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深处传来一阵剧痛,她拼命拿手往头上锤,疼痛却更加剧烈。眼前的人影全变成色块,流动着诡异的光彩,双眼发晕。她眼睛一闭,倒在了草地上。
失去意识前,听见周围响起一片惊呼声。
洛颜睁开眼,发现自己侧躺在柔软的床上。床幔是雨后天青的颜色,床脚摆着几个木柜子,房间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这是重楼门,她先前住过的房间。翻身下床,发现桌上自己留的字条还在。
事,走。结果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大家都知道她和外海的关系了,藏了这么久的事终于还是被所有人知道了。
但大家的反应好像和她想的不太一样,没有难听的责骂,没有对她驱赶,反而......还感谢她,安慰她,对她说对不起。
她和外海的关系就像是一根鱼刺,这么多年一直卡在喉咙里,越长越大。本以为最终的结果就是吞下去,戳穿肺腑,可她竟然吐出来了。
像是把胸中的闷气全都呼了出来,身体说不出地轻松畅快,步伐轻盈,五感清明。
隔着屋门,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声响,花瓣被吹落在地上的声音,一个人由远及近而来的脚步声。
洛颜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步就跨到了门边,一用力把门拉开得老大。
屋外的人被她的动作惊了一下,愣了愣。洛颜也呆愣住了,两个人面面相觑。
对视了一会儿,屋外那人笑了出来,他一笑眉眼就染上了光彩,眉心一点朱砂痣更加艳红,宛如一点白梅胜雪。
他问:“洛洛,我能进来吗?”
洛颜点头:“好罢,你进来罢。”她让开门口。
虞栗楠往桌边一坐下,就开始给洛颜把脉。他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洛颜一醒来就运了一回灵力,发觉没有不对劲的地方,才有心思想其他。
她摇头:“我没什么。”
“嗯,你当时先被吸走了不少灵力,又在一瞬间灵力回涌,身体承受不了,才头疼晕倒,不是什么大事。以你的修为境界,休息一下就好了。但是——”虞栗楠眉头皱起:“就算境界高,每次也不能这么拼。这次是对陈嘉平,下次万一碰上黎笙呢?”
洛颜顿时清醒:“洛笙在哪里?有消息了吗?”
虞栗楠:“......先管好自己,能不能?不知道。他从尧山跑了就再没见过他。”
洛颜心想,他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难道是顺着“通道”跑的?立刻站起来道:“我可能知道他在哪儿,我找。”
虞栗楠按着她的肩膀,费力地把她按回凳子上:“不行!你这几天就留在重楼门,不要去其他地方,也不能离开尧山。”
洛颜心中一滞,一阵不好的预感升起,她声音发颤:“为何?”
虞栗楠皱眉:“你身份的事,已经传了出去。尧山弟子和其他仙门弟子可以接受,但人间界的普通百姓一时还无法接受。他们受外海荼毒已久,又手无寸铁,无力反抗,对外海的积怨也更深许多。现在,外面有许多不利于你的声音。当年洛河水患的事也被人们翻了出来。”
“那我去解释,要我给他们赔罪,都行。”
虞栗楠抬手制止:“制造洛河水患的不是你,是黎姝和黎笙,你去赔什么罪?只是大家一时半刻还没想明白。而且,观念一旦形成,是很难更改的。观念就像是屋舍,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地方,推翻他们观念,相当于把他们的屋舍推倒,你觉得他们能接受吗?仙门弟子容易,外面才是一场硬仗。”
洛颜怔愣地看着他。
虞栗楠对她笑了笑:“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王兄已经在想办法解决了。你就交给他来办。毕竟现在看来,他解决得还不错。”
洛颜本来想说“对不起”,这会儿又咽回了嗓子里。
虞栗楠给她配了几枚丹药。他传讯玉简一直亮,他看了两眼,急忙站起身:“我有事先走,过一阵再来找你。”
和虞栗楠所说的一样,得知洛河神女是借助外海能量出生的,她和一个外海人共同生活了十几年,她的修行功法和外海人一模一样。人间界的百姓愤怒起来。
他们要求尧山审问洛河神女,跑到吴川渡口游行,每天都有年迈的老者在海边静坐,不吃不喝,一坐就是一整天。尧山弟子不得不来渡口劝说。
萧山和崂山几个大派也没好到哪里去,接到的祈愿没有别的,全都是捉拿洛河神女问罪。崂山派有一长老脾气火爆,跑到山下把祈愿的人挨个揍了一顿。
在这些反对的声音中,却也有一些微弱的声音,讲洛河神女的好处。
王城最大的戏班子连桥袖风最近排了一出戏本,讲的是洛河神女在荒村古观智救村民的故事。
戏本子一出,管事的就皱眉头。洛河神女被推上风口浪尖,这戏本子不顺应民众,好好将神女骂一通,反而让神女当了除危救困的大好人。这谁敢接?又谁敢演?
一女子走过来,一把夺过戏本子。这人是王城最出名的戏人,名叫阿桥,她演哪个戏本子,一传出消息就有人提前好几天来戏班子门口蹲守。还有人为了争抢看戏的位置,大打出手。她演的戏,场场火爆;她演的人,哪怕是个反派,也让人觉得这人物有不得已的苦衷。
她眼神定定,说道:“我敢演。”
第104章
这些事传回尧山,传到重楼门,洛颜听说了之后,心里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但这种异样没办法说出来,无论是萧琴、虞栗楠还是陈尧,这些天她一个都没见到。
大家都好忙,为了她的事忙。想去帮忙,可大家不让,贸然去帮忙又怕坏事,这种异样变成了不是滋味。
直到这一天,有人来敲她的门,洛颜跑过去打开门,怔了一怔。她轻声问:“掌门?”
这人正是尧山新掌门陈鸢陵,他客气地欠身:“洛河神女,冒昧打扰,我有些事想与你说,可以吗?”
洛颜请他进来。
他在屋中站定,转身看向洛颜。屋子光线暗淡,他背对着屋门,光线更加映不到他脸上,他的面容模糊而冷峻。
洛颜和这位尧山新掌门不熟,但记得他曾在尧山大殿上帮助过自己,便道:“多谢掌门帮我。”
新掌门笑了笑,神色柔和起来:“谁该谢谁还不一定呢。”
洛颜不解,歪了歪头。
新掌门敛了笑意,正色道:“神女。你不必叫我‘掌门’,其他人不行,但你可以,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陈鸢陵。”
他紧紧盯着洛颜,一字一句道:“‘陈’是尧山老祖赐给我的姓,‘鸢陵’是我自己取的,与洛河的支流‘鸢陵河’同名,五十年前,洛河涨水,一家三口被冲进水中,危急时刻,是你出手相救,才教这一家三□□了下来。我,就是那三口之中的幼子。”
像是轰然炸开的惊雷,炸得河水倒灌,江海断流。
当年洛河水患,虽不后悔救下那一家三口,但因为自己的举动,害得其他人受伤送命,总觉得是自己的错。再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那一家三口后来如何也没去打听。如今幼子已经长大,长得这般俊朗健康,心中升起一阵暖意。
洛颜上前一步,颤声问他:“你阿爹和阿娘呢?”
“阿爹阿娘没能入道,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几年前已经去世了。”
“啊!”洛颜心中一震,但转念又想到,那已经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若是那对夫妻还活着,也早过了古稀。
“他们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当面向神女拜谢,每年都会去神女观好几次,可从没找到过神女。后来他们年纪大了,行动不便,我从圣手手中接过尧山,事务繁多,就没再去。阿爹临终前嘱咐我,有朝一日若能再见到神女,定要替他和阿娘拜谢。神女——”
陈鸢陵忽然后退几步,一掀衣袍,跪倒在地,朝着洛颜磕了三个响头。
洛颜惊得说不出话,好一会儿才想到要去扶起陈鸢陵。
陈鸢陵望着她:“神女,你想知道我是怎样成为尧山掌门的吗?”
洛颜一惊。她对“尧山掌门”四个字的印象还停留在陈尧身上,尧山一派就是陈尧创立的,他成为掌门也是理所应当。
也曾想过,他飞升之后会找谁来成为下一任掌门,却没想到是一位从洛河边救起来的幼子。
洛颜不解地看着陈鸢陵,陈鸢陵道:“因为老祖说,神女为了救我和我爹娘,付出了许多,只有我家人接管尧山,才不会让尧山弟子做出对神女不利的事。”
洛颜瞪大眼睛:“他、他这样说?”
陈鸢陵点头:“是。老祖在飞升前一直忙着安排,安排尧山的事,药宗的事,神女的事。当时有许多门派想和神女结契,但被老祖挡了回去。但挡只能管一时,老祖清楚,他一飞升,这些门派肯定又会来找神女。”
“神女心地仁善,从不作恶,所以也不会用恶意去揣度别人。可这样一来,就会受到蒙骗。当时受外海所迫,神女又有外海身份把柄握在黎笙手中,对神女非常不利。所以老祖必须飞升,来寻找对抗外海的办法。”
“不能一直留在神女身边保护神女,所以老祖故意制造假象,让人们以为神女为尧山老祖所不喜,是被尧山老祖‘抛弃’的。即便仙门想要神女的力量,也要顾及脸面,不能娶一位被其他门派‘抛弃’的女子,这样一来,也算是断了其他门派对神女的念想。”
“我阿爹曾问过老祖,这么做,不怕神女不解,反倒心中记恨吗?老祖说,记恨就记恨吧,记恨也比受到伤害强。”
洛颜抿唇,静了片刻,道:“我没想到这些,我没因为这个记恨他。”
好像并没有记恨过他,可在心里又是怨他的,怨他什么呢?怨他冰冷的眼神,怨他不听自己解释就甩袖子离开神女观,怨他飞升的时候劈了神女观,劈了阿娘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
或许还有很多的怨恨,可太久了,许多事都变得茫然,只能化作叹息。
“这是第一步。”陈鸢陵继续道:“老祖想到了这样做定然会对神女名声有损,所以安排了第二步。他最开始想扶持我阿爹成为新的掌门。但我阿爹修炼了一阵,又吃了许多丹药,却毫无入道的迹象,反而因为急于入道,伤了经脉。我阿娘倒是有入道的迹象,但她身体不好,难以承受修炼之苦。”
洛颜道:“所以选了你,可你当时还小。”
陈鸢陵点头:“是,我只恨自己晚生了许多年,没能在神女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站出来。老祖也知道,扶持我所需时间过长,但他飞升已经不能再等下去。所以他又在尧山安排了其他人。”
“神女没发现吗?严松时说出你和外海关系的时候,其他门派的弟子震惊,但尧山弟子面色却很平静。老祖一早就知道,你和外海的关系公之于众,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与其被动等待,不如争取先机。所以他直接将你的事告诉了尧山弟子。接受得了,留在尧山,接受不了,洗去记忆,送至其他门派。”
洛颜惊得说不出话来。
“有几人与你关系极好,我是说与‘洛思思’极好——老祖也把你的身份告诉了那几个人。几人听后都决定维护你,老祖便将这几人安排到尧山最重要的位置。”
洛颜想了想,道:“风师姐和魏师兄?”
“是。不过还有其他人。掌戒堂和掌法堂是尧山两个最重要的门派,一旦其他弟子有异心,这两个门派联合,绝对可以镇压。安排好一切,老祖就冲破了最后一层修为,迎来了天雷。”
“远古有大乘后期者飞升,留下典籍,记载寥寥数语。当世,从没有人飞升成功过,更是在不久前,刚亲眼看见了严松时飞升失败的场景,老祖那时候的压力很大。八十一道天雷劈下,撑过去了,就能得证大道,撑不过去,或许就此陨落。但他还是要去,如果能趁飞升时把黎笙劈死了,也能帮神女清掉一个对手,不是么?”
洛颜回想起飞升当日的场景,感慨万千,好像也有一阵雷声从心里某一处震荡起来。想得太多,脑海里又出现一阵剧痛。
却怕陈鸢陵担心,不肯捂着头,装作没事的样子,坐到桌边凳子上,吸着气,缓缓道:“是他让你来跟我说这些的吗?”
“不是,哎呀——”陈鸢陵坐在洛颜旁边:“老祖本来不想说的,因为他回到人间界后,发现事情和他的预想差了许多,本想着保护神女,却被黎笙他们有心利用,让神女名声狼藉。他心里自责,觉得是自己没做好,害了你。”
“但老祖也知道了黎笙的目的,黎笙想把你逼得在人间界呆不下去,跟他一起去外海。所以老祖策划了这一次尧山的行动。当他得知黎姝、黎妧还有罗筹分成三组攻上尧山时,就知道了黎笙准备将你和外海的关系告知众人。”
“还好他早有准备,从重楼门入手,先前收集了大批聂游姐弟的罪证,告诉大家,同一个门派也有不同的人,不能同一而论。又叫风庭对黎姝严刑拷问,让阿肆和黎妧全程旁观,引得阿肆护主心切,让大家看见,即便是外海,也有令人感动的真情。大家已经有了这样的观念,等到你的身份公之于众,反感就没那么强烈了。”
陈鸢陵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有时觉得老祖做事很极端,也曾因为他让你承受责骂,心里怨恨。可如今想想,如果将这一摊事务交给我,我能像他安排得这么好吗?恐怕不能。”
洛颜骤然起身:“你刚说他回人间界,你知道飞升的人回人间界,会有什么责罚?”
“这个......”陈鸢陵苦恼地挠了挠头:“会有吗?”
洛颜肯定:“有!你知道!”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我知道?”
洛颜斥责:“你刚才一直很镇定,但你挠头,你心虚,你在说谎。”
陈鸢陵站起身,往门边退:“但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又没飞升过。要不这样吧,神女,我回去查一查,我查好了告诉你。”
“现在就告诉我!”洛颜起身抓他,他却仗着离门近,一扭身转了出去,捏了个法决,紧紧扣住屋门。
洛颜在屋里拉门,但这门传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一想到这是重楼门的所在,自己不能拆人家的门,只好松手。
陈鸢陵一溜烟地跑出一大段,才收了手里那能发出吱嘎声响的法器,抹了把汗。
这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叫他:“你都告诉她了?”
陈鸢陵转身,看见了陈尧。
第105章
陈鸢陵正了正衣襟,拱手行礼:“陈掌门。”
他曾在严松时面前装傻,骗得他放松戒心;也曾在洛颜面前彬彬有礼,博得她的好感;这会儿面对陈尧,他又变得规矩起来,像个恭敬的弟子。
陈尧摆手:“我已经不是掌门了,别让人听见。”陈尧这次回来,知道的人不多,只有洛颜、虞栗楠、陈鸢陵三个。
陈鸢陵却拱手再拜:“您教会我很多,我在心里永远敬重您。”
陈尧没答话,大步流星地往外走。陈鸢陵疾走几步跟上。
“神女的事很顺利,至少仙门已经接受了神女的身份。普通百姓麻烦些,但按照您先前吩咐的,去找那些没留下姓名的好事,果然,竟有超过半数是神女所做。安排尧山弟子给那些经常祈愿的人暗示,经由他们传下去,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知道,神女有多么好,他们从前误解神女,是多么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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