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昀于女色一事上并不上心,入大理寺前,他一心只扑在书本和骑射上;大理寺中,他每日接触得最多的便是各种各样的案子,即便有时城中无案可查,他亦会时常翻阅各地递上来的案卷,两年间来,倒也纠断出不下二三十桩错、疑、悬案。
自他去岁岁末升任司直后,陈王夫妇便同他提过娶妻之事,他因无心此事,每每皆是敷衍过去;可自从那日在桥山上遇见那位沈姓的女郎后,他方匀出些心神细细思量此事,他若要娶妻,定要娶了心仪的女郎,而非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哑嫁……
至掌灯时分,陆渊带着满身的酒气来至泛月居,见到沈蕴姝和陆绥的那一瞬,理智回笼不少,怕熏着她们母女,命人去备水,自去窗下坐着。
那酒味不大好闻,陆绥唤他一声阿耶后,便又回到沈蕴姝身边,看她清点今日收到的贺礼。
陆渊看着她们母女清点物件的样子,不自觉地勾起嘴角,面露笑意。
两刻钟后,婢女过来传来说,浴房的热水已备好。
陆渊应声奔出门去,进了浴房,很是熟练地自行解了身上的衣袍。
他因行军多年,早习惯了自己沐浴,若有人从旁伺候,反倒觉得不适应。
女郎的浴桶不比男郎的大,陆渊非是头一次在她院里沐浴,也曾动过让人再往此处添一浴桶的心思;又想,这浴桶原是她素日里用的,岂是寻常浴桶可比的,何况他用的浴桶颇大,没得倒将她的地方占了去,索性作罢。
陆渊沐浴过后,拿干净的巾子擦了身上的水珠,自个儿穿了衣裤,确认酒味不那么明显了,复又回到沈蕴姝的房中。
陆绥因白日里玩了大半天,现下才过了一更天,她便已有些疲乏困倦;陆渊来时,见她耷拉着眼皮,问她为何不去睡。
陆绥一见到他,却是又来了些精神,坐在罗汉床上朝他伸出一双小短手,瓮声瓮气地道:“阿耶抱,阿耶抱。”
陆渊在人前向来是一副威严肃穆的模样,唯有在她们母女面前会拘着自己,尽量让自己瞧上去面容温和一些。
这会子看着陆绥憨态可掬的小脸,慈父之心尽显,上前抱起她耐心哄了几句,而后方叫人送热水进来。
不多时,刘媪手捧一方金盆进来,她身后的盈袖则是提着水壶。
陆绥分不清金和铜,只觉得那盆既好看又有趣;盆的边缘雕着荷花图案,盆中立着十几只形态不一的小动物,譬如龟、鱼、蛙、水鸟……
“待会儿在盆中注了水,它们就能在水里动起来。”陆渊一壁说,一壁分出只手去握沈蕴姝的手,牵着她一道走到面架前。
活过来。陆绥听后惊喜万分,满怀期待地催促盈袖快些倒水。
盈袖闻言看向陆渊,待得了他的示下,这才小心翼翼地往盆中倒水,那些金制的鱼鸟龟蛙在接触到水后,竟随着水流以一定的速度旋转起来。
陆绥见后只觉神奇,高兴到手舞足蹈,笑眼弯弯地指着她最喜欢的一只水鸟给沈蕴姝和陆渊看:“阿娘,阿耶,鸭子的嘴会动。”
陆渊看向那只被陆绥称为鸭子的鸬鹚,并未纠正她,宠溺问道:“永穆可喜欢这只水盘?”
陆绥想也不想地用力点头,“喜欢。”
“阿耶给你阿娘也备了一只。”陆渊说罢,无需再差人去取,门外侍立的婢女便已将其送了进来。
陆绥定睛一瞧,阿耶送给阿娘的这一只看上去比她的还要大上不少。
她还小,自然用不上那样大的。陆绥很快就想明白了这里头的道理,并不眼热大的那只,一心盯着她的小水盘看了许久方肯回去偏房睡下。
沧濯居。
外头传来二更的梆子声,陆镇搁了手中微微泛黄的兵书,自书房而出。
姜川见他出来,忍着困意迎上前,道是热水已经备好。
陆镇只递了个眼色给他,姜川立时会意,吩咐身后婢女掺些凉水送来。
“沈氏姑侄是何方人氏?”陆镇不知何时背过了身,负手立在檐下,昂首望向空中皎月,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第10章 大抵是存了几分兴致的
这偌大的梁府上统共只有一位梁王妃,两位孺人和一位妾室,姜川虽不曾特意打探过她们的家世出身,却也不至一无所知;
何况他自幼侍奉在陆镇身侧,即便陆镇出征在外时,他亦在府上守着沧濯居,不免听人说道些什么话。
沈孺人颇受梁王宠爱,除梁王妃外,另外两位都不足以同她相比;且她又有一位内侄女远道而来寄居府上,实在很难不让人知晓她们姑侄二人的来处。
姜川略思忖片刻,张口答话:“沈娘子和沈孺人出自一脉,皆是从汴州陈留来的。”
汴州。陆镇默念一遍,暗自记下。
嗣王去岁便已及冠,早到了娶妻纳妾的年纪;沈娘子出身虽差了些,做他的孺人却也不差什么。
姜川思及此,满心期待他能再问出些旁的有关于沈娘子的话语,然,陆镇只在问过这一句后便再无他话。
这段时日嗣王与沈娘子偶遇过三四回,若非沈娘子并未做出任何接近嗣王的举动,姜川险些都要怀疑他二人这几次的相遇,是否都是沈娘子找准了时机刻意为之。
沈娘子贤良守礼,不像是会有什么出格举动的;退一万步讲,即便她心中果真对嗣王有意,怕也是不会在人前显露分毫。
反观嗣王,每每见了她,面上虽是一副淡漠持重的模样,实则心思不浅,大抵是存了几分兴致的。
至于嗣王是否动了纳妾的念头,现下还不大能瞧得出来。
姜川如此思量一番,不知怎的竟又想起今日下晌在游廊中瞧见的那一幕:陈王府的临淄郡王似是与沈娘子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沈娘子生得那般姿容,着实引人注目得紧,不怪临淄郡王会为她停留。
他正想着,就听门外传来桐月扣门问询的声音,陆镇立在窗边道了句“进”。
桐月推了门,自粗使小厮手中接过银盆,端着侧边送进里间,往紫檀木的面架上搁稳。
知他素来不喜人进前伺候,桐月转身退回外间,施一礼:“嗣王可往里间洗漱了。”
陆镇低低嗯了一声,待她退出去后,起身往里间进,未看姜川一眼,只沉声吩咐他道:“明日差人去打探汴州可有以干桃入茶的吃法。”
姜川闻言,顷刻间便明白了,嗣王这是疑心沈娘子道出的那句话是否是实话。
只是这样的事,着实犯不着特特命人去探,横竖不过是一种吃茶的喜好,便是沈娘子并未据实相告,也碍不着旁人什么事。
心中虽觉陆镇小题大做,却也不敢辩驳,他的这位主子取来专横桀骜惯了的,如何能容旁人忤逆,便是王爷,从前也没少因他这样的性子大动肝火。
倘若先王妃还在,王爷不曾另娶,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应也会深厚些的罢。
姜川轻叹口气,行礼告退,出了门,就见桐月静静站在左手边的屋檐下等着他。
烛光中,桐月与他相视数息,待他合上门后,先开了口:“水房里余了些热水,姜郎君若不嫌麻烦,可去那处取水。”
他二人同在沧濯居当差多年,因她来时不过六岁的年纪,足小了他五岁,姜川对她多有照拂,前儿她阿耶卧病,姜川为她向陆镇告了三五日的假,还拿了些银子给她过渡。
桐月非是木石死物,大抵也能看出些他待她的心思,她心中亦觉他同府上的其他郎君格外不同一些,故而并不避讳他的心意,只是时下嗣王未娶,不好道破,便与他以礼相待,并未越矩半步。
姜川得她这样一句体贴的话,不由心跳加快,耳尖一下就热了,饶是如此,他亦不敢唐突造次,极为守礼地道:“劳月娘挂心,良言相告。”
桐月并未搭话,只冲他轻轻点了点头,旋即望下房处踱着小步走了。
翌日清晨,沈沅槿在沈蕴姝屋中用过早膳,婢女呈了清茶和温水进前,沈沅槿自端了茶水漱口,而后将手放入盆中净手。
陆绥却没有要往那铜盆里净手的意思,笑盈盈地拉着沈沅槿的衣袖便往屋里进,吐词不甚清晰:“阿姊,阿耶昨日给我,和阿娘,送,送了很好看的水盘。”
她口中好看的水盘,沈沅槿料想,约莫是纯银、银鎏金的盆子,盆身再刻上些花鸟虫兽的花纹作为装饰,比起他屋里的铜盆,自然是要好看一些。
然而当实物入眼的那一瞬,沈沅槿不由为之赞叹,竟是她在博物馆中见到过的青铜水盘的纯金版,且做工更为精美细致,其内的鱼龟鸟兽形态各异、栩栩如生,只不知注水后是否会动。
还不待她问出心中疑惑,陆绥便迫不及待地自去取了一张月牙凳来,提起裙边站在其上,努力伸起手悬在那只纯金打造的水盘之上,叫人倒水,活像一个小大人。
“早上我过来时,阿娘便是,这样洗手的。”陆绥兴冲冲地说完,弯弯的笑眼在沈沅槿的身上停留片刻,直至枳夏提醒她要倒水了,她方目不转睛地盯着盆中的动物看。
陆绥虽看得入神,还不忘提醒身侧的的沈沅槿,“阿姊快看,它们动了。”
沈沅槿忍俊不禁,一双清眸因她的话语含了笑意,不点而赤的檀口轻张回应着她的话,目光落至盆中的动物上。
清水缓缓落下,陆绥有模有样地搓着手,目光却是一刻不停地看着那些转动的金鸟金龟等物。
沈沅槿只看过那青铜水盘注水后的动图模拟短片,不曾见过实物注水后是何样子,当下亲眼目睹这一幕,自是感叹起古人的智慧和高超技艺来。
陆渊花这样多的银钱和心思请能工巧匠制了这样两只水盘出来,对她母女的宠爱怕是不亚于继任王妃崔氏母子,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战场上的厮杀固然血腥可怖,后宅中的明争暗斗亦不容小觑;沈沅槿虽不曾在梁王府中经历过,但却听有年纪的媪妇提起过京中众多权贵府上的腌臜事和妻妾相争、妯娌内斗的事。
但愿陆渊的后院能一直如表面这般风平浪静,妻妾和谐,莫要生出那起子阴私事。大家伙儿各自过好各的,平安康健比什么都要紧。
沈蕴姝立在珠帘处看了陆绥一会儿,一转眼去看沈沅槿,观她此时正垂着首若有所思,少不得走上前去,轻声问她:“三娘可是有心事?”
沈沅槿经她这么一问,思绪回笼,摇头否认:“并无心事,姑母多虑了;只是许久不曾出府去瞧盘下的铺子,心里总记挂着。”
“三娘若放心不下,寻个日子出府去便是。王爷那处我曾通过气,想来王妃亦不会太过拘束于你;若不然,你再来寻我,我去王妃那处替你说和。”沈蕴姝取来巾子替陆绥擦干手上的水珠,牵起陆绥的手让她下来。
沈沅槿轻轻点头,“让姑母费心了。”
陆绥一门心思都在那纯金水盘上,并未留神去听她们说了什么,当下由沈蕴姝牵着出了里间,脑海里尚还想着盘中那些遇水会动的小动物,意犹未尽地问沈沅槿可喜欢那水盘。
那水盘珍贵异常,乃是千金难求之物,这世上怕是没几个不喜欢的。沈沅槿自认做不到视钱财如粪土,又岂能免俗。
“自是喜欢的。”沈沅槿诚实答道。
陆绥听了,越发高兴,水灵灵的眼睛满是笑意,又来够她的衣袖,甜甜的嗓音撒娇道:“永穆喜欢,阿姊也喜欢,今日我们一起画有小鱼小龟的水盘好吗?”
沈沅槿的一颗心都要被她萌化,哪里忍心拒绝,揉了揉她圆滚滚的脸蛋:“好,永穆想画什么,阿姊就陪你画什么。
枳夏闻言,自去取了笔墨纸砚 ,盈袖研完墨,又往笔洗里盛了清水送来。
她二人断断续续地画了小半个时辰,辞楹叩过门后,走近前来,道是有人来还伞。
沈沅槿将手中羊毫放至绿釉山形笔架上,假托解手,大步奔出门去。
红素早在院门处等上她一阵子了。
即便先前与她仅有一面之缘,沈沅槿还是立时认出了她,准确无误地叫出她的名字后。
饶是红素有意多涂了些脂粉,面上的疲惫之态仍较为明显,心情似乎也不大好。
沈沅槿见状,不免问上一句。
红素只说了句无事,道声谢将伞送还后,急匆匆地走了。
沈沅槿心下疑惑,又不好贸然拦住人问出个所以然来,呆立在原地看着那道清瘦的背影走远后,方心事重重地顺便去后院的更衣室解了手。
一晃又过得三日,沈沅槿自去崔氏处知会一声,于第二日上晌出府。
城中各处的布告栏上皆张贴了告示,因涉及上月的凶杀案,布告栏前聚了不少百姓。
沈沅槿不急在这时看,先往南市去瞧那铺子里的工做得如何了。
她预先在集市上买了些古楼子和浆水带来分与做工的人吃,上下两层皆仔细看过一遍,略交代些话,领着辞楹离开此处去外头的小摊上吃馄饨。
大理寺。
温介云自一堆案卷中脱出身来,揉了揉鼻梁缓解发酸的双眼。
陆昀才刚接手了一桩盗窃案,风尘仆仆地自延福坊赶回来。
温介云甫一睁眼,恰逢陆昀迈进门来。
他和陆昀自幼相识,年纪相仿,又是同窗,加之其生母乃是陆昀的姑母汝阳郡主,素日里关系颇为亲近要好。
这会子一见到他,便起身迎上前,问他:“下月初一休沐日,家慈欲往城外去打马球,已往各府下了帖子,表兄可有空前来?”
既然是她的阿娘汝阳郡主做东,大抵是会邀请些宗室世家的罢。
沈娘子就在梁王府中,约莫是永穆生母那边的亲戚。
倘若梁王府的人去,她也可能会去。
陆昀没来由地想到这一层关系,并不避讳,直接问出心中所想:“姑母可有往梁王府下帖子?”
第11章 撞见陆昀投于此处的目光
论起来,英国公夫人、寿昌县主陆嘉与陆镇是同辈,当以堂兄妹相称,但因已故老陈王乃是先帝的庶长子,又年长梁王十数岁,论起亲疏远近,自然不比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这些年来,陈、梁二府的关系不远不近,只在逢年节时走动一二;而陆嘉自嫁入英国公府后,亦不常往梁王府里去。
梁王府那处得了帖子会不会来人暂且另说,她这边的礼数却需得做全了,那帖子必定是要寻个妥当人送过去的。
梁王父子的脾性在长安城的权贵圈中是出了名的冷硬,温介云打从记事后,每每见着陆渊便心生害怕,待年岁再长一些,虽不似孩提时那样怕他,也不免有怵他。
他膝下那位自十五岁起便随他征战四方的嫡长子陆镇更是不易接近,明明年岁大不了他多少,但却少年老成得出奇,面容冷峻得像是要结出一层冰霜来。
前些日子永穆县主的生辰宴上,陆镇亦是绷着一张脸,同他的两位阿弟无半分兄友弟恭之态,面对幼妹时亦不见亲近之意。
这样的人,清正谦和的表兄竟还能同他相处得来。温介云下意识地以为陆昀会有此问,是盼着能再与陆镇赛上一场马球,比试骑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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