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朝廷来使才对外透露了消息。此番想是圣上下了令,钦差等办案几乎称得上神速,地位显赫的那些大官先被处理了一遍,临州处于风口浪尖的那几位都已落马,涉事官员皆被抄家,家中财产一应上缴。上任盐官早已调走如今都被抓了回来定了死刑,案子正移交大理寺复核,一旦认定,这些官员便要被秋后问斩。如宋瑜这等行贿之人,基本都被判了流放,这跟从前宋家打听到的消息并无不同。
贺知州虽然也贪了钱,但是因为朝中有人力保,只是丢了官职补了钱财,另徒一年。如此虽保全了性命,但是也前程尽毁了。
贺延庭得知消息后,前一刻还在为他父亲的前程担忧,后一刻便听说母亲已经同他父亲和离,还要带着他一道上京。
贺延庭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下意识地反问:“母亲您怎么能这么做?”
唐懿诧异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似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接着便嘲弄一笑:“我为何不能?这么多年你父亲是如何对待我的,你难道不知情?”
当初她父亲还没做到丞相的位置上,两家婚事的确算是唐家高攀,可那也是贺家亲自上门求娶,并非是她赶着上嫁。然而,听了父亲的话嫁到贺家之后,她才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难缠的婆母,悭吝的妯娌,房中得宠的妾室,道貌岸然的丈夫,她不知多少次想要和离都被父亲给拒了,因为父亲需要这门姻亲,他算计了兄长的婚事,自然也要算计女儿的。后来她苦心经营,才结交了大长公主,如今只是借助大长公主的势逼着贺家和离、带走儿子,并未有过半点落井下石之举,她已是仁义至极!
唐懿起身,淡漠地望着儿子:“你若不愿随我回唐家,我也可以将你送回伯府。”
贺延庭立马怂了。
他父亲有个爱妾陈姨娘,是祖母的亲侄女儿,祖母只在乎那陈姨娘跟她的一双儿女,对贺延庭则可有可无。他若是回伯府,必定会被欺负死。其实在他之前母亲还怀过一胎,不过因祖母跟陈姨娘之故流产了,此事不了了之。数年之后,母亲设计将祖母那犯了事的父兄一家都送去了大牢,没多久,陈家父子俩都死在里头,祖母一夜白头,陈姨娘更是对他们母子恨之入骨。
半晌,贺延庭无精打采地道:“我跟着您回京。”
唐懿也不见欣喜,只是淡淡地颔首,良久又道:“你自回去收拾,三日后动身,届时,你继父跟你弟弟也会跟着一道。”
贺延庭满脸的疑惑。
什么继父,什么弟弟?母亲在说什么?
只是唐懿并未解释太多,撂下这句之后便径自离开,独留十三岁的贺延庭在原地凌乱,他不是在做梦吧?肯定是在做梦,要不母亲怎么会找什么继父呢。
他不可能有继父的,不可能……
又一日,宋瑜被放出了大牢。久不见天日,宋瑜的脸色被捂得有些苍白,唇上也不见血色,抬头时接触到刺眼的日光,还有些头晕目眩。这些天他见过太多的惨案,许多人抵死不招被拖出去杖责,去是还是好好的,回来后已是血肉模糊,第二日便断了气。
监狱中到处充斥着血腥味,宋瑜从一开始的恐惧,到后来的日渐麻木。但是眼下死里逃生,他还是庆幸的,如今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去看他儿子。
送他出来的狱卒还颇为奇怪:“你算是走了运了,跟你一样行贿之人或是流放,或是死刑,唯独你只是被罚了私产,你该不会是上面有人吧?”
宋瑜羸弱地笑了笑:“我若是有后台,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这倒也是。”狱卒心软,见他身无分文还给他叫了一辆马车。
宋瑜道了一声谢,赶紧上了马车,他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然而他这一回,却将整个宋家都给惊动了。
昨儿晚上官府的人过来,查处了宋瑜的私产,万幸宋家的产业算是保住了,没给他们上缴了去。这都“抄”上家了,人还能平安么?除了宋允知,宋家就没人盼着宋瑜这个犯了事的人能回来。
可他偏偏就平安归来了,以至于宋家上下都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情绪。
怎么就回来了呢?
宋璋神色复杂地看着堂下的兄长,他身后跟着的是宋家的管事跟诸掌柜,众人坚定地站在宋璋身后,都默默不语,也不上前询问。
只有宋允知是真的高兴坏了,也不嫌他爹十多天没洗澡,扑上去便不想下地:“爹,你可算回来了!”
“乖,爹待会儿再跟你说话。”宋瑜怕儿子被熏着,好说歹说终于让他先回屋,许诺待会儿洗完澡便去陪他,才让这小祖宗听话回了屋。
宋璋打发走了其他人,才终于开了口:“此番兄长能平安归来,实在是宋家之幸。爹娘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会为兄长高兴。”
宋瑜想笑,可他连嘴角都牵不起来:“是么?我倒不想让爹娘看见。”
“兄长怎么说起了胡话,想来是乏了吧,我这就叫人准备好浴室,再备好晚膳,今日你我兄弟二人不醉不归。”
说完宋璋便要下去安排了,转身之际,身后忽然传来一句:“先前给我判刑的钦差,是你当初救下的那个落魄书生对不对?”
宋璋顿住,转身时脸上已没了笑意,连眼底都透着阴郁跟疏离。
兄弟二人无声对峙。
宋璋嗤笑一声:“兄长何必挑明呢?”
第4章 赶走 父子二人一无所有
连日的怀疑与挣扎,到头来竟成了笑话,身陷囹圄时宋瑜不知多少次在心底为这个弟弟开脱,此刻见他装都不装已是心寒到极点。他艰难地追问:“你是为了继承家业?”
宋璋觉得好笑,即便被揭穿了他也不见慌乱,反而漫不经心地反问:“不然呢?”
莫说是他们这等巨富之家,即便是升斗小民也会因为那几亩薄田争得你死我活。他从来都不信命,更不推崇什么长幼有序,难道出生晚一些就活该放弃一切?
事实上,他从出生起便一直活在宋瑜的阴影中。幼年兄长比他模样好,比他讨喜,也比他更受长辈青睐。自己身子不好,父母虽然对他也关心但是远远不及兄长。即便他再听话、再懂事、再勤奋用功,仍然不是父母最偏爱的那个。等到及冠之后他身子日渐好转,父亲却还是以他身子孱弱为由将家业交给了兄长,临终前更是百般交代,让他尽力辅佐兄长。
呵,辅佐,他分明才是最适合做家主,凭什么屈居人下?他们明明都知道兄长一无是处!如今他们兄弟阋墙乃是父母不慈的缘故,更是因为宋瑜这个兄长撑不起家门,他是为了宋家的基业长青才出此下策,并无过错。
宋璋放任心中的恨意滋长:“兄长,你得到的已经太多了,难道就不能分出一点给弟弟?”
“岂止是分点家业?”宋瑜低头,颓然地呢喃,“你甚至想让我死在徐州。”
宋璋内心也闪过一丝愧疚,但很快便消失不见,他的确打算让兄长流放,但是去了徐州未必会死,顶多日子过得苦罢了。况且如今宋瑜不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么,他没下死手已经是顾念兄弟情谊了,还要他怎样,真尽心尽力辅佐兄长?他属实做不到。
宋璋掷地有声:“只因父母向来偏心才将家业给了你,可你也该有点自知之明,论人脉,论手段,论人心,你哪一点比得过我?这份家业若是交到你手上早晚都会被败光。我不过叫人煽动两句你便上了钩,这回即便侥幸逃生,来日照样还会在阴沟里翻船。你去问问宋家这些族人管事,有谁愿意心甘情愿跟着你宋瑜?”
宋瑜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兄长,你当真要跟我争?当真要眼睁睁看着父母打拼的基业毁于一旦?”宋璋从前只是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如今既然扯开了他也不会给兄长留颜面,将血淋淋的现实撕碎了丢给他看,“宋瑜,你本来就不如我,再过五年、十年,照样不如我。”
宋瑜攥着拳头,窘迫和愤怒弥漫在心头,他也想反驳但却找不到理由。因为连他也清楚,自己比不过宋璋。可这不是宋璋耍心眼的借口,宋瑜怒道:“你可以争,可你不该用这等下作的手段对付我!”
“商场上见不得人的手段比比皆是,若这点打击都受不住,日后又该如何面对名利沉浮?”宋瑜既然做了,他就不怕,只因他知道自己这个兄长是个面团一样的性子,比谁都要看重亲情。即便兄长知道真相,也不会对自己如何,更不会将此事闹大。这就是个不中用的废物,唯一的优势便是痴长他一岁,仅此而已。
宋璋眯着眼,威胁道:“你既然不甘心,那我只好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心服口服。”
宋瑜生平第一次彻底认清了他这位“谦逊礼让”的好弟弟。
他能不知道父母偏向他吗,正因为知道亏待了宋璋,他才什么都念着他,想着他,打算日后分家多分他点产业。他们兄弟二人性格迥然相异,他天生嘴甜,老二则性子沉闷,老二若是心中有怨,为何当初父亲临终前不说?为何他接手家业的时候不说?宋瑜不是不能让,但是即便要让,也得有了光明正大的由头,他恨的是宋璋丧心病狂到连亲人都算计。
也怪他蠢,竟然从未想过宋璋私底下已经对他有这么深的嫌恶,还以为他们是无话不谈的亲兄弟,如今想想自己被哄着讨好贺知州,又被那钦差恶意针对的经历,宋瑜都觉得手脚发寒。若是这回他没有碰到唐夫人,可能真的会死在途中。宋璋这个混账东西,他竟然真的想让自己亲兄长死!
被宋璋气走之后,宋瑜回去洗漱一番,连饭也没顾得上好好吃便跑去了儿子屋中寻求安慰了。
宋允知被他爹给抱得满怀,低下头看的时候竟然发现他爹眼底泛红,宋允知懵了,他爹又哭了吗?已经死里逃生了,为什么还要哭?
系统微笑:“他被你二叔给感动的。”
“是吗。”宋允知迷糊了,随即问,“爹,你跟二叔说了什么了?”
宋瑜咬了咬牙:“日后不要再提他!”
他跟这混账东西已经一刀两断了,就当是这么多年的真心喂了狗。
不过,话虽这样说,但是宋瑜心中还是该死的难受。
他跟宋璋只差了一岁,他们是亲兄弟,也是玩伴,自小到大亲密无间。宋璋身子不好,他习惯了不论做什么都先照顾他、迁就他的意见,他说做什么生意,宋瑜便做什么生意;他说定什么价钱,宋瑜便定什么价钱。就连这回忽悠他送礼的管事,都是宋璋的人。
父母不在,他以为他们能一辈子互相扶持下去,谁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家产当真这么重要,重要到可以罔顾二十多年的情谊?
他对自己真的有那么恨?
宋允知感受到了他爹身上源源不断的低落感,似乎天塌了一般,他抿唇想了想,福至心灵地想明白了。他爹先前为什么不让他留在宋家,他二叔为什么不愿意尽心搭救父亲,族人管家为何态度转变的这么快,或许,这都是有迹可循的。
宋允知将小手搭在父亲肩膀上,轻轻地拍着。
能给他们出头的人已经故去,如今留在世上的这群人都将他们父子当作眼中钉。宋允知头一次开始动摇,他爹被人欺负成这样,难道他还要坐视不管吗?可他又能做什么?小小的宋允知开始迷茫起来。
系统:“简单,读书啊。”
宋允知:“……”
算了,还是讨好唐夫人吧。
系统冷笑,他就不信日后找不到机会治这熊孩子。
父子二人就这么蜷缩在一块儿睡了一晚上。
翌日一早,族人踩着点上门闹事,更有宋家多年的管家掌柜也齐聚一堂,“逼”宋璋赶紧将宋瑜父子俩赶出宋家。
宋允知跟宋阳害怕地缩在后面。
宋瑜则心知肚明,终于是来了。
老二这是在告诉他自己在宋家的话语权。他入狱的这些日子里,老二已经彻底收服了所有人……或许更早他就已经开始筹备了,可怜他竟然像个傻子一样不知情。
也罢,唐夫人愿意找上他,不就是看中了他的一无所有吧。今日之后,他们父子便真的孑然一生了,想必唐夫人会更加放心。
宋瑜低头不语,然而他这般姿态在宋家族人看来更好欺负了,简直随意拿捏。
“老二,你父亲不在,我便托大说一句。宋家为了这对父子俩付出的已经够多了,若是强留这祸害在此,日后还不知要捅出什么样的篓子来。”宋瑜的堂叔一马当先,将宋瑜父子俩贬低的一无是处,“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赶走他们,不能给宋家招灾。”
其他人立马跟着附和。
宋瑜不中用,至于他儿子更是蠢得出奇,六岁了连千字文都认不全,日后能有什么出息?宋家往后,还得靠二房才能重铸荣光,更何况二房如今上头还有人,这便是他们为何一定要将宋瑜拉下水的原因。宋瑜太过优柔寡断,连做生意都本本分分,不比宋璋豁得出去,敢闯敢拼。
宋璋“为难”:“各位叔伯,这毕竟是我的亲兄长,更是我父亲指定的家主,我岂能如此待他?”
宋瑜发出一声讥笑,宋允知则默默地攥紧父亲的手,他也不能接受一向爱护自己的二叔变成这样。宋允知坚定地盯着他二叔,企图唤醒他的良知,可是没有用,二叔眼里似乎再也容不下他了。
宋允知沮丧地低下头,默默地捏着衣角。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众人里头,只有宋阳是真的一概不知,他对这个场面甚至有些害怕,害怕弟弟跟大伯真的因此离开。他瞧瞧瞄了一眼父亲,难道父亲也想让大伯离开吗?他不敢想。
族人越发不忿:“向来家主都是能者居之,你虽年幼,却比你兄长老成可靠,这家主他既然当不好,索性就由你来当好了。”
“说得好,宋家不是他宋瑜一个人的,咱们不能眼看着宋瑜毁了宋家!”
“今日宋瑜不走,此事便没完!”
宋瑜父子俩只能眼睁睁看着群情激愤的一群人对着他们百般挑剔,看着宋璋从抵死不从、到最后勉为其难应承诸位的请求,挤下他兄长顺利上位。
他有钦差坐镇,又有族叔支持,更有家族的掌柜管事帮衬,而宋瑜……他除了宋允知,已然一无所有。
宋瑜其实对这结果早有预料,之所以留在此处被他们羞辱一遍,只是为了断了自己的念想罢了。从今往后,他大概能安心去京城了,临州除了父母跟妻子的墓,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这对父子俩最终被族人联手给赶了出来,族人们只给他们准备了几件换洗的衣裳,而后便将包袱丢了出来。他们当了这个恶人,至于宋璋,他只是一个被族人逼迫,无奈对自己兄长出手的可怜人罢了。
宋阳一路哭着追了出去,可他还没跨出大门便被他父亲给拦住了,宋阳抱着父亲的腿:“爹,你让允哥儿跟大伯回来好不好,我们不是一家人吗?您不是一向最疼爱允哥儿吗,他可是你最喜欢的侄子。”
宋璋不去想那个自己宠了那么多年的小孩儿,只是静静的望着宋阳:“允哥儿的毛驴如今是你的了,你不开心?”
宋阳被陌生的父亲给吓得嚎啕大哭起来:“允哥儿都不在了,我要毛驴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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