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仅是我陈九娘的志向,亦是整个惠州的志向。我们要在动乱中自保,要在夹缝中求生,而不是反正都是烂泥了,懒得去糊。”
那时她目光坚定,一字一句说得铿锵有力。
那种奋发图强的积极向上好似朽木上重生的一棵嫩芽,撼动人心。
方月笙看着她久久不语。
对方身娇体弱的躯壳下蕴藏着岩浆般炙热滚烫的心,足以抚慰他这个年老者对朝廷衰败的无可奈何。
然而庆幸的是,他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重生的希望。那种感觉很微妙,犹如黑夜里的一簇火种。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
方月笙难得的笑了笑,陈皎好奇问:“方老爷子笑什么?”
方月笙没有答话。
陈皎道:“我知道你笑我年轻幼稚,毕竟你吃过的盐比我走过的路还多。”
方月笙温和道:“我看到九娘子,仿佛看到了孙辈,甚好,甚好。”
陈皎嘴角上扬,知道忽悠起了效果,“你这是夸我吗?”
方月笙欣慰道:“有这样的年轻人,我们汉人还有得救。”
陈皎咧嘴笑了,想从他手里拐几个年轻人,试探问:“方老爷子从官数十载,不知你手里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与我用?”顿了顿,“得要不怕得罪人的那种,毕竟我干的事不讨好。”
方月笙愣了愣,问道:“九娘子想要哪种人?”
陈皎严肃道:“品行端正的,不怕事的,盼着惠州能图强变好的,体恤百姓愿意为他们操劳的,愿意下基层干实事,脾气坏点都没关系。”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
方月笙耐心听她念叨,问道:“州府里发放的求贤令,是出自谁的手笔?”
提及这茬儿,陈皎又打开了话匣子,讲起科举制雏形,得到了方月笙的推崇。
方家有人在朝廷里为官,知晓上层是什么情形,而求贤令一旦能完善,将会打破世族垄断高官把控朝政的局面。
此举于世家来说不是好事,可是对国家和底层士子是好事,会涌进更多的人才竞争,有了竞争才会图强。
一老一少就目前惠州的局面唠了许久,方月笙也会说自己的见解,陈皎皆认真听。
这次的谈话对方月笙的影响极大,之后他考虑了许久,做出了一个决定,打算让方孝宣跟陈皎做事。
方孝宣诧异不已,方世宏也吃惊,无法理解老父亲为什么会做下这等决定。
方月笙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慈爱地看着方孝 宣,说道:“阿齐日后跟着陈九娘做事,会学到很多东西,能助益你的前程。”
方孝宣不解道:“大父不是想让孙儿等机会进朝廷吗?”
方月笙摇头,说道:“我改变主意了,朝廷里有方家人,不缺你一个。”
方孝宣:“???”
方世宏皱眉道:“儿实在弄不明白爹此举究竟是为何。”又道,“陈九娘清查官绅,干的尽是得罪人的差事,爹把阿齐送到她那里,可曾想过后果?”
方月笙不答反问:“三郎觉得陈九娘行事手段如何?”
方世宏客观道:“有勇有谋,比陈贤树兄弟俩靠谱。”
方月笙:“她的品行呢?”
方世宏:“格局大,心怀百姓,亦正亦邪。”
方月笙继续问:“朝廷里现如今江河日下,我们方家总得为后路筹谋,倘若有朝一日朝廷败了,方家的后路又在何处?”
“这……”
方世宏答不出话来。
方月笙看向方孝宣道:“我们方家的退路在阿齐身上。”
方孝宣诧异道:“大父?”
方月笙摸摸他的头,语重心长道:“大父已经老了,可是阿齐还年轻,方家的兴衰荣辱全寄托在你们这些后辈身上。
“我不能把鸡蛋全砸进一个篮子里,倘若朝廷败了,方家得自救。
“阿齐跟着陈九娘学本事,若能进州府则更好,不能进也没什么。只要把你放出去,日后方家在朝廷里出了事,陈九娘那里便是我们的退路。若是州府出了岔子,朝廷就是我们的救星。
“阿齐明白大父的意思了吗?方家身处洪流之中,若要保住满门性命,必须提早布局筹谋。
“现如今的朝廷腐败不堪,迟早会生乱,我们在地方上稳住,便是给你四叔他们一条退路。倘若你在州府惹了事,他们也可借助朝廷里的人脉保你。
“不仅如此,方家要同时把控朝廷和州府里的讯息,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也能及时提醒陈九娘避祸。
“如果她真有本事把惠州图强,便证明她是一个明主,方家自然愿意大力扶持。
“大父今日的选择,便是一场赌注,阿齐莫要辜负大父对你的一片苦心。咱们方家得在风浪中平平安安,一个都不能少。”
听了他的解释,方孝宣无不佩服,久久不语。
方世宏也震惊自家老父亲的高瞻远瞩,说道:“爹对后辈的一番苦心筹谋,叫儿惭愧不已。”
方月笙:“你们能明白就好,要在这样的世道立足,着实不易,我们方家得与家国进退。”
方世宏点头,“父亲说得是,老百姓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方月笙欣慰地拍了拍他,三代人为了家族荣誉与延续,都付出了巨大的努力。
这是时代之下诸多宗族的缩影,为了能在乱世立足,十八般武艺尽数使出。
陈皎擅攻人心,却没料到方家会把方孝宣舍出来给她带走。不仅如此,方家还向她举荐了三人。
陈皎向李县令打听,那三人在当地的口碑还不错,重要的是都很年轻。
这趟没白来。
陈皎原本只是画大饼忽悠方月笙,不曾想效果出奇的好。她从中获得灵感,以后专门去忽悠士绅老头,把他们手里养的孙子都拐出来。
想到方家在朝廷里还有人,陈皎觉得这波操作赚大发了,如果她笼络住方孝宣,那不就是活生生的小灵通了吗?
这不,陈贤树兄弟俩得知她把方家人拐到手,心情复杂。
那方孝宣还不到二十岁,不曾婚配,如今方家把他送到陈皎手里,陈贤允联系陈皎曾在柏堂里的经历,忍不住腹诽,狐媚子就是狐媚子!
陈贤树心里头则酸溜溜的,方家那般硬的骨头,却服陈皎打压。
他们是官绅,陈皎干的恰恰是打压官绅的活计。然而方家却把方孝宣送来了,难道不怕树仇吗?
把望月村三个村的粮税收齐后,其他官绅手里也在陆续收粮税。陈皎见这边走上正轨后,便要打道回府了。
在他们离去那天方世宏前来相送,方孝宣这个年轻人和举荐的另外三人皆踏上了属于他们的征途。
那三人分别是郭续、上官临和许友阳。皆在三十岁以内,充满着蓬勃朝气。
一行人驭马离开,在朝阳初升时奔赴未知的前程。
方世宏负手而立,目送他们远去,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冉冉升起。
待陈皎等人走远后,方世宏才向陈贤树他们告辞。
陈贤树一直望着远方不语,梁都尉见周边无人了,才走近他,小声道:“大郎君就这么放九娘子走了吗?”
陈贤树斜睨他,“你欲如何?”
梁都尉压低声音道:“九娘子的手段实属厉害,只怕寻常男儿是比不过的,大郎君留着她,恐留后患。”
陈贤树淡淡道:“我与她没有仇怨,但郑家跟她却不对付,留着她对付郑氏也好。”停顿片刻,“甭管她有多厉害,总归是女儿身,爹难不成会疯到把爵位继给她?”
梁都尉闭嘴不语。
陈贤树背着手,他容得下陈九娘,但郑家容不下,就让他们狗咬狗好了。
而另一边的陈皎等人也不放心陈贤树兄弟俩,裴长秀断后,以防陈贤树派兵生事。
他们按计划改道,约定接头地点后,陈皎由胡宴等人护送,裴长秀和严大刚等人则断后。
人们一路快马加鞭不曾停息分毫,待到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家客栈下榻。
马春想得多,私下同陈皎说起陈贤树在西山县的事,说他有心抢功,需得防范。
陈皎不以为意,边拧帕子边道:“这功劳可不好抢,你看郑家贼精明,就没把三哥放出来。”
马春困惑道:“小娘子何以笃定大郎君抢不了你的功劳?”
陈皎笑了笑,眨巴着眼睛,一本正经道:“因为他不用像我那般拼命。”
马春:“???”
陈皎:“阿兄来清查,不过是为了获得爹的称赞,得到他的认可。可是我陈九娘不一样,我是要惠州图强,要为百姓做实事收揽民心。
“至于是否能得到爹的认可,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惠州的百姓都记得我陈九娘是他们口中的活菩萨,我能给他们带来利益。
“反之,阿兄会为了百姓去得罪官绅吗?他没有这个觉悟,只想着怎么才能讨好爹,挣面子活儿。
“以这样的心态去清查,至多一年半载他就会打退堂鼓,因为他没有破釜沉舟去改变惠州得罪官绅的魄力,也没有那个本事。”
听了这番话,马春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小娘子是没有把大郎君放到眼里的。”
陈皎狡黠道:“瞎说,我待他可是真心实意的,他有难处,我大老远就奔过来了。”
马春忍不住笑。
陈皎也笑了,颇有几分危险邪性。
第56章 崔珏呵呵
在一行人离开西山县五日后,裴长秀他们才与其汇合。
开春气温上升,万物复苏,赶路可比冬日过来舒坦多了。
沿途他们的速度也要慢些,陈皎心情甚好,忍不住唱当地的民谣,五音不全的听得众人大笑。
人们不禁被她的开怀感染,也跟着唱了起来,各自都带着地方口音,却默契地交汇到一起,好似一道道涓涓细流汇入大海,终将掀起滔天巨浪。
在他们赶回长姑县途中,朝廷派人来查魏县王家一事,原是去年陈皎清查魏县,王家把篓子捅到了朝廷,御史台派人来查问。
崔珏去过魏县,淮安王把这事交给他处理。
监察御史韩有进大老远过来带着满腹牢骚,崔珏前去接待,将其安置到州府官舍。
那韩有进四十多岁,生得胖乎乎,笑起来像弥勒佛,很好说话的样子。
崔珏事先打听过,知晓此人爱财,便投其所好,用钱银贿赂。
韩有进没收,只摸了摸八字胡,笑盈盈道:“无功不受禄,韩某可不敢当。”
崔珏应道:“韩监察客气了,你为着州府之事大老远奔忙,这点敬意是淮安王体恤韩监察的辛劳。”
韩有进:“韩某才到惠州,还没开始做事,就受了淮安王的体恤,实在愧不敢当。”
崔珏摆手,和颜悦色道:“韩监察无需这般客气,不瞒你说,魏县王官绅家的事,崔某也晓得,去年也曾去过,知道当地是什么情形。”
听他这般说,韩有进问道:“崔别驾可与韩某细说?”
崔珏点头,于是同他说起前因后果。
韩有进听得仔细,时不时点头,时不时皱眉,时不时又说两句。
二人就魏县王家一事叙了许久。
陈贤戎得知朝廷派人来,私下与郑章说起。
郑章让他莫要多管闲事。
陈贤戎皱眉道:“这祸事是九娘捅出来的,爹还不生气,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郑章道:“你爹既然把差事交给了崔珏,可见是想大事化小。三郎莫要去插手,省得讨你爹生厌。”
陈贤戎:“我知道。”顿了顿,“去年兄长就去了大兴郡,也不知那边是什么个情形。”
郑章捋胡子,冷冷道:“大郎君只怕今年就做不下。”
陈贤戎:“为何?”
郑章:“你当那差事这般好做吗,瞧瞧魏县王家,不就捅篓子下来了?”又道,“哪个郡还没有几个官绅,他一个个去捅,若是不慎,吃不了兜着走。”
陈贤戎道:“可是九娘就能做,她就敢捅。”
郑章精明道:“那是因为有你爹给她收拾烂摊子。
“她跟你们不一样,用处多得很,也有退路,若是在外闯了祸,大不了回后宅嫁人。
“可是你们是儿郎,若是闯了祸,是没有退路的,故而大郎君不敢像她那般豁出去行事。”
陈贤戎不满道:“爹就是偏心。”
提及这茬儿,郑章颇有几分无奈,“陈九娘有可取之处,只要她还有用,你爹就不会白养着。”
陈贤戎:“她今年也十七了,我让阿娘提一嘴,想法子把她嫁出去,若有夫家,总不能一直赖在府里。”
郑章想了想,点头道:“可提。”
当天晚上陈贤戎就跟郑氏提陈皎的事,郑氏却不想去费这个心,因为她觉得把陈皎留在府里日后才有机会除掉。
陈贤戎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只想早点把陈皎嫁出去,勿要在府里出尖儿。
郑氏却道:“她那样的女郎,就让她在外头厮混,看以后还有哪个男人敢要她。
“一个从柏堂里出来的混子,学的净是不入流的东西,又日日在外头跟男人鬼混。
“什么活菩萨,哪个有家世的男人敢娶这样的女郎?”
这话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陈贤戎道:“阿娘所言甚是,可是她太出风头了,叫人不安。”
郑氏端起参汤,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就让她出风头,她若太过招摇,你当二房坐得住?”
陈贤戎闭嘴。
郑氏继续道:“我的五娘嫁去交州,连一封家书都不回,可见恨极了你爹。
“我郑月枝就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凭什么我这个正室的女儿还不如许氏半道来的东西?
“你说把她嫁出去,她甭管嫡庶,始终是淮安王的闺女,哪个夫家敢爬到头上欺辱?
“与其这般,我还不如放任她嚣张,若是运气不好,也像五娘那般被送出去联姻呢?
“依你爹的性子,事情落下来了,她也别想笑着走出这个府门。”
这些话她说得咬牙切齿,可见对许氏母女的憎恨。
陈贤戎只得闭嘴不语。
不过郑氏还是想试探淮安王对陈皎婚事的态度,翌日傍晚他过来用饭时,郑氏随意提了一嘴。
陈恩当时也未多想,只随口道:“九娘还小,府里不缺她一口吃的,多养几年也无妨。”
郑氏给他布菜,打趣道:“九娘今年也十七了,郎君总不能把她留成大姑娘捂在手里耽误了。”
经她提醒,陈恩后知后觉道:“十七了吗?”
郑氏笑了笑,“郎君成日里忙碌公务,早把儿女们的事抛之脑后,实在不像个爹。”
陈恩默了默,自言自语道:“十七了啊。”说罢看向她,“再多养两年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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