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焰敛眉,点头。
珈蓝寺内,烟雾缭绕。
弓身揖拜的香客们林立,穿梭在人群中的二皇子迈快脚步朝珈蓝寺的偏殿走去,途径几座辉煌殿宇。
刚至一处月门时,二皇子的脚步稍顿。
他侧头看向一旁的参天古树。
无数条红丝的祈愿带迎风而动,一条条从他眼底掠过。
蓦然间,他将目光停在一处枝干上。
他眸珠微顿,倏地,提步朝那古树走去,甫一走近,他定睛一瞧,那字迹果真是她的。
一缕日光斜射过二皇子眼瞳,顿生一股刺痛。
真是好难看的一手字。
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一丝长进啊……
二皇子咬牙,抬手便要将那祈愿带折下。
突地,身后一道浑厚苍劲的声音响起:
“施主,手下留情。”
他侧头,目露厉色地看向来者。
“圣人有云:上苍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君子亦有成人之美呐。”老和尚单手作揖,一袭暗灰僧衣,朝着二皇子步步走近。
“若是孤偏要折断这孽缘呢?”二皇子磨了下后槽牙,冷哼一声。
老和尚深叹一口气,故作玄虚地回答:
“若是殿下当真要逆势而为,必当遭受反噬,况且,贫僧今日也同这二位施主说过,他们命中恐遭劫难,若是心意不坚,饶是挂了着福树也无用。”
“命中该断,自会断,何必强求。”
闻言,二皇子心头一滞,看向老和尚的目光也稍微缓和,他垂眼眼帘,转而眼底浮起一缕浅笑。
心意不坚。
当真是再容易不过,秦朝云那个女人,他了解得很。
思及此,二皇子冷笑一声,心情转好,没再看那老和尚,转而负手朝方才的月门走去。
待他的身影消失后,老和尚才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一人才走,又来一人,老衲甚忙也。”
说着,他将微合的眼眸睁开,转身看向不远处正缓缓而来的一道颀长修拔的身形。
周焰面色淡漠地朝这头缓步而来。
他走至那老和尚跟前止步,凤眸微扬,直接开口道:
“方才那两根红绳还在吗?”
老和尚闻言,黝黑的眼瞳里淌过深深笑意,颇有些洋洋自得地答:
“老衲从不欺人,施主定然也是觉得此红绳有用的吧。”
青年两道浓眉微瞥,目色不耐地问他:
“卖或是不卖?”
到手的生意哪有不做的。
旋即,老和尚便悻悻然地掏出那两条红绳,周焰欲从他手中接过,却被他虚晃一躲,周焰凛目。
便听他又道:
“方才你不要,是二十两,眼下你再要,便是一片金叶子。”
当真是漫天要价。
这珈蓝寺的和尚都这般贪财的吗……
周焰不虞地乜他一眼,而那老和尚却悠悠开口:
“施主可别小瞧了这红绳,日后施主不得不为之事,若又想求与她有个善果,这红绳,便可将你二人的一场将破之局,修得圆满。”
“话已至此,要与不要,仅在施主一念之间。”
骤然间,周焰的心窒了窒,他垂下眼睫,眸光隐在树影下,显得晦暗起来。
只须臾后,他抬目看向老和尚,目光坚定地取出财帛递于他。
周焰买下了两根红绳,他心中其实知晓这不过是两根再普通不过的红绳。
可偏偏,那和尚的话。
让他不得不,去信一次天缘。
他只想求一个善果,或者说他想求和秦朝云的一场圆满。
他此生只信一次佛,而这一次,他愿用死后地狱苦刑,来换一场与她的红尘缘。
周焰盯着手中红绳良久,而后将它放入衣襟内。
再抬首,那老和尚已消失不见。
他看向前方,提步欲回到方才的佛殿门前,却陡然间瞧见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
目色微凝,周焰想起程明璋的话。
“对了无绪,此玉佩,我是从京兆尹陆临手中取得的。”
而前方陷入人潮中的那道身影,不是旁人,正是京兆尹的陆临。
周焰眼底渐渐沉下,只见那陆临在佛殿前四处张望了一番后,隐在众多香客中,鬼鬼祟祟地朝着一处偏殿而去。
◉
第74章
【74】
嘈杂人声里,周焰隐陷其中。
随着前方一片人头攒动,他悄无声息地来到陆临踏入的偏院拱门处。
此处离开喧嚣外殿,变得静谧起来。
周焰站于紧闭大门旁的榕树下,只听里头传来一阵窸窣的交谈声。
“你来了。”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敛眉,轻挪脚步至前方几寸,透过那石灰墙上的菱格洞隙,隐约可见里头是一座清雅小院。
庭院中,一个身着僧衣的女人与陆临正说着话。
隔得尚有距离,周焰只得屏息凝神去听。
“臣见过娘娘。”陆临朝女人弓身一拜。
“你今日为何来此?”女人看向陆临,淡淡开口。
陆临眼眸微觑女人一眼,踌躇着答:“臣不小心将李文谨的玉佩丢了。”
“什么?!”女人当即一声怒喝,盯着陆临的脸有些发白。
菱格窗洞外,周焰忽而攥紧拳头,心中微感窒息。
“可有线索落入何人手中?”女人深吸一口气,压制着心中的怒火。
陆临垂首,腰背再度弓下道:“臣无能,还请太妃娘娘降罪。”
说完,他便噗通一下跪在地面上。
高太妃眼中闪过一抹狠意,问陆临:“当年李文谨一事,可还有旁人知晓?”
“回娘娘,当年之事臣与家父早已料理干净,不会让您受牵连的。”陆临忙不迭地回答。
高太妃松下一口气,忽地,她转头朝身后看去。
刹那间,周焰看清了女人的脸。
轮廓分明的脸上,一双锋利而冷冽的眉眼里侵染一层肃杀之意。
“轩羽,你过来随陆大人一道处理此事,万不可让京兆尹的人发现端倪。”
高太妃的目光却是停在菱格窗洞前的一个小沙弥身上,并未与周焰对上。
闻言,那小沙弥单手作揖举在胸前,走至陆临身旁,模样瞧着约莫十五六岁,满脸冷肃。
外头忽而传来一阵声响,周焰心下一暗,旋即退离菱格窗洞处,回到人潮之中。
青年长身修劲立于佛殿外的石阶扶栏处,他的身姿高大挺拔,显得那方扶栏竟矮小起来。
不远处,身着袈裟的方丈已领着雍王妃一行人归来。
朝云跟在长辈身后,朝前眺了眼周焰,见他沉沉地站在那端,敛下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走近了些,朝云才一摇身形,半踮起脚尖,一张脸悠悠地晃入他的眼瞳中。
“周大人。”
一道软嗓拉长尾音,少女潋滟眼眸直勾勾地盯着男人漆黑的瞳仁。
周焰心口微恍,深暗眼瞳里似有一道暗涌的漩涡正在涌来,须臾,他压下情绪,而后长睫微敛,淡淡道:
“走吧。”
二人站在扶栏处,前方两位长辈已与老方丈道过别,此刻正回身看向他们。
离开珈蓝寺,已近午时。
雍王妃与秦夫人本是打算在寺中用完午膳再走的,但因着寺中方丈今日午后便要离寺修行,她们便也不想再打扰,只得带着孩子们回府。
“所幸今日正事已然办妥。”雍王妃走至石阶下,长舒一口气回头看向云渡。
秦夫人回以一笑:“这番母亲便也可安心了。”
安静的少年站在君琊身边,神情还是那般平和淡然,只朝着母亲与姨母略一颔首。
仆从们牵过马车,雍王妃与秦夫人前后上车,朝云站在周焰身旁,她仰头看向周焰,只觉得他隐隐有些不对,却不知晓为何。
“周无绪。”
周焰偏头看她,朝云红唇微张,纤浓睫羽轻颤,欲言又止地轻叹一口气,在他注视的目光下,上了马车。
回程路上,一路少了来时沸闹,临近午时的街巷变得稍显安静一些。
周焰踞坐马背,走在首端,眸色沉沉地盯着前路,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今日珈蓝寺所听见的话语。
兄长果真是被奸人所害的。
攥着马缰的手渐渐缩紧,指尖在深色缰绳上渐渐泛白。
半个时辰后,马车辚辚停至秦府大门前。
众人下了马车,秦夫人看向前方的周焰,开口道:
“周大人,若是不介意,便随我们一道用午膳吧。”
周焰将手中缰辔转递给府中下人,长睫垂下一层阴影盖住了眸色,而后便听他淡淡答:
“不必劳烦夫人了。”
秦夫人微微一噎,正想着如何说辞,便见雍王妃满面笑容地看向周焰道:
“周大人何必推辞,日后咱们早晚都是一家人,绾绾还不快些同周大人一道进来。”
她向朝云睇了个眼色。
朝云旋即会意,转头看向周焰。
雍王妃架着秦夫人先行踏入了府门,仆从与两个弟弟也先后散去,府外便只剩下他二人。
两厢对视间,朝云站在他跟前,仰头对上他的眼睛,这一次周焰没躲,眼底情绪暗涌着。
“周无绪,你怎么了?”朝云心中感到不安,开口问他。
周焰唇线紧绷着,他深深地看着朝云,好半晌才开口答:“无事。”
她眸光微闪,片刻后,伴随着一声轻叹又垂下。
既不愿说,那她便等他愿意开口之时。
须臾后,一只白腻纤细的手朝他伸出,周焰狭长凤眸中掠过一丝晦色,他沉顿一霎,那手直接绕下捉住他宽大的掌心,紧紧握住。
“阿焰,爱人的手一旦放开,就再也握不紧了。”她仰起头,一脸认真地同他说。
挺会威胁人的。
周焰不禁扯了唇角,目光移至两人交握的双手间,心中翻涌着滚烫情绪。
“知道了。”他紧了紧她的手,“爱人的手,不能放。”
日光普照,二人携手同步迈入府门。
一场午膳,用得甚是和谐。今日秦国公并不在府中,雍王妃在膳厅内捉着周焰问了好些个问题,见他答得滴水不漏才作罢。
众人散去午憩后,周焰与朝云走在前院花厅的长廊下。
十月中下旬,院内的芙蓉渐渐败去,有婢女正在修剪花枝,倒是一旁的月季、玉兰,与那正冒出花骨朵的梅枝正盛着。
这一年邺都的冬来得渐迟,第一场雪尚未落下。
冬风倒是簌簌地刮着。
“前几日听我父亲说,钦天监的监正预言下月初会落今冬的第一场雪,届时咱们去城楼看雪可好?”
廊下,秦朝云低眸握着他的手,随意地拨了拨他粗粝的指尖。
周焰低眸看着她,微光折过檐角落在她的侧脸,浓长的睫羽微垂投下一层淡淡的影儿,明艳白莹的一张脸上多了几分清婉。
清冷克制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周焰的心变得很乱,不住地紧绷骤缩,不住地搅动翻涌着。
“绾绾,若有一日你最为敬重的人受人致害,你可会为他奋不顾身?”他哑声脱口问出。
面前的人儿一顿,眼睫缓缓抬起,对上她清凌凌的一双眼,周焰长臂一伸将她拥入怀中。
两道影子在光束下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相融、难舍。
周焰拥着她,双眸轻轻阖上。
天地间一霎静默着,微有二人的呼吸声流过耳边,是真实的、温热的。
“无绪……”朝云回拥着他,睫羽颤动着轻喃出他的字。
周焰沉哑嗓音应她:“让我抱一会。”
她安静地偎在他宽阔的怀中,他高大的身躯裹住她纤瘦的身姿,紧紧相依。
待他抱得久了些,那些紊乱纷杂的心跳也终于平静好多。
便听耳边是她温柔且认真的声音:
“我最为敬重的是我的家人,若是有一日,他人伤害我家人,我也会奋不顾身的。”
她在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良久,周焰没再说话。
安静空气中,朝云任由他紧紧抱着,忽地,她复而开口询问:
“可是出什么事了?”
周焰摇头,手中力度松了松,闷声答:“只是在寺中看人祈愿有感而发。”
原是如此。
一时间,朝云总算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心绪渐渐平稳下来后,二人缓缓松开彼此。
光影细碎地投在地面、石阶上,朝云握着周焰的手,踩过脚下的影子,走过迂回的游廊。
离开了秦府,眼下他正赋闲,便策马回了清梧巷的家。
方入府门,周焰走至正厅时,便迎面碰上了周夫人。
只见她一脸肃容看向周焰,手中握着一方锦帕交搓着,似有话要讲,周焰微拢眉头,朝她躬身行礼。
“母亲。”
周夫人觑了他一眼,招手示意身旁仆从退下。
才低声缓缓道:
“阿焰,过去的事情,你还未放下吗?”
周焰垂眸,嗓音渐沉答:“儿子不知母亲所谓何事。”
“你还要同我装作不知?”周夫人手中一扬,半块青釉玉佩躺在她的掌心,她眼中涌起情绪朝周焰低声斥道:“这件事,你究竟还要记挂多久?当年知州县令都曾来家中走过一遭,你哥哥他已经死了,你为何要将自己困在往事之中?”
“你来都城为皇帝效力,我拦不住你,不望你官居几品,只盼着你别惹上官司,一路平坦些。这一年以来,你也确实一路平坦,但也因此惹上不少官员,我无时无刻不为你担忧,眼下,你却还在追查谨儿之事,那不过是一场意外,为何你就是不信?”
周焰眸色微冷,打断了周夫人的话:“母亲当真觉得兄长是死于意外吗?”
“不是意外是什么?”周夫人一怔。
“文谨兄长本是得天独厚,一身抱负本该名满大燕。便是儿子那点文墨也全是兄长教的,兄长从小爱护儿子,待儿子至真至诚,是为儿子平生最为敬仰之人。”
“幼时,母亲教导儿子史记有言,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如今兄长惨遭奸人残害,母亲叫儿子如何坐视不理、明哲保身?”周焰字字句句地抛向周夫人。
剑眉冷目在微光下显得凌厉。
好半晌,周母口中张合几息,才吞吞吐出一句话:
“阿焰……那你的亲事怎么办?”
“你想过朝云吗,她又该如何?你好容易喜欢一个姑娘,当真要为了……要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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