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漆黑的、密封的、造型诡异的陶坛从黄灰色的泥土中现出了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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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成林的案子进展很快。5月12被拘留,一周后检察院批捕。因为案子很简单,叶成林主动交代清楚了违法出版的前因后果、印数数量及所得,公安仅用了一周多时间就结束侦查,5月31号移交检察院。目前正在等待检察院的审查起诉。
叶成林当年自印那本小说,本意就不是为了牟利,只是为了让森林警察这份工作为更多人所知,呼吁对森林和野生动物的保护,所以定价仅仅是自印成本价25块钱。鉴于他认罪态度很好,违法经营数量和所得有限,未来可预期的处罚不会太重,黄律师还在尽力争取,看是否有希望将刑事处罚降为行政处罚。
叶成林很坦然。由于审查阶段家属不可探视,他委托黄律师在高考前夕给叶希木带了话,嘱咐叶希木好好考试就行,其他的都不用操心,他有黄律师照应,状态很好。等到叶希木高考结束,他取保候审出来,应该就可以相见了。
6月7号这天开始高考,下了整天的雨,解取了本来已经冒头的暑气。家长们虽然不得不打着伞披着雨衣接考生回家,却依然高兴,雨后的夜晚,最适合让精神高度紧张的考生睡个好觉。
7号这天下午考完数学,璐妈给叶希木打了个电话,问他情况,是否需要老师们帮助。
叶希木很平淡地告诉璐妈,语文发挥正常,数学应该是满分。
8号这天早上,叶希木依然和平时一样六点半就醒了。今天考理综和英语,九点钟开考,下午五点结束。
要说完全不紧张也是不可能的。这两天他处于一种肾上腺素拉满的高度亢奋状态,脑子运行的速度比平时都快。
他很难继续睡下去,于是决定起床,洗漱完毕后沿着江边走一走,稍微放松一下心情。
下了一天的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云层中漏下一道灿烂的光芒。江边繁茂的草木吸饱了水分,饱满鼓胀,浓郁的生机仿佛要从枝叶之上挣脱出来,昂扬地冲上天去。
昨晚下雨,叶希木没有去夜跑。他睡得很早,雨声之中也睡得很舒适,精神状态就像这些草木一样,清醒而抖擞。他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慢慢跑了起来,把之前容易出错的一些题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雨后的江面上笼罩着厚厚一层雾气,浩淼而朦胧,壮阔而神秘,目之所及,也不过十几米远。
没跑出多远,忽然透过雾气,看到几个警察站在江滩边上,旁边公路上停着一辆警车。警察旁边还站着几个人,手里拿着钓竿,应该是一大清早就出来钓鱼的钓鱼佬。
人虽然多,可是静得可怕。
很快,江面上的浓雾里出现了一个人,他飞快地向岸边游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叶希木认得这个人,是江边很出名的一个捞尸人,水性特别好,但是智力有一些问题,不会说话。
他身后用绳子拖着一具尸体,目测是一名男性。
捞尸人很快水淋淋地上了岸,把身后的尸体也拉了上来。
尸体就那样匍匐在江滩的石砾上。已经换好衣服等候在侧的法医走过来,开始验尸。捞尸人拿起放在江滩上的一块看不出颜色的旧毛巾随便擦了擦,穿上之前脱下来的衣服。
一个警察过去给了他一些钱,他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数了下钱,嘿嘿笑了两声走开了。这是叶希木旁观到现在,唯一听到的两声人声。
尸体被法医翻了过来,还没有发胀变形,看起来泡在水中的时间不长。叶希木感觉尸体的面容体型有一些熟悉,于是往前走了几步。
一个警察发现了他,走过来拦住他,让他尽快离开,不要妨碍办案。
但叶希木已经看到了那具尸体的脸,他无法控制自己继续向前走。另一个警察也看到了他,转身过来和刚才那个警察一起架住了他,厉声斥责。
叶希木失神地喊了一句:“我认识他,让我过去!”
*
两天前,6月6日上午。
一对黑色的陶坛摆放在胡丽娅和王队面前。
“你是说,这是从徐晓斌办公室的神龛里面取出来的,交给你的人是敖凤?”
季辞点头:“是的。”
王队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两个陶坛,它们的造型很少见。陶坛本身是圆形的,像一个缩小的地下墓穴。盖子则是一个简化的神殿的模样,高高在上地压在陶坛之上。“神殿”上贴着黄符,沾着一些泥土。盖子和陶坛的连接处也严严实实地粘着黄色的符纸。
两个陶坛就这样沉默无声、神秘莫测地立在桌上,似乎有一种让人不敢去直视和触摸的力量,仿佛一旦触碰就会带来灾难。
“那我们打开它?”王队问季辞。
季辞点头。
旁边一直有录像仪在拍摄他们的交流过程。
胡丽娅戴上橡胶手套,深吸了一口气,说:“王队,我还是有点怕的,你还是跟我一起吧。”
王队说:“你身为人民警察,还怕这种妖二邪门的东西?”话虽这么说,他戴上手套之后,还是跟胡丽娅一起向着这两个坛子拜了三拜,嘴里嘀嘀咕咕念叨了一些什么。
两个人各自处理一个陶坛。尽可能完整地取下粘在上面的黄符,放进物证袋中。盖子卡得有点紧,转动了一下之后,两人都揭开了盖子。
一股带着浓烈熏香、潮气、霉气和腥气的复杂味道扑面而来。
看到里面的东西,在场的三个人都觉得后心发凉。
里面各有一个芦苇杆扎的小人,用红线结实地捆扎。胡丽娅和王队小心地用镊子扒开小人的躯干,从里面取出了一团头发,几枚指甲,染血的布片。胡丽娅所取出的指甲小小的,很显然还是儿童的指甲。全都仔细地放进了物证袋中。
“会拿去做DNA鉴定。”王队说,“看能不能和季颖和徐靖的对上。”
季辞看着这些生人身上取下来的物品,心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感受。
“这些东西,最后能都给我吗?”她问。
“恐怕不能。”王队说。
胡丽娅知道季辞的想法,她安慰道:“坛子打开了,他们就自由了。”
季辞沉默点头。
王队说:“你怎么知道坛子是敖凤给你的?”
“因为给我妈修墓的就是他,只有他才晓得那个坟破的地方。”
另外一个警察走进来,把一张放在物证袋里面的由碎纸片拼凑起来的纸张递给王队,“笔迹核对过了,的确是敖凤写的字。”
王队接过纸片,看了看,又问:“那敖凤为什么不直接给你,而要埋在你妈坟墓旁边?”
“可能他晓得徐晓斌有派人监视我吧。”季辞说,“我猜的。万一被人发现,他危险,我可能也拿不到坛子。”
她望着那两个被分离开来的陶坛,低沉道:“也可能他看到这两个坛子,也觉得怕吧,觉得应该把它们埋到应该埋的地方。我看到这两个坛子,也有怕的感觉,总觉得怨气太重,我都不敢带回去,直接送到你们这里。”
她解释说:“我不是相信封建迷信,只是一种感觉。”
胡丽娅点头:“理解,要不怎么封建迷信还是有市场呢,利用的都是人性。”
王队对季辞说:“行,等调查结果出来,我们通知你。你要是能联系上敖凤,让他尽快来派出所自首。”他看着季辞说,“说不定我们这儿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季辞又看了一眼那张字迹歪歪扭扭的纸片,拿出手机拍了一张。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有心如刀割的感觉。
*
有一个警察认出了叶希木,知道他今天还要高考,问完有关敖凤的事情之后,亲自开警车把他送去考场。
“他不可能是自杀。”叶希木说,“我哥不是这种人——也不可能是淹死的!他龙王庙的,很会游泳!”
“目前来看身上没有外伤。”警察说,“要等法医做进一步鉴定。你先别管了,考试重要。”
叶希木强迫自己把敖凤从脑子里抹去。他在考场外吃了个早餐,检查准考证和文具,从手机上翻出他之前总结的疑难大题出来做了两道。
心又静了下来。
上午的理综是叶希木最擅长的科目。做了几道题,他就基本上确定,今年的理综很可能是近三年最难的一次。但是题目越难,他越有兴致,越沉浸其中。很快他就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一题又一题,完全忘记这是高考,完全忘记了时间,整张试卷变成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游乐场,他一项又一项地通关,直到一口气完成最后一道大题。
痛快淋漓。
他屏住呼吸,默念璐妈反复提醒他的要谨慎小心的项目,将整张试卷从头到尾再检查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疏漏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交卷铃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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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高考(下)
江城的几所高中一起参加高考,考生考场完全随机分配。叶希木所在的考场在江城三中,这个考场里他熟悉的朋友只有翟放放一个人,其他几个全都在别的考场。
考完理综十一点半,叶希木走出考场,看到了翟放放的爸爸。翟父看起来严肃,其实是特别热情一个人。叶希木之前借翟放放的手机给他添了麻烦,心里头还在过意不去,翟父已经挥手向他打起了招呼。他快步走过来揽着他,叫他跟翟放放一起回去吃饭,“你家里没人做饭,来我们家吃!昨天就想叫你来着,没看到你人。”
叶希木不好意思地说他在外面吃就行,翟父不由分说把他拉上车,“高考期间还是在家吃好!你们就剩最后一门了,万一吃坏肚子,寒窗苦读一十二年,那不白读了吗!”
翟放放的妈妈出公差去了,爷爷奶奶专门过来,给翟放放做了高考营养餐,荤素搭配营养丰富,但翟放放嫌太清淡了,一边吃一边幽幽怨怨。翟父觉得这个儿子狗都嫌烦,想说他几句,但想着还差几个小时就熬出头,又忍住了。
他拿出一张信用卡给翟放放:“晚上就去吃火锅!想怎么吃怎么吃,叫上你的小伙伴一起!”
翟放放顿时跳起来:“我爹!全世界最好的爹!”他叫叶希木,“快夸!跟我一起狠狠地夸!”
叶希木笑着说:“全世界最好的叔叔阿姨,全世界最好的爷爷奶奶!”
叶希木心里还是有事。吃完饭才十二点一刻,翟父让叶希木就在他们家睡会儿,两点半他开车送他和翟放放一起去考场。叶希木说他想回一趟家,有点事情。翟父考虑他可能在自己家休息更习惯,就开车送他回了他住的小区。
叶希木没有上楼,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去到早上发现敖凤的江滩边。江上的浓雾早就散了,今天天气晴好,天地之间一片大光明,放眼望去能清晰地看到天水之际的船舶。
江滩上看不到任何出过事的痕迹。
他想起总是喜欢和自己打架的敖凤。
想起舅舅舅妈灵前,那个戴着长孝、双目赤红的敖凤。
想起高铁站边,丢给自己一个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眼神的敖凤。
那居然就是最后一面。
那样一个鲜活的生命,像长江中的野鱼一样顽强的生命,就这样和清晨的浓雾一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除了那几个钓鱼佬和自己,无人看见,无人提起。
声音在群山之间尚有回响,那敖凤的生命呢?
叶希木紧握成拳的手微微颤抖。
如果无人知晓,那就让看见他的自己,将来变成他的回响。
*
叶希木记得,在此之前,敖凤联系过他两次。
第一次是5月15号,三模结束后的第二天,他找璐妈拿回了手机。
他发现手机上有一条发送自两天前的短信,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爸又被抓了?」
他立即回复:「你在哪?别留在江城。」
无人回应。
他打回去,这个号码已经无法接通了。
第二次是5月26号,周日的晚上,不用上晚自习。叶希木在家学习,又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你搞什么?」
底下附了一个网址。
点开来,是关于他和季辞关系的谣言,底下回复臭如粪坑。
吸取上一次错过信息的教训,他立即给敖凤拨打过去,没想到是一个虚拟号码,他只能发文字短信。
短信发出去过了十分钟,敖凤发过来一条信息:
「你说,如果我把那两个坛子偷出来,能让徐晓斌死吗?」
叶希木大吃一惊,立即回复:「不能!」
等了很久,敖凤那边都没有再回复。
叶希木记得见过敖小女太太之后,敖凤就提出过要去偷出那两个坛子。他担心敖凤执念太重,一心复仇而罔顾自身安危,于是一连发了好几条理由给敖凤。
「神龛里不一定有坛子!那只是敖小女太太的猜测!」
「徐晓斌既然敢在办公室放这样的神龛,肯定严加监视,你去偷坛子,百分之百会被发现!如果徐晓斌连对季辞妈妈和自己的小孩都能下毒手,就更不会放过你!看看李奋强的下场!」
「就算真有坛子,就算你真偷了出来,警方也不一定能把它们作为徐晓斌杀人的证据!」
「哥!你千万不要冒险!不是开玩笑的,不值当!」
最终也没有等来敖凤的回复。
叶希木后来又往这个号码上发了许多条短信,但都石沉大海。
敖凤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敖凤是很机敏的。从4月29号潜逃以来,一直没有被发现。只要他想藏,就能一直藏下去。
徐晓斌虽然狠毒,却也是理智的。如果不是触及了他的根本利益,一定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杀人。
敖凤到底做了什么?偷出了那两个坛子,还是甚至……直接对徐晓斌下了手?
如果他真的偷出了那两个坛子,一定会交给季辞。敖凤被害,季辞又会不会也有危险?
想到这里,叶希木立即拿出手机,拨季辞的电话号码。
电话里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过了一会又打两次,依然是同样的提示。
他改打微信电话,联系失败,发微信文字也失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拉黑了。原来手机号也被拉黑了。
这些天来一直没有和她联系,他竟然今天才发现。
她为什么要拉黑自己?之前自己亲吻她她都没有拉黑自己,这一次是为什么?
他不知道季辞那边发生了什么,也许是那些谣言的原因,也许遇到了别的事情。他变得有一些焦灼。
在微信群里请翟放放、文骁和孔子牛给季辞打电话,但他们打过去,要么就是不在服务区内,要么就是暂时无法接通,也不知道季辞去哪儿了。
只能让他们给季辞发消息,告诉她敖凤出事了,让她务必注意安全。好在季辞并没有拉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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