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多次问过她,是不是哪里感觉不舒服,师父总说,她是因为年纪大了,营养不好,吃的少,每次说到这个问题,师父都要拿起小柴棍敲一敲她的腿根子,以此来证明她身体的好。
直至生命的最后时刻,师父也没有给她打电话,没有让她陪在她身边。
主持丧事的是一旁的道观姑姑。
叶满在那种哀鸣声里只见到人来人往,她从他们的交谈中知道,原来从她走的那一年,师父就已经被查出来有不治之症了,她怎么想也想不通,为什么师父不肯告诉她。
殡仪馆的车子停在山下的,叶满一个人拦在大路上,她不让任何一个人把师父带走。
她不相信。
这是不可能的事。
瓢泼大雨的早上,没有人会料到原先订好的程序里会出现这样一茬,任凭谁劝叶满都不肯让开。
乱七八糟的人群里被挤开,带着黑伞的一个男人几步踉跄而出,他忙不迭地给她撑伞,脱了外套罩在他的身上:“小满……”
叶满看到来人,救星似地攥着他的衣服袖子,脸上全是雨水,求证似地在那儿一遍一遍问他:“沈谦遇,我师父不可能会死的,我师父不可能会死的,明明……明明几个月前我还见到她了,你也见到她了是不是
?她是我师父,她是司徒贺阳,她不会死的,不可能会死的……”
“小满。”沈谦遇觉得自己心痛到没办法呼吸,但他又不得不保持理智,“她不想提前告诉你就是怕你这样,她想安安静静地走,不想让任何一个人为她过分难过,尤其是你。”
叶满听到这里,愣了一下,她直直地看着沈谦遇:“所以你也知道?并且你也没有告诉我。”
沈谦遇大半个身体落在雨里,他帮她撑伞的身体被她狠狠一推:“你也不告诉?我就该最后一个知道吗,你们觉得这样是对我好吗,如果早早地告诉我,我非得去演什么戏吗,我非得去工作吗,如果我知道这一切,我什么都不会去,我只会带着我师父,天南海北地去治病,我只有她一个亲人,我只有她一个亲人,沈谦遇,凭什么,连你都不告诉我?”
“叶满……”
叶满顾不得后面的人的呼唤,她毫无目的的地在雨中行走。
她感受不到山间的雨,只觉得那都是她的眼泪。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到自己走不动了,就随地坐下来,把身体盘缩成一团,把头埋进去,让眼泪和鼻涕都朝下。
它们流不动了就不会流了。
她不知道在那儿坐了多久,后来是沈谦遇找到她的,他用毯子把她包的严严实实的,是一步一步踩着山间台阶给她背回来的。
叶满不吃不喝地在床上躺了两天。
沈谦遇每天都会给她来送饭,总也不多说,他知道她气恼他。
直到第三天,沈谦遇去送饭的时候,叶满的门却意外地已经开了。
她把头发整整齐齐地扎了起来,穿了一身被色的盘扣外衫,头发编织在一侧,正拿着扫帚把房梁上的蜘蛛网捞干净。
她也看到沈谦遇了,她只是说,今日要给师父整理遗物,她要去一旁的道馆姑姑那儿一趟。
经过沈谦遇身边的时候,叶满站住了:“对不起,沈谦遇,我不该那样说你,我很明白师父是一个怎么样的人,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我不该这样说你。”
她话音未落,整个身体却向前倾倒。
她整个被他抱紧怀里,他抱她抱的很用力,手只是拢进她的发丝里,嗓子眼里的声音也应该因为这些天没有睡好觉而沙哑:“小满,对不起。”
他太心痛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叶满在他心里的地位比他想象中的要高,他在知道这个真相之后没有一天睡过一个安稳觉,他有几次都忍不住地想要告诉她,可看到她依旧活的热忱和鲜活的样子,却又总是会想起师父那天和他说的话。
“我对我能掌握我生命的进度很满足,我至少知道什么时候我会死,我和这个病也斗争了四五年了,我已然已经很自豪了。从第一天和小满说让她下山,我就知道我最后的结局,不想让她回来也是不想让她知道她无所不能的师父,最后依旧也会死亡。”
“但死亡是每一个人要面临的结局,或早或晚,与其让她背负着不知何时要来的分离的痛苦日日彷徨,倒不如就这样什么都告不告诉她,您说呢,沈先生。”
沈谦遇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叶满身上,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她,他自知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当然是比不上亲手抚养她长大的师父,所以不管说什么安慰她的话,好像都毫无用场。
叶满摇摇头,却意外平静地似乎能接受这一切:“不用道歉,我明白,师父是为我好,你也是为我好。”
“我都接受。”
——
天台山只不过呆了一周多,叶满就把师父的东西收拾好了。
其实师父也没有剩下什么东西让她收拾,她去道观姑姑那儿领回师父留给她的几样东西。
没多呆,她就回了剧组。
剧组还要等着她拍戏,她没什么时间留给自己悲伤,让人难以喘息的工作就一样一样地压了下来。
她发现自己开始有些睡不着了,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开始想,要是自己五年前没有下山就好了,要是她没有听师父的话早点回去看看就好了,要是她不那么愚笨早些察觉到问题就好了……
很多很多的“要是”,和很多很多的“假如”。
她在假如另外一个人生没有做出的选择,或者就像师父之前说的那样,去体育大学进修未来成为一个体育老师,就在山下小镇里上课就好了,不用背井离乡,不用离开师父那么远。
她为什么要来演戏呢。
她真的适合演戏吗,明明网上对她有那么多的谩骂,说她的资源是靠陪睡出来的,说她自己靠自己拿下的那些戏份是有关系的,说她不可能从一个无名之辈有今天这样的位置的。
她花在这个行业里四五年的心血和伤口是不被承认的。
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对着镜头麻木地扮演别人,她完全失去了自己。
她好像逐渐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她只是陷入了每天对自己的责怪当中。
她觉得她弄丢了这个世界上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
……
沈谦遇下山回来能推了不必要的应酬就推了,尽量去剧组陪她,也帮她经纪人一起梳理着她手上的工作,能不安排地就尽量不安排。
即便是这样,叶满身上的活还是太多了。
沈谦遇这些年和她约定好尽量不干涉她工作上的事情,真的为她清点的时候才发现她简直就是拼命三娘。
整理到后面有些晚了,沈谦遇就让张珂他们先回去了,自己坐在沙发边上给她看着。
他特意让叶满休息,给她开了不需要脑子的《猫和老鼠》看。
沈谦遇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进去。
房间门铃响起来,沈谦遇放下东西去开门,他叫了一堆叶满平时爱吃却忌口吃的东西。
总之他希望她尽可能地放松自己。
他回头又见她躺在沙发上,于是又转头去给她找了一块毯子。
如果可以的话,他可以给她再开一支酒,但他又不忍心她要靠醉醺醺的状态入睡,随即做罢。
躺在沙发上的人把自己包裹起来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屏幕。
沈谦遇:“要吃什么零食跟我说。”
叶满闷闷地从被被子里“嗯”一声。
沈谦遇看她一眼,见她这会儿专心看电视呢,随即就也专注自己眼前的事。
他统筹看了一圈之后,对几个项目背后的资本了解了个大概,大刀阔斧地圈了几个项目出来。
“这个什么珠宝的开业展你就不必去了吧,他们给的一年预算就这么点,活动还这么频繁,咱不合作了,成不成?”
他问了后见她不回答,于是抬头看去,却发现叶满睡着了。
他放下手里的东西,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最近一直都睡不好,终于是睡着了。
手边的毯子掉落,沈谦遇起身,长手揽过落地的毯子,而后轻巧地给她盖上。
靠近的时候,沈谦遇发现她眼下有淡淡的青色。
她最近憔悴了许多,那让他有些唏嘘造化弄人,也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力。
他即便拥有再多,好像在这个时候,都起不了任何的作用。
沈谦遇给她盖被子的身体没动,另一只手撑在沙发边缘,他尽量缓慢的,想象自己能跟只蝴蝶一样,毫无察觉地依旧吻了吻她的额头。
原先睡着的人却伸手来揽住他的脖子。
沈谦遇有些抱歉:“我吵到你了?”
叶满摇摇头:“我没有睡着,我就是闭着眼睛休息。”
沈谦遇眼底慢慢浮上一层雾气:“满满。”
他换了个姿势,在沙发上让她靠着更舒服些。
叶满对着天花板,缓缓开口道:“沈谦遇,我前些日子,去给我师父收拾遗物。”
她的语气淡淡的,带着一点点的沙哑,像冬日干燥的夜。
“她五年前就给我织毛衣了,你知道的,她一辈子舞刀弄枪的,哪里会织毛衣。”
说罢她自己笑出声来:“你知道吗,她五年前织的那件,左边袖子比
右边袖子长好多,她自己是个左撇子,连带着织的毛衣也是左边的要比右边的手厉害。”
“不过后来她就织的不错了,给我织了好几件的,道馆姑姑说她都是找了大方的款式学的,找一起同个病房的阿姨学的。”
“一年就做一件,那密密的针脚就会让她把时间留住,就这样给我织了四五件。”
“我知道她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的,她太好强了,太好胜了,我那年摔断腿躺在医院里联系不上父母给我支付医药费,我就坐在医院台阶上哭,也是师父找到我,跟我说,不要哭。”
“女儿有泪不轻弹,女儿膝下有黄金。”
“所以其实她也不希望我去当演员,我知道,她是怕我受欺负,觉得我从小就缺根筋,和她一样只会躲明枪,不会躲暗箭。”
“但后来她却让我下山,让我去当演员,还让我不要回天台山找她,我早该想到是怎么回事的,我不该这么愚钝的。”
沈谦遇却只是缓和地拍了拍她的背:“那从来都不是你的错。”
“沈谦遇,你知道我的父母,为什么不要我吗?”
这是她从来都不会谈及的话题,此刻她却对着天花板,眼里是空空洞洞的。
当好像不需要她回答,她就继续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为什么师父一直告诫我不要去佛寺算命,道馆姑姑说的,我父母离开我是因为我算过一个命。”
她转过来问他:“沈谦遇,你信命吗?”
沈谦遇的目光融进她的目光里。
叶满摇摇头:“你不信的,我知道的。”
“我也是不信的,但世界上有人信。算命的说,我是天煞孤星,和我走的近的人都不得好死,沈谦遇,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会创作出这么歹毒的诅咒。”
沈谦遇闻言心下紧了紧,她一直没说这个事情,想来应该是她之前去给师父收拾遗物的时候就知道了。
叶满:“或许也只是一个借口。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可能是因为家里条件不好,我还有个弟弟,可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住在学校里,努力省钱,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是师父收留了我,师父也是不信命的,她不觉得因为我荒唐的命格会给她招来祸害的,可是……”
她说到这里,哽咽。
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落在他的腿上,瞬间把他的心也烫出一个洞来。
“你说,我会不会,真的像那个算命的说的那样,和我亲近的人,最后都会得到一个不好的结局。”
“没有这样的事。”他的语气严肃极了,但他的手却慌不择路地试图去堵住她的眼泪,那大片的眼泪滚烫滚烫的,烫得他整只手都要化掉。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小满,你还很年轻,不能给自己妄下这样的判断。”
他疼惜极了,他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空洞的眼,安慰道:“你还有我,还有我。”
叶满看着眼前沈谦遇近在咫尺的脸,她没法控制不难过,她最近在想,会不会,她也会让沈谦遇……
叶满:“沈谦遇,我害怕,我害怕带给你不好的运势。”
“傻瓜。”沈谦遇把她抱紧怀里,像是很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揩着她落下的眼泪,半哄着她,“没有这样的事,你忘了,我只手遮天,我无所不能。”
“我带你出去散散心,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把所有的工作都丢下,你现在需要休息。”
他太担心她的心理状态了。
“我们去冰岛,明天就去。”
——
冰岛很美。
世界只剩下静谧的蓝和白,那让人的心沉下来。
但冰岛还是让人觉得有些忧伤。
寒冷的天气,单一的颜色。
叶满依旧睡不着。
小小的窄窄的民宿里,壁橱烧着天然的噼里啪啦的柴火,她盖着毯子,不知道外面是白日还是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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