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殿之上,二皇子攥在袖中的手紧紧地捻捏着青玉扳指,程明璋与他的目光交错,随后便见大殿外,几名将士护送着一名素白衣裙的女子踏入大殿。
贵妃扬起那张清丽的脸庞,看向前方数百朝臣,而后双手交叠朝着众人一揖,才又抬目对上二皇子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目色坚决地开口:
“诸位大人,罪人胡氏向诸位请罪!先帝驾崩当日,并非突发恶疾而逝,而是他!”
贵妃的手指向殿上的二皇子,厉声继续:“是太子派苏总管义子苏承培,给陛下的饮食酒水中下毒,因为是慢性毒,所以陛下服用了一月有余身子才渐渐转危,后又因太子一己私欲,而命令苏承培给陛下加重毒剂,使得陛下当日发作。”
说至此,贵妃泫泪抽泣一息:“那日,我去探望陛下,毒突然发作之时,我便守在陛下身旁,陛下尚未断气,仍紧紧攥着我的手……太子殿下却直接走过来,当着殿内宫人宣称陛下已驾崩。随后屏退四下,我亲眼所见太子殿下,将陛下活活捂死的!又威胁于我,命我缄默保命……祭礼之后,他又怕事迹败露,欲将我送往皇陵灭口!”
“是王爷救了我,才让我有此机会,来给诸位大人严明真相!此等弑父暴虐之人,怎堪为帝!”
抑扬顿挫的一番话,惊得满朝怔忡不已。
太子早在皇子时期,可是一贯地谦和恭谨,怎会如此残暴不仁……
甚至于弑杀亲父,而夺位。
曾经早在潜邸时,便跟随大行皇帝的一众老臣得此真相,心中郁结难抒,颤颤巍巍地指着殿上之人,哀声质问着。
却见那一袭明黄龙袍的太子,倏然一笑,那双原本温和如水的眼瞳里变为一片晦色。
二皇子抬目扫过眼前这乌泱泱的人,被他们这般揭开真相,二皇子压下心头怒意,转念一想,都没什么所谓的,反正他还有雍州兵,全都杀了便是,新朝便提拔一波新臣便是。
心中那股弑杀的血液又在开始沸腾,他侧头看向云太后,淡声说:“杀了吧,都杀了。”
没有一丝怜悯,没有一丝犹豫的。
闻言,云太后看着他,眼神微怔,又转眸扫过殿中的程明璋、周焰,还有那乌泱泱的兵将。
此刻的局面,她不敢冒险,更何况先帝已死。
心中不断纠结间,程明璋看向她,目光真挚地开口:
“云娘娘,本王知晓你是受人胁迫,雍王妃与秦国公已被本王的兵马护住,你大可不必再与他做戏!”
此话一出,二皇子原本淡然的脸,遽然升起一片阴鸷,他腾地起身,指骨上的青玉扳指碎裂两段。
一列弓箭手此刻堵在殿门处,纷纷指向二皇子的位置。
他心中顿生不安,转眸想要将云太后作为挟持筹码,却见一旁的云太后早已被周焰救下。
局面在一步步脱离他的掌控,二皇子发疯似的开始狂笑起来:
“两位为了给太后脱罪真是想得一副好借口啊!不过,你们以为孤便没有留下太后的证据吗!”
怒不可遏的声音,在大殿上朝着他们嘶喊。
程明璋冷然道:“皇侄,这是本王最后一次这般唤你。来人将二皇子与其同伙一道压入诏狱,反抗者杀无赦!”
前朝之事,由着乾王所带的兵队一并围得水泄不通。
此刻的后宫庭院中,一派安然祥和。
廊檐下,少女倚着廊柱,冬风轻轻拂过她身上的披风,袍角翻动一片,鬓发也随之垂下一绺,落在她莹润的侧颊,她目色淡然,似在等人。
倏然间,深色宫门被人推开,朝云抬目看去,便见那宫门处一道绯色颀长的身形在徐徐走来。
青年眉眼冷凛,侧头看向她的方向,冷意消融,目色微柔地一步步走向廊柱处。
她姿势慵懒地仰头看向周焰,莹然一笑,明眸皓齿。
清泠嗓音响起:“周大人,等你好久啦。”
周焰眸色深深,心火滚动。
二人凝望彼此时,冷风吹得朝云鼻尖泛红,她眼睫轻颤,软声撒娇:“想抱抱。”
周焰目光微顿,随后淌过浓浓笑意,温声应好。笔挺的身姿朝她俯下,长臂稍展,将她一把带入怀中。
灼热的呼吸交织,周焰紧紧抱着怀中的人,温声说:“绾绾,让你等久了。”
久违的拥抱,使得二人都更加用力地抱紧彼此,朝云枕着他宽阔的肩膀蹭了蹭,心中流过暖意。
“前朝之事,处理好了吗?”
周焰低声答:“有乾王在,都差不多了。”
说完,周焰松开她,低眸对上那双日思夜想的眼,四目交错,无声默契蔓延,目光灼灼的,一双手骤然按住她的腰,朝云仰脖,气息萦缠间,她踮起脚尖,勾住周焰的脖颈处。
缠绕、厮磨。
滚烫气息扑面而来,喉舌难捱,互相撷取着彼此。
眼前满是他浓密的眉眼,英挺的鼻梁,和那紧紧勾动着自己的漆黑瞳仁。
再难把持,灌动的风吹不散心火。
齿间探入、相抵,至死方休般的一场缠绵。
风停下,只余下耳边低低喘气声。
拥抱与吻,爱人再度相守。
日暮西沉之时,前朝局势已定。
云太后听闻是在金銮殿突发心疾昏了过去,待到暮色时,才悠悠转醒。
此刻一掀眸,殿内雍王妃与秦夫人正在帘笼后守着她。
一直伺候着的瑾瑜嬷嬷一瞧太后醒来,也赶忙欣喜着去取来茶水。
饮下一口热茶,云太后脸色仍旧惨白着,她的目光掠过眼前众人,停在了秦夫人的身上,目色一黯,阖上了双眸,满脸疲色。
正待此刻,殿外传来脚步声。
太后睁眸,朝殿门处看去,只见水晶帘子后,女子纤娜的身形缓缓而来。
朝云听闻姨母醒来之时,便赶了回来,此刻拨开珠帘,看向云太后轻福一礼。
见到她,云太后想起今日在金銮殿中,程明璋与她说的那番话。
她垂下眼看向手腕上的佛珠,她的杀子之仇得报,其实心中那股力,也在渐渐散去。
思及此,她屏退了身边所有人,唯独留下了朝云。
朝云望着她,心底情绪微动。
眼前躺在病榻上的这个女人,也曾关爱过她,宠溺过她,只是后来,也曾在这份关系上添上一分利用。
而云太后也凝望着朝云,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哑了几分,缓缓喊着她的小字。
看着姨母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朝云眼底一默,随后回握住她的手,坐在了床畔的凳子前。
“绾绾,你不要怪姨母,我是真的疼爱过你的,是姨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你以后……和周指挥使,要好好的。”云太后握着她的手,心底酸意渐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些疼爱、关心,还有抹不掉的那一点血缘,都是真的。
但,她为了一己之私,而将她推给旁人,也是真的。
朝云看着她泛红的眼,轻声安慰:“都过去了,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那些曾经萦绕着云太后的仇恨与噩梦,都随着先帝的死,烟消云散。
而那个搅动一切诡谲的二皇子,也已入了诏狱。
云太后看着她目光里的挚意,倏尔淡笑。
雕花窗棂外,晚霞漫天,火红色裹满了天穹,透过窗斜斜倚照下来。
云太后抬目,朝着窗棂处看去,默了半晌,才对朝云开口:
“绾绾,扶姨母去偏殿看看他,好不好?”
偏殿内,供着云太后早夭孩儿的牌位,朝云心中知晓,便也没犹疑地点头,起身扶着云太后穿上披风,自偏殿而去。
数年如一日的,偏殿的香火不断,烛火葳蕤。
云太后由她扶着,走向了那一处牌位,她目光温柔地看向牌位的名字,然后抬手摩挲着。
眼中那一点光,随着灯火晃动,一点点地黯了下来。
随后她的眼底泛起泪光,手臂一挥,烛台坍塌倾斜,一排挨着一排,火光霎时迸裂。
朝云惊诧地看向云太后,正要开口,便见她目色一冷,转身将朝云推向门边的暗角处。
跌撞声轰然,朝云眉间紧锁地忍着背脊疼痛,掀眸便见熊熊火焰烧过浮动的帘幔,狂风骤雨般地迅速侵蚀了梁柱、桌木,蜡油与大火彻底相融,火光渐渐漫上了天边红霞。
浓烟滚滚,呛住朝云的鼻息,她不住地咳嗽,此刻才突然懂得了云太后是想做什么,但耳边砰地一声巨响,房梁倾斜,她瞳孔骤缩地看向梁木下站着的云太后。
“姨母——!”她跌爬着,想要将云太后的袖子扯住。
然而,只是徒劳。
她看见云太后朝她扯出一个笑容,口中喃喃念着什么,却始终都听不清了。
四周全是烈火燃烧的声音,嗡咙不断。
大火爬上云太后的衣衫,房梁坍塌,轰然一声朝她砸下。
偏殿外,一名宫娥正缓缓寻思着该服侍太后用药了,刚踏入月门,便见烟雾缭绕,火光烈烈。
她惊叫着朝外呼救。
正殿处,周焰正与雍王妃、秦夫人坐着用茶,相顾无言,便听得外头的呼救声。
周焰眼睫微凛,起身朝殿外走去,便见一行人正大喊着救火。
心中一股浓烈的不安将他裹挟,周焰大步流星地朝着火光处走去,耳畔传来宫娥的哭喊声:
“快啊!太后和郡主都在里面……你们快些啊!”
心开始颤抖,周焰瞳孔一震,冰冷瞬间侵袭了他的呼吸。
一旁提着水桶的小内官满头大汗地朝偏殿跑,周焰从他手中躲过水桶,刺啦一声冰水浸湿了他的全身。
只见他快步走向偏殿,目色冷厉地从救火的人堆中穿过,眼瞳处全是火光。
身旁有人在拦他,周焰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只觉得全身紧绷、发颤。
众人看着那素来冷傲漠然的活阎王,此时满脸焦急、失措,眼尾泛红显出几分狼狈,他一刻也不曾犹豫地径直冲入了那片烈烈火势中。
殿外,匆匆赶来的秦夫人满脸惶然地看向火光处,她惊慌着也想冲去火中去救女儿,却见前方那一道身影不顾一切地冲向烈火中,雍王妃也压着心中慌乱,拉住秦夫人的手,在外不停地吩咐着宫人继续救火。
满目的火,一排又一排的房梁、木柱倒下,周焰的目光飞快地逡巡着那一抹身影。
朝云被浓烟呛得有些窒息,她的瞳眸开始涣散着,再也支撑不住时,骤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踉跄着、仓惶着朝她奔来。
耳边是周焰急促的呼吸,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
第82章 (小修)
【82】
阴冷、潮湿的诏狱内。
铁链声声晃动,黑暗尽头的牢狱中,身形清癯的男人坐在枯草上,神色淡淡地凝着角落里的一道缝隙。
外界微弱的光在缝隙里折射。
二皇子盯着那一束光,眼睫轻动,下意识地想要去摩挲自己指骨上的青玉扳指,却恍然想起那枚玉扳指,昨日便断裂了。
铁门被人从外打开,他坐在原地没有回头,神色涣散。
直至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二皇子才仰头看去,对上周焰沉戾的一双眼。
“呵,周大人,又是您亲自审问啊?”二皇子咧嘴扬起笑容,语气轻松。
“殿下觉得,诏狱的滋味如何?”周焰淡淡问他。
两厢沉默,二皇子双手指腹互相摩挲着,想要从他的脸上窥出什么,“周焰,你从来不是落井下石的人,怎么也学得这一套?”
“殿下认为,我该是什么样的人?”
清冷嗓音回荡在逼仄的四方牢狱中,二皇子一声嗤笑,他想了一整夜,去估摸了千百种解局之法,却还是输了。
“你和小皇叔,一开始就在故意走入我的圈套是吗?”
周焰不置可否。确认了答案,二皇子垂下眼开始嗤声笑,笑声越来越大,他死死地盯着那一处裂缝之光。
“告诉我,我兄长是如何死的。”周焰打断他的笑声。
他抬头,眼底一片疯癫笑意,一字一顿道:“不、知、道。”
然而他的回答,却并没有激起周焰的怒火,只见他神情淡淡地点头,身后之人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青年转身走出牢狱,官复原职的苏荃领着一行内官走近二皇子。
二皇子的目光一顿,看向他们手中端着的一盏毒酒、三尺白绫与一把锋利匕首。
旋即明白过来,周焰根本无所谓自己的答案,他不过是顺道来的……
苏荃尖细的嗓音在牢中扩开,一句句地念着那道明黄色锦帛上的黑字。
玉牒除名,从此他再不是皇子身份。
算计半生,终究与他那奴隶出身的生母没什么两样,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庶人程嘉铎,摄政王赐你自戕,选一样吧。”
最后一句话落下,二皇子盘坐在枯草上,蓦地一笑。
一双清润的眼睛变得模糊,他笑伏在地,恍神间感受到那一缕微光。
笑声戛然而止,程嘉铎抬眼看着光。
记忆似乎回到了幼年时期。
那一年,他的生母刚离世,他被记在先帝的另一个宠妃名下。
整日郁郁寡欢的二皇子,遇见了刚入宫面见太后的长明郡主。
那时正值隆冬,雪那样厚,皇宫那样冷,可是郡主的笑容却那般耀目。
她走在宽敞的宫道上,脚步轻盈,头顶簪着一支翡翠宝钗,摇摇晃晃的像铃铛一般响在他的耳中。
二皇子站在阴冷的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她走来。
一次又一次,他在坤和宫的必经之道等着她来。
从想见她一眼,变为想她回首一次。
终于在那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午后,郡主回首看他了,因着他身旁没有宫人服侍,秦朝云大发善心,递给他半两碎银,还叫他好好当差。
思及此,二皇子那双眼睛里淌过一抹湿意。
今年的冬日和往年的并没什么不同,还是很冷,还是一样得不到……
二皇子缓缓起身,从内官端着的木盘中拿起毒酒,没有一丝犹豫地一饮而尽。
荒唐的一生,随着他腹中的绞痛而消散在这一年的冬日里。
苏荃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先帝的二儿子,只见他口中溢出发黑的血,盯着墙缝那处裂缝不知道在念着什么。
周焰走出诏狱,外头的马车旁周齐已在此等候他多时。
见他出来,周齐立即走上前,恭声道:“主上,少夫人醒了。”
闻言,周焰那双沉如死水的眼瞳微震,随即便大步朝马车处走去。
他昨夜熬了一整夜,不敢合眼,一场大火他将她从废墟中抱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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