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多比起以前,没人冲他丢石子,烂菜叶,没人叫他害人精,用棍棒赶老鼠一样赶他走。看见他躲着走而已,他完全可以不在意,但他不想连累钟书玉。
那日回城时,她明明那般受欢迎,日光下,笑容灿烂明媚。她什么都没做错,只因身边站了一个他,便要经受这些……实在,太不公平。
韩云州垂下眼,迟疑道:“我还是走吧。”他离开这儿,或许就好了。
“不行。”钟书玉何时在意过他人看法。韩家人死时韩云州不到五岁,凭什么把所有错推到他身上。这世上已无公平可言,起码她可以维护住最后的公平,“你就待在这儿,实在没人就当休沐了,正好我一连看诊几日,累得很。”
韩云州点头,没再坚持。
一早上过去了,真就一个人也没有。钟书玉无聊的很,抬脚碰碰韩云州的小腿,要听他讲故事。
盛京所有孩子,无论王孙贵族,还是贩夫走卒,或多或少都听过韩云州的传说。十年过去,说书先生手里的话本演化了好几个版本。
但没有任何一个版本,比本人亲口说出来的真实。
韩云州清了清嗓子,红着耳朵道:“我不太会讲故事。”
“没关系。”钟书玉捧着脑袋,兴冲冲地望着他,“你讲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眼底好似有星星,看得韩云州晃了神。他又清清嗓子,压下心底的悸动,道:“那大概是一个秋日……”
最近一段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多到钟书玉差点忘了,眼前的人是谁。当年骑着高头大马,沿着长街走过,受万人瞩目的少年,如今乖乖坐在她面前,跟她讲过去那些风光。
这种感觉,莫名有些奇妙。
听着故事,时间一晃而过,待意识到时,日头正盛,竟到了中午。两人收摊回家,商量着中午吃点什么。
最近天气热,该买些果子放在井里,待中午回去,正好可以吃冰冰凉凉的果子。
东西还未收完,便见一老人家抱着个孩子,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
“钟大夫,求您救救我的孙儿。”
“怎么了?”
待把人放在地上,钟书玉注意到,小孩脸颊潮红,额头上的汗水大滴大滴往下落,瞳孔涣散,显然是中了暑。
这是急病,耽搁不得,钟书玉忙道:“快,快去打桶水来。”
韩云州转身就去。
钟书玉也没闲着,她把小孩拖到树荫下,能吹到风的地方,又脱掉他的衣服,待韩云州回来后,舀起冰凉的井水慢慢浇在他身上。
直到一桶水浇下去大半,小孩才悠悠转醒:“爷爷……”
钟书玉松了口气,总算捡回条命。她和了些盐水,让孩子慢慢喝下,道:“最近天气炎热,可要小心些,莫要再中暑了。”
老人家叹了口气:“怪我,老了不中用,家里院墙倒了,总有老鼠进来偷吃,我实在没力气垒墙,小草是个懂事孩子,想帮我来着,结果……”
他们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白,衣摆处残破不堪,比乞丐好不了什么。看起来,是相依为命的爷孙俩。
钟书玉起了恻隐之心,她提笔写下药方,拿了钱,想让老人去抓药。忽得,她又想到什么,说:“你家在哪儿,倘若不嫌弃,下午凉快些我们帮你垒墙。”
老人下意识看了眼韩云州。
当年韩家的事,老人从头目睹,从韩父韩母,到韩家其他亲戚,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意外死去,他不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
果然,还是介意。
钟书玉握紧手中的铜板,她是有怜悯之心,可她的付出若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她宁愿做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她不可能出钱出力,帮一个私底下说韩云州不详的人。
老人瞧出了她的意图,讪笑一声,道:“姑娘,公子,你们是大好人,要不是你们,我这孙儿恐怕已经没了,何谈介不介意,二位的恩德,我来世当牛做马来报。”
说罢,跪在地上,朝二人磕起头。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钟书玉将药方和钱塞进老人手里,道,“我救你孙儿不是为了这个,你能记得我们的好就行。”
老人“哎、哎”的应了。
他又不傻,自然晓得离这儿最近的井有一百多米,若非韩云州动作快,来十个钟大夫也没用。救他孙儿命的是钟书玉,也是传闻中,克死一家十余口性命的韩云州。
此刻,老人才敢正眼瞧向韩云州,仔细去看,发觉他并不似传说中那般可怕,分明是个模样俊俏的儿郎,却偏偏,被人误解了几十年。
老人真心实意地作揖:“多谢贵人。”
“无妨。”陌生的体验,让他心底陷了一块。在天梁时,人们对他又厌又怕,在盛京时,人们对他又敬又怕,韩云州活了二十五年,从未有人真心向他表达过“谢”。
老人拿了钱和药方,带着孙子千恩万谢地走了。韩云州踌躇着,不知该如何表达感谢,他明白,钟书玉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
“谢谢你。”
“谢什么。”钟书玉笑了一下,毫不在意道,“我只不过不想被人白白占了便宜。”
她总是如此,轻描淡写的揭过自己的付出。
下午,他们如约到了老人家。
老人家很小,院墙也不高。篱笆圈成的地里种了点菜,有几株青菜被啃得只剩菜梗。明显不是人干的。
关于垒墙,韩云州经验还算可以,赶在日落之前,他不仅把塌掉的墙修补好,还顺便加固了其他墙,这下刮风下雨也不怕了。
老人感激极了,他活了几十年,什么苦都吃过,唯独没见识过太多善意。这波又是送钱治病,又是帮忙垒墙,他又跪在地上给两人磕了几个头才罢休。
家里没什么好东西,他颤颤巍巍掏出一兜红杏,请两人务必收下。他们穷归穷,却也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没好东西,后山遍野的果子总有。
见老人执意如此,钟书玉没再推脱,带着果子走了。
夕阳西下,染红的晚霞笼罩在苍茫的田野上,远处有一林白桦树,通红的太阳挂在树杈间,比袋中的果实还诱人。
树上结的果子很随机,有一个甜,就有一个酸。老人应该挑过,几乎一袋子甜果,偶尔有几颗酸果,咬一口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呀。”钟书玉不幸中招。
韩云州拿过她手里的酸杏,给她换了个甜的,至于那颗酸杏,进了他的嘴巴。
神态自然的,好像本该如此。
钟书玉贴过去问他:“你不介意吗?”
“嗯?”等意识到时,半颗杏已经吞了下去,韩云州道,“不会。”
他甚至不觉得酸,咬过一口的杏,对他来说跟加了糖一样。
或许暮色太温和,又或者,因为别的,今日的韩云州与寻常一样,不苟言笑,可莫名让人觉得,他多了许多温和。
目光柔和到,好似夜晚波光粼粼的水面。
钟书玉心中一动,道:“韩云州,你娶我吧。”
韩云州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她,沉默许久,他才动了动喉咙:“别闹我。”
他会当真。
“我没闹。”钟书玉攀上他的胳膊,道,“今晚我们就拜天地,去楼上睡,好不好?”
她果然……韩云州无奈摇头:“至少要先上门提亲。”
三书六礼缺一不可,婚服还没做,宴席也没定,该请谁,请多少人,日子定在什么时候,细算下来,至少要一个月的时间。
“那就说好了。”钟书玉箍紧他,生怕他逃走般,“明日我们就去天阙,不许后悔。”
“好。”
他不后悔,他怎么会后悔,他开心都来不及。
开心的日子过久了,很容易让人忘记即将到来的结局。
吃过晚饭,洗完澡,回到房间,看到房间里突然出现的灵榕,钟书玉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没做。
是魔神契约。
灵榕看着她,眼神中无波无澜,道:“你很开心。”
不是疑问,是陈述。
钟书玉尴尬挠头,小声问:“盛京的事,都处理完了?”
她像个同僚忙着打仗,自己躲起来鬼混的痞子,一被抓包,就尴尬地不知看向何处。
灵榕不甚在意:“有人处理。”
这个人,多半指南宫慕羽。上神几百年未现身,突然出现,必然会引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不如藏在幕后,由国师出面。
“过来。”他坐在床上,邀请道,“现在,到你了。”
这样的场景看起来有些奇怪。
钟书玉看了看四周,问:“不用画个阵法吗?”
引魔神出世不算小事,并且,还得阻止他成功出世。
灵榕问:“你是怕楼下那位看到误会吗?”
钟书玉不知该如何回答。
韩云州见过灵榕,知晓他是谁,应当不会误会,她只是不知该如何解释魔神的事,难道要说,她为了摆脱换身的命运,与魔神做了交易?
她可以告诉南宫问雪,是因为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倘若别人知晓她与魔神有过牵扯,还会像之前那样对她吗?
灵榕抬手,丢了一个禁制出去,白色的网落地消失,他道:“这样,他就看不见了。”
“过来。”他再次伸手,邀请钟书玉坐到床上。
第27章
引魔神出世,于上神而言不算难事,他只需把钟书玉送入无界之地,魔神自会寻着她的气味,来到封印最薄弱处,借由她身上的人族气息逃出去。
阻止的方法,是在魔神寻到钟书玉的瞬间将其拉出,慢一秒,魔神出世,快一秒,命契未完成,钟书玉必死。
这件事算不得九死一生,却也危险重重。
钟书玉盘腿坐在床上,深呼一口气,道:“我准备好了。”
下一刻,她陷入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见。
这里,就是无界之地吗?
钟书玉缓缓睁眼,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雾气。脚底是一片贫瘠的土地,凹凸不平,没有植物,也没有生物,看起来什么都没有。
雾气太浓,浓到什么都看不清,钟书玉下意识想往前走,腿刚迈出去,又立刻收回。灵榕说过,无界之地形势复杂,若离得远了,连他都难以保证能找回来。
所以,最好站在原地别动。
钟书玉有点害怕。这里太安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偶尔响起一阵呼啸,好似风吹过空洞,声音凄凉,让人莫名想到乱葬岗。
她不是胆小的人,比起游荡在附近的魔族,此处深深的死寂,从脚底蔓延而出的虚无感更加恐怖。她才出现在这里,就失去了所有感知,眼看不到,耳不听到,手触不到。
时间长了,就算不被流窜到此处的魔物杀死,她也会自己疯掉。
快来吧。钟书玉在心里念叨,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期待魔神到来。
呼~
一阵风从身后袭来,不等钟书玉反应,一个火热的身体贴了上来,从背后抱住她。
是个男人。男人很瘦,几乎可以用骨瘦如柴形容,他的胳膊像一条铁棍,紧紧箍在身上,钟书玉动弹不了分毫。
他不是冷的,反而像一团燃烧的炭火,隔着布料熨烫着她。不知是否因为这里是无界之地,感知消融,她的皮肤没有感到任何痛苦,甚至有些兴奋
——在这个几乎空白的世界,一点点的感知,都像在证明她还活着。
男人蹭着她的头发,将头埋进她的肩窝。脸颊痒痒的,好似被什么毛绒绒的东西擦过,钟书玉拼命凝结视线,勉强看到,是一截打着卷的血红发丝。
“找到你了。”
潮水涌来,钟书玉猛得睁开眼,如溺水之人好不容易上了岸般,胸口剧烈起伏着。
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以为她会因和魔神近距离接触感动恐惧,却没想到,这样的恐惧不如无界之地带来的分毫,就像一滴水落入大海。她忽然理解,少年成名的魔神为何一千年都出不去无界之地。
屋内燃着一盏灯,烛火摇曳,昏黄的光似浮萍般摇晃。
劫后余生的恐惧褪去,钟书玉才发现,她躺在灵榕怀里。灵榕闭着眼,手环在她的肩膀,长发如藤曼般铺了满床,有几缕黏人的,搭在她的身上。
钟书玉拾起一缕握在手心,银白的发丝微凉,比想象中柔软,像丝绸,又像截了一段月光。
“还好吧。”灵榕睁开眼,问,“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钟书玉摇头,眼神迷茫。
失去的感知没有回笼,她尚在适应,比较明确的是,她没受伤。
“我成功了吗?”她问。
“嗯。”灵榕应了一声,牵起她的手查看。血红的镯子清澈透亮,落在她的腕上,是世间少有的珍品。
“为何它还在?”钟书玉坐起,翻来覆去的查看。镯子是个实物,明晃晃挂在她的腕间,怎么也无法忽视。
灵榕也不明白,按理说,她已完成命契,代表命契的镯子该消失才对,除非……
他问:“当初如何定的命契?”
钟书玉回忆着,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说出来,每个细节都不落,突然,她反应过来,问:“这不是命契?”
她定过命契,至少要有一张契书,写上内容才算完成,她与魔神定下命契时,完全没有这些,她没多想,活了一千多年的魔神与人族怎能相提并论,或许人家不需要这些。
现在看来,她大概……上当了。
钟书玉无语道:“他怎么骗人呢?”
这话说的奇怪,魔族阴险狡诈,不骗人才奇怪吧。只是他为什么要在这种事上骗人?钟书玉晃着腕间的镯子,问:“那这到底是什么?”
灵榕探出一缕灵力,片刻后,道:“看起来,是个普通镯子。”
魔神会送她一个普通镯子?钟书玉心生疑虑,用力往床沿上一磕,未伤分毫。就像一个手铐,牢牢锁定着她。
“睡吧。”灵榕搂着她,轻拍她的背,“无界之地很耗精力,你先休息,剩下的我来想。”
那不是个好地方,能封印魔神,也会损伤人族的魂力。
灵榕身上很好闻,很难精确形容那是什么味道,好像盛夏时节树荫下吹来的风,带着植物清香,隐约间,还有淡淡的花香。
总之,他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好似在他身边,哪怕门外魔神出世,将人间化作炼狱,她也能安心入睡。
安心到,她甚至不觉得躺在灵榕怀里有什么不妥。
本该如此,不是吗?
楼梯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钟书玉抬头,瞧见韩云州出现在楼梯口,他愣在原地,惊愕道:“你……他是谁?!”
“云州!”
不等她解释,韩云州转身就走,刚换上的木质地板凑热闹般响应他的脚步,告诉楼上之人,他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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