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雪更大了,夹着寒风,扑到窗户上,视野里一片雪雾朦胧,什么也看不清。
厂里从过小年这天开始放假,林嘉纹和摄影团队走后,赵雪妮把许多搬过去的行李又搬了回来。
虽然还没告诉任何人,但她打算过完年就辞职。
跟许漠断个干净。
天色转暗,街上空空的,北风打着旋儿地吹起枯叶。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屋里亮着暖灯,隔很远也能听见大喊大笑的嚷嚷声。过年向来是这样,属于一群人的热闹。
“来来,雪妮儿,跟二舅干一个!”
亲戚们盛情难却,赵雪妮二话没说,仰头干了一小盅白酒。
“好!咱老赵家的姑娘就是敞亮!”
吃得差不多了,赵雪妮以开电视为借口下了桌。
小年夜晚会一开场,家里的小孩们都凑到沙发边,围着她叽叽喳喳。
赵雪妮往常很爱逗这些侄子侄女,今晚摸出手机看了眼微信,心里就像吊了块石头,沉坠坠的,嘴角扬不起来。
许多人给她发小年祝福。
但许漠没有。
按理说是不该期待什么的,毕竟她那晚说了很过分的话。羞辱自己,其实也是羞辱他。
可除了用这种方法,她想不出还有别的方法推开许漠。
“你真的忍心当拖油瓶,让这样优秀的男人留在东北养鸵鸟?”那天,林嘉纹趾高气扬地睨视她,“光说出这句话,我都觉得荒诞!”
赵雪妮默然垂眼。
“姑姑,姑姑!”
满头扎着小花辫的侄女推了推她,嗓音黏黏,“电视上那是什么车呀?”
赵雪妮还在发怔,循着她小手看过去。
晚会中插广告是一则汽车宣传片,车手俊逸的侧脸在屏幕一闪而过。
小侄女拍腿大叫,“我长大也要开这辆车,跟大哥哥一样帅!”
“没志气!”小侄子打了自家妹妹一下,“中凌这台新车用的悬挂系统是全世界最牛的,我长大了也要当厉害的工程师,设计出全世界最好的汽车!”
最好的。
他是最好的。
赵雪妮咬唇低头,竟不敢再抬头去看电视。
她最喜欢的男孩子,凭借努力一步步走出小镇,走上万众瞩目的舞台。他值得更好的人生,更优秀的另一半。
林嘉纹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他早就该带着妈妈去上海。
不,是留在上海。
“要我说,过年就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桌上的三姑大声说,目光有意无意扫过沙发上的背影。
“听说许家的小儿子,这几天还在医院照顾他妈呢,也是挺可怜,姐姐被拐走这么多年,找不到人,他爹去年肺癌没的,现在就剩一个妈,还得了老年痴呆,整个一傻子,连自己儿子名字都不记得了哦。”
二舅醉醺醺地摆手,“哎,大过年别提这么惨的事,我们赵家过得好就行了,管姓许的干啥!”
三姑笑瞪他一眼,“你是不关心,但有人关心呐……”
“饺子来啦!”
老妈从厨房端来一大盆饺子,冲沙发喊,“雪妮儿,麻溜的,把孩子们都叫过来!”
“咋了,不舒服?”老妈在桌上悄声问赵雪妮。
“没有。”她咬住饺子皮,仓鼠一样小口咀嚼,饺子皮开了口,汁水和肉陷都流出来。
“哎呀!”酒气熏天的二舅拍桌,指着赵雪妮大笑,“今天唯一的硬币,被雪妮吃到了!”
硬币……
她睫毛颤动。
掌心仿佛一热,许多天以前,有个人往她手心按了枚硬币。
“把我的好运,送给你,赵雪妮。”他说。
她收到了。
她有爱自己的父母朋友,有健康无忧的强健身体,有温暖的家与炉火,在这太平盛世,她已经拥有一个平凡人所能拥有的最大好运。
可他呢……
许漠,你的幸福在哪里。
你把好运给了我,你还会幸福吗?
我想让你幸福。
“哎哟!”三姑惊讶地捂住嘴,“雪妮儿咋哭了?”
窗外炸开一团烟花。
金色的,绿色的,红色的,在天空绽开瓣儿,流萤般洒落下来,绚烂后是无尽的落寞。
“小燕小虎。”老妈笑眯眯招来一对侄子,往俩孩子怀里各塞一个红包,小声说,“你们陪姑姑出去看看烟花吧。”
孩子们喜笑颜开,牵起赵雪妮衣角就往外拽,“姑姑姑姑姑姑……”
赵雪妮没办法,吸了吸鼻子带他们出门。
夜晚七点多,正是吃饭的点儿,街上依旧空空的,路灯暗淡,也不知谁在外面放烟火。
奇怪的是,就放了那么一簇。
天幕黑沉,四下静寂,赵雪妮拢紧羽绒服,“小燕小虎,回屋吧,估计是哪家人放烟花玩,咱就别去凑热闹了。”
俩孩子在身后没动静。
她一回头,他们蹲在地上捣鼓什么,脚边露着一截引线。
“……别碰!”赵雪妮反应过来后大喊,扑上去把俩孩子捞进怀里。
噌地一声,地上的小盒子里炸出一束比人还高的火树银花。
“哇,姑姑,好漂亮啊!”小燕惊喜地抱住赵雪妮,脑袋才到她腰间。
赵雪妮被搂得身子晃了一下。
她盯着眼前的金色礼花出神。
烟花冲到最高点,又瀑布一样流泻而下,照亮了她在黑夜中的脸,视线也变恍惚,总觉得,在那绚烂到极致的光瀑后,冥冥中会走出一个人。
“真的,很美……”她喃喃地说。
小虎在路前方又发现什么,兴冲冲地朝她挥手,“姑姑!这儿还有!”
“你小心手。”赵雪妮正想阻止,小虎已经扯开地上那根引线。
片刻安静后,一丝火星顺着漆黑的地面一路点燃,宛如沉睡的街道骤然醒来。
突然,路两旁轰地升起无数道烟花火焰,金光如长龙,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
“天呐!”在不绝于耳的烟花爆炸声中,小燕小虎面面相视,眼里都是不可置信的光芒。
赵雪妮站在道路中央,前方是无尽的黑夜,烟花为她铺开一条雪路。
火树如灯,点亮天街。
“你压根就没喜欢过我,就少他妈来招惹我!”
许漠拽住她的手,目光灼热滚烫,“要是我喜欢呢?”
赵雪妮迈步走向烟花之路的前方,心脏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
“你……说什么?”她定定盯着许漠。
这还不够直白么?许漠考究地看着她,几秒过去,似是顺从了某种不可抵抗的命运,他眼神从无奈慢慢转为坚定,一字一句地耐心开口,“我说,要是我喜欢你呢,赵雪妮。”
雪路的尽头是一片空地。
到这已经没有路灯,却因为烟花的照耀,依稀可见黑暗中那个熟悉的挺拔背影。
赵雪妮脚步忽然一顿。
不敢向前。
“你是在问我吗,许漠?”她看着他。
许漠沉默着,渐渐松开她手腕,蓦然笑了,看着一旁,涩涩的声音在冷风中分外清晰,“从过去到现在,我无数次想过这个问题,但……不是问你,赵雪妮。”
赵雪妮嘴唇微张。
许漠轻托起她的手,将它放在自己胸口,对她说,“——我在问自己的心。”
一股颤意从她的心脏向四肢百骸扩散而去。
那个背影似是察觉,缓缓转过身。
一声巨响,在他身后腾空升起无数朵烟花,亮如满天星斗,经久不息。
震耳的烟火声中,赵雪妮原地不动。
硫磺燃烧后的白烟经风一吹,化成薄雾。
大雾弥漫,许漠怀抱一束白玫瑰,步履坚定,从雾气中向她走来。
第28章 28 以前是我太混蛋,你拒绝我,这完……
许漠的脸浮在薄雾中, 如同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楼。
赵雪妮鞋底仿佛粘在地面,怔怔盯着他怀中那束玫瑰。
是白色吗,却又不完全是。
直到许漠站定她面前, 合抱玫瑰的双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 她终于看清,他手中这束玫瑰花,是雪做的。
“你来这做什么?”抑住起伏心潮, 赵雪妮先发制人, 冷冷看着许漠。
许漠却似早已做好迎接她冷淡态度的准备,微微一笑:“来告白。”
“……”赵雪妮嘴唇动了动,有种修炼满级后突然被打回原形的愣怔。
“晚饭吃过了吗?”许漠问。
“嗯。”赵雪妮吸了吸鼻子,双手插兜。
许漠不紧不慢的模样让她没来由得焦躁, 但她摸不清焦躁的原因, 只能对着他怀里的玫瑰点了点下巴,强装骄傲,“告白就送这个?哪买的。”
“独家限量。”许漠笑了笑,“我自己做的。”
赵雪妮眼神飘了下。
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下雪天,家里老人会给她用雪花捏一朵玫瑰, 花朵下面再插一根绿色树枝, 捻在指间,来回转着欣赏, 就是晶莹剔透的,永不凋零的雪玫瑰。
但她自己从没做过, 因为冻手。
做好一支就得很久,何况是做一束。为了不使玫瑰融化,得一直放在室外, 零下十几度的冰天雪地里。
“你……站在这多久了?”思绪万千后,赵雪妮嗓音有些哑。
“没一会儿。”许漠低头,轻拂开玫瑰上沾着的小虫子。
雪花太纯白,一丝瑕疵都看得清晰。
“烟花好看吗?”他问。
赵雪妮点点头。
道路两侧的烟火还在噼里啪啦炸着金花,怪喜庆的。两人不约而同看向同一束烟火,都沉默了。
“赵雪妮,对不起。”无言许久,许漠轻声说。
赵雪妮看着他。
“高中时我拒绝过你,很多次。”许漠舔了舔干燥的唇,说得艰难,“这几天我终于想通,那些拒绝不代表我讨厌你,而是……我在恐惧。”
赵雪妮目光渐渐迷蒙。
烟花熄了,凉薄的夜色沉落下来,说不出的寒意。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许漠眼神迷茫,目光越过她肩膀,落到远处的虚空,看着他黑暗的过往。
家里已经许多年没挂红灯笼。
每当过节,屋外传来欢声笑语,他看了眼窗外,百叶窗帘便被妈妈唰地扯下来。
“沈阳的派出所来了消息,有人在路上见过小清。”
“这时候了你还写什么作业!衣服穿好,跟我们去火车站!”
清瘦的少年在桌前默站许久,最后还是将书本卷成圆筒,趁父母不注意时塞进书包。
火车窗户雾气蒙蒙,映着一家三口灰白的脸庞。
一辆绿皮火车从对过驶来,又呼啸而去,速度之快,像甩了所有人一记耳光。
窗外出现荒草丛生的东北平原,一座又一座烟囱高耸入云,随风的风向喷出黑烟。
“跟你说多少遍了啊,人家看错了!你找我们警察闹也没用,回去等通知吧!”
啪地一声,书包里的物理课本被妈妈扯出来,撕烂了扔到地上。
“你为什么要吃那个该死的雪糕,啊?!”
“明知道你姐长得漂亮,镇上小混混都惦记她!你……你还把她推出去拿雪糕!”
“要不是你不懂事,你姐怎么会被坏人拐跑!”
“除了学习,你还会什么?你姐姐是女孩儿啊,你连个女孩儿都保护不了,我养你有什么用!”
他开始喜欢将卫衣帽子盖过头顶,双手揣兜,一言不发地穿行在放学的人潮之中。
沉默地背回奖状,将它们粘贴上墙。
大红烫金的赞美与表扬,是灰败的青春期里唯一的亮色。
直到某天忽然被班主任喊住名字,他回头,对上一双清湛如水的眼睛。
“许漠,同学之间要互帮互助啊,比如赵雪……”
“不。”
他斩钉截铁拒绝的那一秒,咔哒,命运转动齿轮。
莫名其妙地被她缠上。
“别烦我。”
“你教我写这道题,我就不吵你。”
“不可能,你学不会。”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教不会?”
“……”
“许漠,你干嘛?”
“别废话,抄。”
“我从来不抄作业的哦。”
“……”
“你别走啊!……你再多讲两遍,哦不,一遍!我一定能听懂!”
从那以后,他很少准时放学。
给赵雪妮讲题,许漠总有把她脑袋拧下来的冲动。她一思考,他就发笑。
“别看我,看题。”
“许漠,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笑起来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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