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国势弱,别说跟北戎打起来没有任何胜算,就算是跟燕国打起来都输多赢少。所以这两代的夏国官员只能蜷缩在江南地界,任由北方汉地百姓在水深火热中苦苦挣扎。
弱小让他们敏感、多疑,不愿意做出哪怕一丝改变。因为任何细微的改变,都可能成为破坏这份“安定”的刽子手。于他们而言,一尘不变,维持现状,才是最安全的,他们憎恶变革。
唐随安看得清,可他同样对如今的情况束手无策,国力如此,谁还能逆势而行?他同孟溪道:“今日你家先生可有一场硬仗要打,你不下去帮忙?”
孟溪故作镇定:“先生他们应付这些不在话下。”
唐郢闻言无声地笑了笑,建康府学来势汹汹,陈素能应付才怪呢。
作为丞相,唐郢并不希望国子监插手农学的事,朝廷每年都会下发劝课农桑的文书,他们对农事已经足够重视了。而国子监作为天下间最高学府,完全没必要自降身份跟农户打交道。他们只需要保持这份尊贵体面,便能继续让北戎与燕国羡慕。
只可惜这个道理,陈素不懂。
满朝关注,帝后二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临街最大、视野最佳的那一间雅间便被皇上给订下了。两位年岁稍长的皇子还在跟着先生一道读书,唯有萧宝玄被带了出来。得知这回辩论可能有允哥儿,萧宝玄兴奋不已,一早便踩着杌子趴在窗台上全神贯注地等候。
可惜他等了好久都不见允哥儿的踪影,良久,萧宝玄忍不住回头问道:“父皇,允哥儿怎么还没来?”
帝后二人见他乖乖趴在窗台上,正看戏一般看他究竟能憋到几时。小儿子也的确坚持,这都两刻钟才开始询问。皇上觉得小儿子可爱的同时,心中又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骄傲——我儿这般心性,定然能成大事。
皇上亲切地上前揽着儿子,随手一指:“喏,这不是来了吗?”
萧宝玄定睛一看,果然是允哥儿跟他先生。
这回国子监派过来的人跟上回赴府学时变化不大,除宋允知外,全都是清一色的上舍生。陈素先前给弟子做衣裳时,也没料到这件衣裳时隔不久又穿上了。
宋允知跟着先生一路登上高台,待看见隔壁建康府学众人时,情不自禁地冷哼一声,奸诈无耻的鼠辈!
隔壁府学师生也对国子监怒目相待,数典忘祖的小人!
还未开始,双方便已剑拔弩张,在场百姓不由得静默下来,生怕自己过于吵闹,待会儿连声儿都听不清。
今日国子监弟子大多前来撑场面,唐懿跟宋瑜也焦急地等在一边。只有贺延庭盲目信任宋允知,这会儿还乐呵呵地跟母亲道:“放心吧,允哥儿说他已经准备好了。”
唐懿欲言又止,可是建康府学也是有备而来啊,太过轻敌总是不妥的。
可宋允知这回是真的没有轻敌,他好面子,在贺延庭等人面前吹嘘自己不用准备都能力压对面,但是每天晚上他都在会系统空间偷偷学习,最近两天甚至学到天昏地暗了。
系统知道这回整个京城都在围观,故而也不敢怠慢,陪着宋允知看完了一整套辩论技巧不说,还每天晚上陪着他练习,争取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但真到了场上,考察的便是应变能力,谁也没办法保证自己就一定能赢。
裁判居中,担心百姓听不懂,开始前还特意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给解释一遍。
待正式开始后,两家没有像先前那样慢条斯理的文斗,而是直接掀起一阵狂轰滥炸,还未切入正题便已经想方设法将对方踩在脚底下了。从生源、到进士名额、再到各自的文章大作,凡是能比的都拿出来斗了一遍,每回合临了还不忘踩对方才是废物。
宋允知恨不得撸起袖子跟对方吵,但事实是,压根没有他出手的机会,他的先生师兄们远比他会阴阳。
观者看得目瞪口呆,朝中官员也没忍住探出身子。都说御史台骂人厉害,可是御史台的人到了两学跟前也得退避三舍啊。文人的嘴,真就跟淬了毒一般,况且这两家还是世仇。真撕破脸来,什么都不顾了。
裁判见势不好,赶忙叫停,费了好大功夫才将今日的辩题重新引入“是否由国子监培养农学学子,继而指导百姓农事”上来。
百姓们这才醒过来神,原来今日不是吵架的……
黄饶率先发难:“国子监既然要开始农学,先生从何处挑选?”
薄修德悠悠道:“术业有专攻,自然是从民间选善农耕之人,难不成选黄先生?”
这是国子监、司农司跟圣上商议后的决定。农学的先生可以不全是农户出身,但是必须得有一部分出身底层、经验丰富的农户。
王山长寻思片刻,忽然发难:“就我所知,如今江南一带的农耕俨然日臻成熟,今日在场中有不少便是农户,烦请国子监的人上前问一问,他们哪一个不是种地的好手,农、林、牧、渔他们都有涉猎;育苗、嫁接、饲养诸多技术他们早已烂熟于心。试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需要得到什么指点?”
不少农户听了这话连连点头,觉得建康府学真是说到了自己心坎儿里去了。
若说种地,再没有人比他们这些老农更为精通了。他们需要指导吗,他们需要的是减税!
陈素环视一圈,将众人的脸色看在眼中,他缓缓向在场众人解释:“国子监开设农学课,目的不在于指导一人,而是为了夏国江山代代永存。王山长所言农学太过狭隘,农学不止是指导百姓耕作,凡是跟农耕相关,都属农学范畴,诸如作物习性、水土、病虫害、育种等,都在其中。百姓里的确有不少善于耕作之人,但他们或是受限于环境,或是受限于财力,不能反复实验,自然也就没有能力将积攒的技巧转化为学问。而农学的设立,恰恰弥补了寻常百姓的不足之处。”
陈素干脆拿育种尤其是杂交来给百姓举例,单单是育种这一项学问,便需要大量的田地、人手来进行比对。早在春秋时,便有人发现了杂交优势,骡子便是杂交优势的例子。既然骡子可以,为何桑枣不行,为何稻谷不行?
这些想法落到百姓身上只能是想法,他们没有余力去践行,但是农学学堂不同,他们有财力、有人手、更有经验丰富的先生去主导,自然事半功倍。等到日后出了成果,受惠及的还不是普罗大众?
陈素娓娓道来,堂堂国子监祭酒提及务农,没有丝毫轻蔑,言语之中倾泻出的忧国忧民更叫人动容。
皇上抱着幼子听完后,频频颔首。陈素跟朝中那些大臣终究是不同的,他出身贫寒,目光也永远望向百姓。
府学的人也看出来了,自陈素说完之后,场外不少人都变了神色。百姓的心意最好笼络,这陈素不过三言两语便将他们给哄了过去。黄饶头一个不服,他跟国子监的梁子实在太大,见不得国子监出一点风头:“说的好听,最后不过是带着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去招摇撞骗罢了,他们能学到几分真本事?”
宋允知忍不了了,这人根本就是胡搅蛮缠。先生态度这般好都说不通是吧,也行,那就让他来,骂不死这个老小子,宋允知凶巴巴地质问:“黄先生看来很瞧不上年轻人?”
萧宝玄瞬间来了精神,允哥儿来了!
黄饶咧嘴问道:“国子监农学若是真顺利开设,可曾想过这些农学生日后的出路?愿意务农者,家境绝不会太过优渥。他们费五六年心力学成归来,多半不能入朝为官,只能回乡继续种地。五六年功夫,聪明人甚至可以考个秀才回去光宗耀祖,可跟着你等学习务农,彻底断绝了科考的机会,将来又该如何出人头地?”
场外百姓有些纠结,甚至认真思索自家子孙是不是真的能考中秀才了。
宋允知不怕黄饶不挑事儿,而今他挑起来,自己也就可以不讲情面了。
要上升高度是吧,好啊,来啊!
“黄先生这话,恕学生不敢苟同。先生死守一句‘万般皆下品 惟有读书高’,却不知更有俗语‘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世间不止读书一条出路,若无农户,粮食从何而来;若无匠人,器物更不能凭空出现;若无商贾,货物又该由谁运转?世间各行各业相互依存,缺一不可。你身为府学先生,岂不知各安其位,各尽其才的道理?”
黄饶还想开口,宋允知又怎会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堵死他的后路:“看你等话里话外,终究还是瞧不起农学。农耕在你等看来是小艺,在我看来却是大道。”
府学众人只顾得上说一句荒唐:“道?哪里来的道?”
宋允知扯了扯嘴角,故意膈应他们:“岂不闻道在屎溺?”
庄子不是早就说了吗,道无处不在。
府学众人面色奇差,这个小子学得还挺杂,都已经读到《庄子》了,可用庄子的话来气人就是他的不对!
宋允知学着他先生负手而立,气势如虹:“世间万事万物皆有道,庖丁解牛是道,农学亦是道,只要熟练掌握,人人皆可以悟道成圣,还分什么高低贵贱?能分贵贱的是人心,而非道理学问。黄先生,您的孔圣之道没学好吧?”
黄饶被这个小子给气到不行,两次了,他两次折在这个嘴巴厉害的小子手上!
岂有此理?
宋允知还没说完呢,朗声道:“农学学子纵然不能成为神农氏,却有一颗心怀百姓的赤子心。只要上报国家、下思黎民,人人都能可为尧舜,又岂会关注旁人是何看法?专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便足够了,送先生一句话,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
黄饶哑口无言,这小子哪里看来的这么多道理,一套一套的,怼的人反应不过来。
宋允知挑眉扫着对方,王阳明龙场悟道一出,谁与争锋?
陈素都听得一愣,他家小弟子怎么瞧着又精进了?
萧宝玄激动地挥舞着胳膊,允哥儿好生厉害!
皇上震惊过后,便淡然地将儿子的胳膊箍住,他总算知道幼子为何对国子监情有独钟了。
第42章 带娃 国子监来了三位皇子
出人意料的一击之后,辩论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国子监在百官以及百姓面前将建康府学压制得毫无反击之力。
今日两家辩论,都刻意避免用晦涩难懂的词,以免百姓听不清,只是后来宋允知被气昏了头也顾不了许多。对寻常百姓而言,后半截他们也没怎么听懂,始终云里雾里,但是莫名觉得那位小神童很有气势,全场只有他一人在说话,而且对面不知为何,忽然就没了声儿。
还能为何?建康府学被宋允知那一整套歪理给打得正着,他们不承认那些话听起来多有道理,仍然固执地觉得是宋允知能言善辩,固执地觉得自己没有错,错的是国子监!
但他们的想法已经不重要了,外人只看结果。唐郢在府学被质问得哑口无言之际,便已放下手中对弈的黑棋,这一场,建康府学输得彻底,往后几年兴许都抬不起头了。今日过后,国子监开设农学学堂想必也能渐渐得人心。
真不中用,唐郢摇头。
可唐随安跟孟溪却看得津津有味,唐随安甚至还对孟溪恭维起来:“论及慧眼识珠,还得是陈大人,门下弟子个个出挑,连这最小的也这般厉害,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孟溪也正得意小师弟给他们师门长脸,但还是替允哥儿谦逊了一句:“恩师确实教导有方。”
唐郢跟唐随风不喜欢听这些吹捧,尤其不喜欢听他们吹捧宋允知,觉得刺耳,没多久便各自散去。
唐随安看了一眼街头与宋瑜并肩而立的妹妹,知道她没有被父亲击垮反而日益洒脱,也便放心地随孟溪一道离开了。唐随安甚至觉得,只要家里人不去打扰,妹妹一家还能过得更好。
帝后二人外加萧宝玄却仍旧有些意犹未尽。这场辩论后劲儿挺足,允哥儿那么小一个孩子,嘴上的道理却一套接着一套,比朝中各派吵群架还要精彩纷呈。莫怪萧宝玄喜欢,就连皇帝都想将允哥儿带在身边逗趣解闷儿。不过,陈素肯定不会答应,这事儿皇上也就只能想想。
萧宝玄回头,眼巴巴地看着他父皇跟母后:“儿臣现在能去国子监读书了吗?”
他很认真地问。
帝后二人莫名有些后悔,早知道今日就不带他过来了,可以想见这孩子回去后必然会更加念念不忘。寻常的孩子若是吵闹,呵斥几句长了教训也就过去了,但是他们家这个既不吵也不闹,只是一脸希冀地望着人,可怜得紧,叫人不忍拒绝。但是他还小啊,放在国子监里哪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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