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灰进被我们供着太久,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纯粹善良的瑞兽了。”
“是啊,而且我觉得它还变蠢了,谁对它好它就信谁,一点没有以前那种神兽的风范了。”
“对,特别拎不清,隔壁那个婶子,不就来做客的时候对它笑了几下,给了它点碎灵石,就把它收买了,它忘了当年是咱们村长求老村长,带着全村人花光灵石给它治病?它忘了是村长一家救了它收养它?我都不敢想,小慧死的时候,村长该多么寒心啊!”
“怎么说呢,毕竟是个小兽吧,以前别人都太神化它了。野兽本来就是这样的,根本养不熟,不能指望它和人类一样懂得感恩。”
灰进听到这些话,小小的心脏像被人挖出来了一样难受。它想要辩解,可是却说不出口,所以它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最近,它真的没有以前招人喜欢了?它是真的太蠢了、辨不清虚情假意吗?是不是只有可以拯救村子,强大又开朗的它,才是值得被爱的?是不是它明明可以去拼命却不拼,真的是忘恩负义?
其实不怪大家那么说啊。小兽恍惚意识到,就连它自己都讨厌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
它竟然安逸地想要随着阿进老去而老去,忘记了它是村庄的守护人,是所有人的希望。
它辜负了他们的希望。
灰进咬咬牙,离开村庄,去了两日路程的一个峡谷。它前阵子就感应到这里有秘宝,能助它增长修为,但一来它放心不下离开那么久,二来秘宝被凶兽护着,它对上凶兽胜率很低,所以它一直没下定决心来寻宝。
但是它现在需要那秘宝,村子也需要那秘宝。
正逢那两日雨势终于弱了些,村民们也忙着走出家门,抢救还没被洪水冲走的财务粮产。
谁也没想到,就在村里的大人们远在村外的田中时,忽然下起暴雨,附近的河再一次决堤。
村里的孩子都留在家中,这一次死了七人。
其中有阿进的大儿子,阿忠。
灰进那日回来,一进村便看到全村的人围着几具孩童尸体的一幕。
灰进和境界远高于自己的凶兽打斗,没得到秘宝不说差点连命都丢了,一回来看见这场景,一身重伤瘸着腿,以最快的速度奔向阿忠,也是它看着长大的孩子。
却被阿进冷漠地用脚拨开了。
灰进抬起头,看到阿进如同看陌生小兽一样的眼神。
它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不敢再接近,只好转身跑走了。离开很远,独自躲在角落的时候,才发现心里的感觉是抽痛。
以前的主人死的时候也有,却好像……并没有现在这样痛。
是因为它救不了阿忠,所以阿进太伤心了吧?就连它都这么痛,阿进肯定痛死了。
阿进怪它也是难免,它自己都在怪自己,没有在阿忠需要它的时候呆在他身边。
灰进这么想着,拖着受伤的身体,偷偷进了灵堂。
它给阿忠输送了一整晚的玄力。
可惜没有用。他断气太久,阳息已灭,它不可能像当年唤醒阿进一样唤醒他了。
其实它是知道的。只是想到阿进冰冷绝望的眼神,它还是孜孜不倦地努力着,直到耗尽最后一滴玄力。
昔日雪白油亮的毛发,一夜之间如同枯草,变成一种了无生机的白。
本就身受重伤的灰进再也无法支撑,死狗一样倒在灵堂后面的角落里。
它把自己藏了起来。怕刚死了儿子的阿进看到它这样会更加难受。
不管村民说什么,它始终记得阿进带它回来那一日满脸纯真的欢喜,记得他紧紧抱着它贴着它的脸对它说最爱最爱它的模样,记得阿进听说是它救了他的命后郑重地蹲下对它说从此它的生命比他自己还重要。从那时起,它就把阿进当成了亲人,它当然知道阿进对它也是一样。
可是当晚,它便被人从疗伤的角落里揪了出来。
那个村民的眼神是让它十分陌生的冷漠,还含杂着一丝它不懂的凉意。灰进本能地有些怕,可是想到这是它那么熟悉亲爱的村庄和村民,它没有躲,任那人将它带到了村头的空地。
那是一片高地。尽管雷声轰隆,暴雨狂烈地砸着已被浸透的土地,这片地依旧幸存完好,不像村里的其他地方,基本都被水淹了。
可以说,这片空地,和空地不远处的祖祠和灵堂,是如今村庄里唯一庄严完好的地方了。
像是个举行大事的地方。
灰进这样想着,就听到带他来的人开口道:“村长,祭祀可以开始了。”
村长?阿进?灰进被雨淋得湿漉漉,浑身又病痛缠绕,又冷又饿,正觉得难受不已,听到阿进在,眼中迸发出光亮。
那是一双与初见时一样澄澈的眼睛,看人时湿漉漉的,煞是漂亮,让人一眼就心生欢喜,意识到这是多么高贵骄傲的一位小公主。
虽然小公主的毛发早已不复昔日亮丽,它却有一些东西始终没有变。
阿进与这双眼睛对视了一秒,但很快移开目光。
他看向一位老人,如今村里年纪最大、最德高望重的老人。
灰进也认识他。当年刚来时,这位老人还是村里唯一书堂的教书先生,灰进跟着阿进听了不少他的讲课。
只是老人不苟言笑,平时也从不像其他人一样俯身摸它。不过阿进告诉灰进老先生是个很厉害的人,灰进也同阿进一样,很钦佩尊重这位老先生。
今天,这位严肃的老人也同往常一样,只是用漠然的眼神扫了灰进一眼,便道:“开始吧。”
灰进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便又被人提起来,放到了一块木板上。
木板很大,搭起一个简陋的台子,上面用暗红色的颜料绘制了一个诡异的图案,灰进就放在那图案正中。灰进注意到旁边还放着一把刀。
身体虚弱的时候人就会缺乏安全感,灰进也是。
灰进的身体在雨里发起了抖,看阿进的眼神已经暗含祈求。
那依旧是一双澄澈的眼,天真无霾,盛着满满的信赖,只是散发出本能的无助和害怕。
阿进不看它。老先生的声音却在暴雨声中清晰而低洪地传来:“村长不必自责和心软。是这畜生与妖兽勾结,为村庄带来了灾难,我们如今杀了它,也是为死去的邻里亲友报仇。”
什么?灰进抬起雨帘之后愈显湿漉漉的眼,有些不明白。老先生口中的畜生是……它么?
灰进以为自己理解错了,但它很快从四面八方一束束比雨丝还冰冷的目光中看到了答案。
灰进本能地为自己鸣冤,“嗷呜”一声凄吼,可是看到村民们骤然如临大敌的表情,又很快停下了。
它想,他们只是误会它了,它不能吓到他们。
它还记得自己是村庄的保护神。它还以为自己是对村民来说过分强大的灵兽。
可它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人按住后颈,死死钉在木板上,竟然用了所有的力气都无法挣脱。
它还忽然发现,木板周围全都是握着武器严阵以待的强壮村民。而他们戒备的对象,不是暴雨和洪水,不是那只导致这一切的妖兽,而是它。
它更没能想到的是,它并没有再多挣扎的机会。
村民似乎对它的力量很是忌惮,怕它反应过来后有什么变数。老先生一个眼神,阿进轻轻点头,一名女子便手起刀落。
“嗤――”一声令人胆寒的钝响。
一颗毛茸茸的头,毛发被雨水打湿凌乱不堪,滚了两圈,落到图腾正中,鲜血H地覆盖了本来的图案。
有些灰突突的毛色被水洗过,在浓暗欲滴的光线中,恍然好像又恢复了最初的洁白。一双清亮却不复光彩的兽眼微微睁着,里面的恐惧还很少,残留着依旧是纯然的天真。或许是它们的主人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着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家人。
雨声好像更大了。雨水汹涌,像是天空开了个口,倾泄下宽达千里的瀑布。但饶是这样都没有冲净全部的血迹。
雨幕中,阿进的表情变得有些朦胧。
混着满脸雨水,连自己都感受不到是否在哭,只是眼眶终于热起来。
老先生的大手搭在他肩头。
浑浊的眼闪烁着比在场所有人都锐利的理智和精明,老人安慰的语调也不失严肃:“阿进,为了整个村庄,孰轻孰重,你是知道的。”
“没错。”旁边人搭腔,“这也并不是背叛。如果一定要说,是灰进先抛下我们的。”
“而且这洪水也是灰进引来的,当年若是不激怒那只妖兽,王婶一家,还有村长您的儿子,阿娇的两个娃……这么多人又怎么会死?”
“那妖兽点名要用灰进祭祀它,明摆着这事是冲灰进来的。灰进那么强都打不过它,我们即使有心,也护不住灰进啊。”
“护灰进做什么,它那么自私。它惹了事,躲在我们村子算怎么回事呢?难道还想让我们村里的老弱妇孺保护它吗?”
“那畜生一向自私,要讨好它它才给你好脸色。当初明明是我们村长救了它,大家一起收留它,为了给他治病全村人都倾家荡产,没想到是这样一只白眼狼。”
“前两天它是发现村子护不住它,想逃跑吧?连村里的孩子都不顾了,放任他们去死――那可是它看着长大的孩子啊!这畜生竟然如此狼心狗肺!好不容易这次逮到它,万一错过,我们可就再也没机会求得妖兽的原谅了!幸好村长果断,做了正确的决定!”
“――够了!”
阿进的声音在雨中好像有一种悲凄的哭腔,仿佛发自冤死的鬼魂,所有人立即不说话了。
所有人心底里都知道,今日,他们才是背叛,他们才是自私,是他们欺骗利用了灰进,是他们欠灰进的。
他们刻意回避着地上那只小小的,尸首分家的,曾经温热地蹭着他们的手、如今却如同一块破抹布一样躺在地上的身体。
他们更看不到,在另一个他们看不见的次元,一个半透明的如同等比复制的“灰进”,从地上那团影子上懵懂地爬了起来。
灰进本来应该很快失去意识消散的。但临死的不甘,让它强撑着留了下来。
它的灵魂几乎在暴动,可是没人看得见。
灰进不会说话,所以也没有人类那样巧言善辩。
可是它是灵兽,有几近于人类的智慧,懂是非,会委屈。
――妖兽不是它引来的,它当初打跑妖兽,全村人都欢天喜地,家里有年轻姑娘的人更是感恩戴德。
――他们为治疗它倾家荡产,但它已经回报给他们更多东西。
――它是有自私,所有生灵都自私,但它的自私还远比不上这些它真心对待的朋友。
――它没有背叛,是他们背叛了它。
在灰进灵魂所在的世界,有源源不断的黑气涌向它,好像要把它空虚的灵魂填满。
可就在这时,一个颤抖的男声止住了所有厚颜无耻的声讨,也让灰进的世界静止了。
“――够了!”
阿进红着眼睛,眼底一片漠然的死寂。
雨水渐停。祭祀奏效了。村民有些雀跃,却没有人敢出声欢呼。
浓重的阴云和滂沱的雨水,好像进到了阿进的眼睛里。
大家都知道灰进救过阿进的命。
阿进几乎是森然地望着所有人,然后回头望了望灰进的方向。
他眼里的悲伤好像要漫出来,比山洪还要浩荡,能洗净沾染在洁白灵魂上的任何猩红印记。
“……我不该收留它的。”
“……”
村民们呆呆望着他。灰进呆呆望着他。好像都没有懂他的意思。
“现在小慧死了,阿忠也死了。”
阿进的目光转换了焦距,眼中的悲伤也化为冷寒。大家这才发现,他之前看的是祠堂后灵堂的方向,如今看的才是灰进。
“那只……畜生。”他不再叫那个随他命名的名字,仿佛那个名字会提醒他曾经有多么愚蠢,“我当初就不该救它,应该让它死在那的。”
阿进又重复了一遍。
被村长大人恩准的仇恨又一次让人们有了共同的信仰和目标,仿佛跟随指挥棒的乐手,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地合奏起来。
“是啊,这种恩将仇报的东西,就不该救。”
“不怪村长,谁能想到野兽即使生了灵智,也没有人性,这般蠢钝又残忍。”
“哪里是瑞兽,现在想来,自从那畜生来村里,我们村就灾荒不断,这分明是个邪兽啊!”
“可不是,那畜生……”
“……”
雨已经完全停了。人们脸上露出劫后逢生的喜悦红光,精气神也旺得不得了,人声比暴雨声似乎都要嘈杂些许。
他们口中已经没有“灰进”这个名字了。他们只称它为,“那畜生”,或者是,“邪兽”。
邪兽……
距他们几步之遥的另一个世界,浓郁的黑气像是受了激励和牵引,争先恐后涌入一团稀薄的灵体,很快将散发着纯净白光的灵体染成乌黑,然后膨胀,散发出越来越恐怖的气息。
没有一个活人知道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偶尔有周游修仙界见多识广的修士,会故弄玄虚讲起村庄的故事。
“所以那些人都是制造洪水的妖兽杀的吗?”
“没错。”
“好残忍啊,村民不是按照妖兽的要求祭祀了吗?妖兽又何必赶尽杀绝呢?”
“兄台有所不知,那妖兽其实并不是只妖兽,而是一只邪兽!邪兽是善念的反面,天生便要乱造杀戮的!”
“邪兽?是弥西域那种吗?我在定边城的时候也见过,对修士来说并不厉害,提防些便好了。”
“悖才不是呢,定边城那些东西叫邪兽可是抬举了,这只可比它们厉害多了――它是有名字的!”
“啊,那它叫什么?”
“恚獍。”
“灰进?好奇怪的名字。”
“不是,是恚獍。恚,恨也。獍,是为猛兽。也不知是谁给起的……真的是个很凶恶很不详的名字呢。”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章双更合一,晚上没有了哦。
第105章
“成了!成了!”
看到磅礴邪气被凌韵艰难地牵引着,从她心口的位置钻入体内,仿佛消失在另一个空间,幽灵老祖们欢声雷动,额手相庆。
“等一下,小韵她……”
白发老祖凝眉出声。圆脸的老祖一声惊呼:“小韵被困在幻境里了!”
“什么?”
老祖们简直难以置信,凌韵的修为是少了,但神识又没有跌,堂堂道尊怎会被困在一个小小的邪兽的幻境里?
除非……
“她想要吸收它。”
老祖们神色凝重起来。白发老祖痛心疾首:“我就知道这孩子喜欢冒险――她都能搞出个万邪决来,从来都不把危险当回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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