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他会来COZAR的公司派对?
她怔怔地盯着他的脸,对眼前的情况感到十分困惑。
昆庭瞬间读懂了她表情里的茫然,主动解释:“是雨果请我们来的,夏洛特也在!”
据昆庭说,BalzArt的办公室就在这间酒吧附近,直线距离不到三百米。
雨果在下午的会上意识到了这点,于是在送他们下楼时发出邀请,让他们今晚有空来喝一杯。
那个时候,游嘉茵刚好不在场,也因此对他们的到来一无所知。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酒吧入口处,雨果和夏洛特正举着两杯鸡尾酒相谈甚欢,气氛融洽。
游嘉茵迟疑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地问:“天翔没来吗?”
她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不会对任何人念出这个名字。可在异国他乡,陌生的语言环境下,内心的障碍竟然一扫而空,大脑和身体都没有表现出抵触的情绪,就好像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他可能会晚点到,今天销售团队出了点紧急状况,需要他在。”昆庭说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透露公司机密,慌慌张张地住嘴,“呃,总之,他还在加班。他是个工作狂,我就没见过他准点下班。在我的印象里,他总是最早到,最晚走,我怀疑他晚上经常睡在公司,这样就能解释为什么我们办公室还配了淋浴房了。”
“别听他胡说,哪有那么夸张。”夏洛特走过来加入他们,在昆庭背上拍了一掌。
昆庭不服气:“那你告诉我他上次休假是什么时候?”、
“四月初,他请了两周,回中国见家人。”夏洛特朝游嘉茵微微一笑,出其不意地问:“你也是中国人吧?你在巴黎有亲戚吗?”
“只有一个远房叔叔,但我和他不是很熟,很少见面。”
“那你有兄弟姐妹吗?”
游嘉茵懒得向陌生人解释父母的婚姻状况,直接说:“我有一个妹妹,比我小很多。”
夏洛特叹了口气:“那你和天翔比还是很幸运的。他是独生子,现在离父母那么远,每年只能回家一两次,我很难想象他爸妈的心情。我刚毕业时去澳洲工作了两年,后来我妈告诉我,那段时间她经常会因为想我一个人哭,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妈太依赖子女的感情了。”
洋洋洒洒的一段话中,游嘉茵只注意到了一个关键词:“……他说他是独生子?”
“难道不是吗?”夏洛特直接反问:“你们那代中国人,独生子女才比较常见,不是吗?”
“……”
游嘉茵沉默地点点头,继续喝杯子里的酒,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
巴黎夏季玫瑰色的日落,在夜晚九点降临。
漫天霞光下,街灯与塞纳河上的船灯依次亮起。缤纷色彩映在晦暗的水面上,随风缓慢颤动,就像一场流动的梦境。
夏洛特不胜酒力,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不住地打呵欠,只好提前告辞,回家休息。
“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她在临走前问游嘉茵,“万一以后有工作上的紧急情况,我可以直接联系你。”
“没问题。”游嘉茵递上手机,让她创建新名片。
昆庭则顺利融入气氛,和COZAR的同龄实习生们打成一片。他们先去底仓的大头贴机器前拍照,然后顶着满头滑稽的装饰,回到楼上的舞池里群魔乱舞,一杯又一杯地往下灌shots,仿佛有花不完的精力。
“我猜天翔今晚不会来了。”雨果优雅地舀着迷你玻璃碗中的沙拉,视线扫过四周情绪越发亢奋的人群,表情遗憾,“真可惜,瓦莱莉本来还想见见他呢。”
游嘉茵撑住额头,随口应了一声,对面前盘子里的食物提不起兴趣,酒精和音乐沉重的鼓点让她完全失去了胃口。
空腹喝酒永远是她会一犯再犯的错误,胃里揪了起来,难受的感觉刺激神经,却奇怪地中和了脑海中混沌的感觉。她感到口干舌燥,身体隐约渴求着水和糖分,就起身走向吧台,想要一杯无酒精的纯果汁。
“给。”调酒师看也不看地从吧台角落的玻璃缸里舀出一杯橙红色的液体,推给她。
游嘉茵晕乎乎地接住,正打算询问混合果汁的原料,背后忽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玻璃杯从她的手里抽走。
“你不能喝,这里面有芒果汁。”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伴随着这句清晰的中文传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刚好撞进身后那个人坚实的臂弯。
她仰头望去,短暂的失神后,才想到收起脸上的愕然。
从对方身上传来的体温让她确信,她还没有醉到凭空出现幻觉。
迷离的霓虹灯光中,他们无声对望。但这一次,双方都不再像白天见面时那样故作冷漠。昏暗的环境和周围吵吵闹闹的氛围变成了最好的掩体,让他们暂时卸下伪装,通过眼神,流露出一丝真实的情绪。
吴天翔率先打破沉默:“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不用再装作不认识我了。”
“……这句话换做我说才对吧?”游嘉茵望着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露出苦笑:“明明之前在听到我的名字时,你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我还以为你真的没认出我是谁。”
“我只是在配合你而已。”他的声线很平缓:“我还没到健忘的年纪,怎么可能不记得。”
游嘉茵鬼使神差地问:“但你为什么确定我是在装?”
然后她看见笑意浮现在他的唇边,化作从下午重逢到现在这一刻,他露出的最温柔的表情。
“因为我告诉过你。”
故意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完,就好像他十分确信,长大后的她一定还记得他少年时代擅自定下的,那句诅咒般的约定。
——“不要忘记我。”
空调嗡嗡致冷,冰块在摇杯中咔咔碰撞,甘甜的果汁和糖浆味四下弥漫,盖过了烈酒的气息。
船舱里依旧一片欢声笑语,空气在音乐中震荡。四处飘散的法语交谈和英文歌词中,只有他们被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透明气泡里,说着陌生的语言。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把他们的对话写完的,但太长了写着写着又爆字数,今晚完成不了,放到下一章了!
第一次独处肯定不会happy收场
第81章
从舞池方向传来的动静, 分开了他们胶着的视线。
几个喝醉的COZAR员工把昆庭扛过肩头,模仿网上流行的黑人抬棺姿势,随着音乐疯狂摇摆。
围观人群发出阵阵爆笑, 不少人掏出手机拍视频, 记录这精彩绝伦的一刻。
游嘉茵看得目瞪口呆:“……你不用管他吗?”
好歹也是下属,就这么任由他在陌生的公司派对上胡闹,似乎不是很妥当。
“没必要, 我看他挺乐在其中的。”
吴天翔问调酒师要了一杯气泡水, 塞到她手心里:“我们去外面说话。这里太吵了。”
离开吧台,穿梭在人群中时,不断有目光向他们投射过来,伴随着模糊的窃窃私语。
游嘉茵对自己的外貌条件很有自知之明,一向习惯被注视,对此不以为意。
她也十分确定,同事们好奇的,主要还是她身后那个高大英俊, 身份神秘的陌生人。
最后他们顺利登上楼梯, 来到了船顶的观景平台。
那里比楼下冷清许多, 只有零星几个人趴在栏杆上吞云吐雾,面朝塞纳河对岸的风景放空。
“你抽烟吗?”她随口问了一句。
“不抽。”
“那就好。”
上风口刚好有一张高脚桌空着。他们径直走过去, 面对面坐下。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夕阳消失在楼宇背后,气温随着白昼的终结下降, 冷风吹散了身体里的醉意。
这样的夜晚, 让游嘉茵恍然回想起他们的少年时代。
那时他们之间的许多次独处, 许多段难忘的对话, 都发生在永兴岛暗沉无边的夜色中, 如同她对他隐晦的好感那样见不到光。
而现在, 在这座远离故乡的城市,夜空被光污染映亮,塞纳河两岸的点点灯光落在水面上,这些温暖的人工光线竟让她有了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内心出奇地坦荡平静。
久别重逢通常以互相打探这些年来的人生轨迹开场,他们也不例外。
吴天翔放下酒杯,问她:“你是什么时候来法国的?”
“大三的时候。”游嘉茵喝水润了润喉咙,回答道,“那时我在巴黎交换了半年。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于是回国后又申请研究生过来了。”她说到这里,稍作停顿,画蛇添足地补充:“但我不知道你也在这里。”
这句话带着歧义,就好像在暗示:如果知道你在,我就不会来。
她说完才意识到不对,但已经太晚了。
“挺好的。”对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脱下外套递给她,“把这穿上。”
她的外套和包一起寄存在楼下更衣室,身上只有一条面料单薄的印花连衣裙,无法抵御湿润夜风的侵蚀。
胳膊和腿上裸露的皮肤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上半身不住地瑟缩,他注意到了。
“谢谢。”游嘉茵没有跟他客气,把带着余温和雪松香调的夹克披到肩上,反问:“你呢?”
“那年冬天来的。”吴天翔惜字如金,轻描淡写,“之后和你一样,读书,工作。”
“那年”指的是哪一年,他刻意隐去,但双方心知肚明。
至于为什么会决定来法国,和谁一起生活,过去八年里过着怎么样的日子,他全都避而不谈,仿佛只是无关紧要的事。
游嘉茵察觉到他在回避,但不打算追问任何细节。
时间早就冲淡了那份青涩的情愫,分别多年后的现在,他们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除了那段痛彻心扉的回忆,和那个光是想到就让她心痛不已的人,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工作。
今晚的叙旧仅仅是出于礼节。他不想和她聊得太深入,也是很正常的事。
她成功说服了自己,可一想到刚才与夏洛特的对话,心里又隐约产生了一丝不舒服的感觉。
“我没想到会在工作中遇到你。”吴天翔在她沉默时继续说,“雨果把你加进邮件时,我还以为是同名同姓。”
“我也吓了一大跳。”游嘉茵温和地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真挚,“你很厉害啊,明明和我年纪一样大,但却连公司都有了。创业很辛苦吧?”
“当然了。最开始到处碰壁,每天都会发现新问题,忙得焦头烂额,同时还要兼顾学业,我好几次都想放弃。”他轻轻摇晃酒杯,里面的红酒依旧停留在25cl的刻度线附近,并没有下降多少,“知道吗,那段时间,我经常会想起你。”
这句话的字面含义引人遐想,可他的表情和语气却不带一丝暧昧。
游嘉茵疑惑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我经常挑你的刺,嫌弃你不够真诚,总是装模作样,在别人面前说一些违心的话。但工作后我才逐渐意识到,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察言观色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适当的撒谎和妥协能帮你达到目的,也能避免伤害别人。你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的道理,我一直到二十多岁才懂,是不是很可笑?”
这个高大的男人有着和她记忆里一样的卷发,发梢柔软弯曲,中和了他硬朗的五官和气质。
从船舱里流淌出来的灯光轻轻落在他的肩头,绚烂变幻的色彩让时光倒流回初遇时晚霞满天的双月湾。但那个趟水走向她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人,此刻与她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安静地喝酒,说一些她以前从没想过能从他嘴里听到的话。
“现在回头想想,那时我真的很不懂事,总觉得有什么话一定要说出口,有什么想法一定要表达出来,一点也不考虑你的处境和感受,对你死缠烂打。“吴天翔从回忆中抽离思绪,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我想为当年的事道歉,真的很对不起,因为我的任性让你那么困扰。”
游嘉茵敛起笑容,没有吭声。
时隔多年的现在,突然对她说出这番忏悔似的告白,算什么意思?
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待这个契机,想要和少年时代不顾一切的莽撞和冲动说再见。
一旦她接受他的道歉,他就能卸下心头的重担,松一口气,将人生书本里停滞多年的那一页翻过去,踏上通往未来的单行道。
从那以后,和她有关的一切,就会像他死去的哥哥那样,被他抛弃在久远的过去,在黑暗的回忆角落腐烂,再也不会重见天日。
沉淀在血液里的毒液和酒精碰撞,慢慢起了强烈的化学反应,然后被刚才听到的那番话点燃。
她僵硬的神情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你怎么了?”他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关切地问。
游嘉茵拨开他的手,尽可能表现得平静:“你该道歉的不止是我。”
“我知道。”他视线低垂,眼神悲伤地盯着桌面上的花纹,哑声说:“但他已经不在了。”
这句话终于激怒了她。
“没错,他是不在了。”她猛地站起来,双目圆睁,将那根带着毒液的刺狠狠蛰向他:“所以你不需要再对他抱有歉意,你甚至连他的存在都要抹去。为什么你要告诉别人你是独生子?你就那么羞于提起你死掉的哥哥?我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她很少有那么大的情绪波动,血液在身体里震荡,剧烈的心跳让她指尖发麻,头晕目眩,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
她也总算明白,重逢至今,徘徊在胸腔里的那种强烈的窒息感究竟源自哪里。
二十五岁的吴天翔表现得越成熟,笑得越爽朗,事业越成功,过得越顺遂,她越痛苦。
因为她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个与他拥有同一张面孔的人。
十七岁的吴天佑还在为将来迷茫,他明明也该拥有足够的时间,探索人生无限的可能性,直到找到自己想做的事,可残酷的现实提醒她,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于是,她站在吴天佑的立场,对他的弟弟表现出了强烈的嫉妒。
漫长的沉默中,吴天翔目光逐渐冷却下来。
“别说得好像你很在乎。”他反唇相讥,“这八年里,你明明一次都没去看过他。”
游嘉茵冷笑一声,她就猜到他会这样说。
从吴天佑死后,她再也没有回过永兴岛,也自然没有去过他的墓地。
既是因为从未消退的罪恶感,也是害怕自己一旦重新踏上那片土地,这些年来拼命修补的那颗脆弱的心脏,又会变得七零八落。
她会永远沉湎在对他的回忆中,被困在十六岁的夏天走不出来。
但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告诉眼前的人。
浓重的醉意放大了情绪波动和身体上的不适。眼前的世界在旋转,胃部在抽搐,一股酸水直往上冒,和鼻子发酸的感觉连在一起。
眼泪在眼眶里积蓄,泪水变成凸面镜,将目光所及的一切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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