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漠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停下脚步,从头到脚诧异地打量她一圈。
“这才走了几步?”
“……大佬。”赵雪妮学了句广东腔,指着覆盖到自己小腿肚的雪,又吃力地拔出腿,演示给许漠看,“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腿长一米八。”
许漠点点头,“过奖了,歇会儿吧。”
两人停在一颗寒气森森的巨石边。
赵雪妮累了,斜倚着石头想靠会儿,没想到上面又湿又滑,隔着羽绒服都能感觉到凉气。
她只好站直身,撑着树枝仰头看天。
很美的一片林子,高耸的白桦树直入云霄,枯枝把天空围成错落有致的形状,星星就在他们头顶。
林中的鸟低飞而过,风把树林吹出“哗哗”的声响。
“应该就是这里。”许漠抚摸着一棵毛茸茸的白桦树。
他轻拍树干,左右环顾,更确定地说,“就是这里。”
“你还来提前考察过取景地?”赵雪妮叹口气,摘下羽绒服兜帽,“拍吧拍吧,早拍早完事。”
许漠却似没听见她说话,顺着树林一直往前走,很熟悉这里似的,直到看见了什么。
他回过头,对远处的赵雪妮挥手。
白茫茫一片的雪原里,赵雪妮看不清许漠的表情,只见远方杵着两条优越的大长腿。
还有飘扬在风里的红围巾。
她只好又吭哧吭哧跟过去,有种打工人陪老板出来游山玩水,累得半死还要保持微笑的欲哭无泪。
“厂长,你到底还要探险多少地方?”
站在土坡上的许漠背对着她,短发被大风吹起。
他看着脚下风景。
一条大河,这么冷的天,竟然没结冰。
冰蓝色的湖水从他们眼前奔腾而过,连地底也传来溪流的声音。
河对岸,是漫山遍野的桦树林,林涛阵阵,像墨色的海洋。
“河的那边,就是俄罗斯。”许漠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对面。
赵雪妮在寒风中眯起眼睛,捋着不断糊到脸上的长发,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点。
据说,许漠的爷爷当年从俄罗斯来到东北,横渡的该不会就是这条河……
“今天带你来之前,我也没把握能不能找到这里。”许漠说话的声音淹没在风里,似被勾起回忆,有股难言的失落,“毕竟,我也十几年没回来了。”
赵雪妮撩头发的动作忽然顿住。
她缓缓侧过脸,仰头看着许漠。
土坡上的许漠也在这时慢慢侧首,不闪不避地迎视她目光。
两人目光相触,她的长发,他的围巾,都被风吹起,斜斜地在空中飘舞。
“所以,我要带你来的不是黑熊的老巢。”许漠对她温柔一笑,倾身而来,揉她脑袋。
“是我的。”
赵雪妮定定看着他。
许漠的大手把自己发型揉得更乱了,她却在这猎猎的北风中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感受他指腹带着粗糙的温热。
他像对待自己一手养大的小狗,轻轻揉抓她脑袋,她头皮一阵过电般的酥麻。
并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忽然意识到。
许漠大费周章把车开到雾凇岭,走过一重又一重山林,逗她笑又惹她生气,只是为了……带她来到这里。
跟他回家。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涌动起一股温热潮汐。
“天要黑了。”许漠看了眼阴暗下来的天空,收回手插进裤兜,“我们走吧。”
“那,不拍照了?”赵雪妮理了下被他弄乱的发,轻咳一声问。
许漠看她一眼,长腿一迈,稳稳踩在地面,还是比她高出近两个头。
“那就抓紧拍一张吧。”许漠拿出相机。
赵雪妮见他打开相机,又不自觉紧张起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很难在有许漠的场合自如微笑。做直播是这样,拍照也是这样。
“你家当时在哪?”她四下张望,树林中央正好有片空地。
太阳已经落了一半,在林间洒满暖融融的余晖,“那儿吗?”
许漠扫了眼空地,视线又落回相机。
他一直把过去尘封得很好,从不向任何人提起。
不愿和任何高中同学产生交集,也是为了回避。回避那些让他一思考就痛苦的经历。
唯独,赵雪妮是例外。
想要触碰,想要接近,想要一点点向她袒露伤口,得到哪怕一秒钟的侧目——在把她吓跑之前。
许漠深呼吸一口气,无视赵雪妮的问题,“不准过——”
话没说完,赵雪妮已经扯着他袖口,铆足了劲往那边拉去。
一踩上那片熟悉的松软雪地,许漠左脑处有根神经嘶拉一下从头疼到尾,像有人用针以极快的速度刮过他头皮。
爸爸,妈妈,姐姐,他无忧无虑,清澈美好的童年。
故地重游,曾经的家如今化为白茫茫一片大地。
他闭眼掐住眉心,几秒过去,脑中发烫的思绪才渐渐平息。
可就在这空当,赵雪妮趁他不备抢过了相机。
灵动美艳的女孩,深色眸子被阳光晃出了猫瞳,声音又轻又绵,“我刚想起来,你连高中拍毕业照那天都没去诶。”
许漠缓缓睁眼,沉声说,“别闹。”
“凭什么只准你给别人拍照?”赵雪妮举起相机,跳着猫步后退,“这次换我给你拍。”
许漠似是也不习惯面对镜头。
眼见赵雪妮对准自己,许漠俊眉微拧,无奈地别开脸。
“哇,侧脸更帅了呢!”赵雪妮眯起左眼,凑到取景框前。
焦距一倍一倍推进,瞄准仪的十字交叉点锁在许漠脸上。
许漠的骨相本就无可挑剔,在这种放大到镜头里只有他的脸的画面里,更显五官有了生动神采。
他高挺的鼻尖此时冻得通红,摸上去说不定也是凉凉的。
“快,给我个表情。”赵雪妮说,“笑一个吧!”
这话说完,两人俱是一愣。
很耳熟。
许漠最先反应过来,在镜头里指着赵雪妮,向她走去,“你,拍完没有?”
“好凶哦!”她边笑边退,“许大学霸,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这话让许漠稍有恍惚。
赵雪妮是个顶烦人的同桌,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不说,还会搜罗各处听来的笑话讲给前后桌,逗得所有人乐不可支。
他从不跟她说话,但认真做题时还是难以自控地侧耳倾听,周围人都在捧腹大笑,唯独他。
一贯冷静的笔触微乱,忍得辛苦。
“蜘蛛侠每天行侠仗义,但有天竟然被警察抓走……”
许漠已经迈步而来,赵雪妮退无可退,只能贴上树干。
一抹高大的身影在她眼前覆上黑暗。
赵雪妮心跳加速,“你,你知道为啥吗?”
“让我猜猜。”许漠双手撑住树干,俯身与她视线平齐,“这又是你从哪抄来的笑话?”
“我没有……”
许漠两手撑在自己脸边,赵雪妮被圈禁在他双臂的包围中,看着暮色将他深瞳染成蜜色,呼吸顿时急促,“这个是,是我自己想的。”
“噢。”许漠若有所思点头,动了动手臂,更近地低下头,“那是为什么呢,蜘蛛侠?”
他语气轻昵,近乎欺哄。
像游刃有余的大人陪小孩戏耍。
“因为……”
赵雪妮目光四下飘荡,绞尽脑汁想的笑话因为距离拉近,变成暧昧的调味剂。
她愣是不敢看许漠眼睛,只敢盯他喉结,“因为蜘蛛侠,很喜欢走丝……”
说完羞耻地闭上眼睛。
静默数秒,头顶传来许漠喉头漫出的一丝笑音,低如磁石。
她耳根子都因这声笑发烫。
那么多次,声势浩大地装疯耍宝,逗周围所有人开心,不介意做个小丑,只是想要引起不苟言笑的男同桌的注意。
可他永远冷冷清清,不容靠近。
直到现在——
“你……”许漠微舔唇角,深邃瞳孔里闪起荧荧幽光,比狐狸还狡黠。
他手指掐住赵雪妮下巴,指腹摩挲她皮肤,缓缓上抬,“既然这么会讲笑话……”
“奖励你,今晚跟我回家。”
第18章 18 我这个人呢,做事从来光明正大……
皮卡车开回镇上时, 天色全黑,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挂着红灯笼。
过了冬至,很快就是元旦, 小年, 除夕,喜庆的节日一个接着一个,让平淡的生活有了盼头。
唯独许漠家的房檐下没有灯笼, 只在门口吊着一串紫皮大蒜, 仿佛风干了许多年。
“放心,我妈也在家。”许漠看她一眼,推门下车。
赵雪妮来到空旷的院中央,想起七年前的许漠拒绝自己礼物时, 也是站在这个地方。
七是一个轮回。这次, 他带她回家。
许漠家的平房不算大,但一进屋的客厅布置得很亮堂。
灯光是亮的,瓷砖地是亮的,沙发上的蕾丝巾在灯下反射着莹白的光,到处都很干净。
“阿姨呢?”赵雪妮进门后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转身又准备出去, “你等我一会。”
“不等, 等不了。”许漠抬手把她捞回身边,“我带你回来不是让你做客的。”
赵雪妮想起他在雾松岭说的话, 脸颊微热,声音变细, “那你奖励我……”
“干活。”许漠替她补齐后半句。
许漠给赵雪妮倒了杯水,盯着她喝完就把她拉到厨房,往案板上拍了一捆小葱, 一把刀。
“啊?”赵雪妮瞪着他。
“冬至,吃饺子。”许漠回答。
赵雪妮眨了眨眼,“饺子呢?”
“很快就有了。”许漠用指节敲敲案板,“切葱会吗,全部切成一公分大小。”
“不是……”
赵雪妮北漂那几年倒也下过厨房,但她还是没想到跟许漠回家后的剧情会这样展开。
这要搁北京,上海,任何一个大都市,女生跟男生回了家,那不都得先把灯光调暗,俩人往沙发上一躺,面对面聊些有的没的,再摸准时机开瓶酒……
“我去隔壁借点东西。”许漠将红围巾随意缠了两道,对着她抬抬下巴,“葱,切快点儿。”
哦。
原来是喊她来家里当小保姆。
赵雪妮把那捆小葱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切成一摊烂糊时,许漠拎着两个袋子回来了。
一大袋肉馅,一叠饺子皮。
“你人缘够好的啊。”赵雪妮诧异。
如此淡漠的许漠,竟然会和邻居说话,关系还好到可以随时借东西。
“人也不能一成不变吧。”许漠把袋子里的东西挑出来时,轻声说了一句。
赵雪妮切葱的手微顿。
她扫了眼许漠,看回那堆肉馅和饺子皮,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你……为啥不直接借饺子?”
“吃现成的多没劲。”许漠已经洗净手,掌心沾了点面粉,就站她旁边,把切好的葱段倒进碗里,和着肉馅搅拌,再揭开一片饺子皮,娴熟地往里塞馅儿。
“……我靠。”赵雪妮盯着许漠三五秒捏好的饺子,“你这些年不会偷偷去学白面了吧?”
“偷偷?”许漠又给一只饺子捏出漂亮的花纹褶皱,挑眉斜了眼赵雪妮,“我这个人呢,做事从来光明正大。”
这倒难以反驳。
光明正大地领她回家,奖励她剁葱。
赵雪妮给许漠鼓了鼓掌,“许大厨,饺子啥时候下锅?我都快饿过劲儿了。”
“想早点吃啊,那你帮帮我?”许漠看着她。
赵雪妮立刻皱眉,坦率摇头,“我不会。”
“不会?”许漠垂眼。
她为了观察自己包饺子,手撑台面,胸口凑上来贴住他肩膀,紧身毛衣勾出胸部柔软轮廓,摩擦着他手臂。
许漠喉咙发紧,“不会就往后稍一稍。”
赵雪妮顺着许漠的目光低头。
怎么,不知不觉就挨得这么近。
“……哦。”
她赶紧后退一步,许漠还盯着自己,目光意味深长。
赵雪妮老脸一红,“您加油!”说完就跑出厨房。
“冰箱里有冻梨。”许漠喊了句,“自己拿。”
一个人站在客厅,赵雪妮长长舒了口气。
她啃了口忒酸的冻梨,刚才和许漠在厨房独处的热意渐渐降温。放松后,来到墙边观摩那一整面大红色的奖状墙。
优秀作文奖,班级之星奖,三好学生奖,物理天才奖,数不清的奖状,勾勒许漠从小优秀到大的一生。
按许漠的性格,他最讨厌把成绩和勋章挂在显眼的地方,给所有人打量。这些奖状只能是他父母收集的。
失去了大女儿,许家父母全部的感情和寄托便系挂于家中唯一的孩子许漠。
一家三口继续把日子向前过。只是许漠父亲去年底又因病去世,四口之家慢慢凋零,如今只剩两个人。
电视柜上的相框吸引了赵雪妮注意,相片上明显站着高矮不同的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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