之间的确相似。
所以他愈发的难以忍受这酒馆老板侮辱性极强的话。
陆小凤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的牙咬紧又放松,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
姜艾自是不在的。
她是个神出鬼没的人,从来只在夜晚出现,白日只有陆小凤同阿飞二人赶路,姜艾却总能在晚上精确的找到他们所在的地方与他们回合,又在第二天早上继续消失的干干净净。
同时陆小凤还注意到,他们身后总跟着一只蝙蝠。
只是这些话,却是不能和阿飞说的。于是陆小凤对他说:“你好似很忍受不了这男人的这股子放肆。”
阿飞咬牙道:“……他说男人都这样。”
陆小凤叹道:“多数男人是这样的。”
阿飞盯着他,森森道:“你也如此?”
陆小凤微笑道:“你觉得呢?”
阿飞不说话了。
他显然是非常不高兴的,又被陆小凤把话轻飘飘的推回来,一腔愤怒不知如何发泄,嘴唇抿的紧紧的,好像不打算再跟他说一句话了。
陆小凤说:“你若不忿,不如就照我说的去做。”
阿飞:?
陆小凤笑了一下,缓缓道:“你要说,‘你若再放屁,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你若再放屁,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他就这么喊出来了。
陆小凤:“……”
他只想说我还没教完,你着什么急?
只是已来不及再教了。
气氛瞬间便冷了下来,那老板醉醺醺的转头,一双眼睛通红通红,见是一孩子,嗤笑了一声,骂道:“哪……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懂……懂个屁的女人!”
下一秒,阿飞的剑已出鞘。老板娘的惊叫声冲破了整个屋子。
***
与此同时,姜艾正走在一片野坟之中。
她是这样一个人,走路慢慢的,从来也不急着。每一天睁眼时,外面的天都已黑了。可是能行走在阳光下的人,又有几人会享受黑夜,感受那种夏夜蝉鸣、晚风送来果香的细节呢?
……当然,野坟之上,没有果香。
此处离京郊还有一段距离,横七竖八的立着许多木牌子。被葬在这里的人都是些没家的孤魂野鬼,风吹日晒,这些木桩子早就腐烂,一堆木屑四处洒落,好不唏嘘。
死在这里的人,大都不是寿终正寝,故而有野坟处多凶鬼。
行至深处,忽闻有人哭泣。
那声音细细,如烟般一缕一缕的飘来,虚虚飘在空中,被风一吹就散了,四散着把这种充满幽怨的诡异的哭声送往更远的地方。
姜艾无感,继续往前走。却见前方有幽绿幽绿的鬼火四散,见有人来,便飘飘忽忽的往她身上撞。
鬼火乃人尸中不灭的怨气所化,没有意识,只余凶气。见活物便要沾,若碰到人,顷刻之间便火光熊熊,只要把人烧焦烧透了,方才停歇。一旦被鬼火所沾,即使是跳进河中,火焰依然不灭,至死方休,极为可怖。
姜艾不怕,眼都没眨一下,一道黑影腾空而起,啪的一声把那鬼火打灭了。顺便把不远处的那些全部打包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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