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念归人
作者:香菇酱
简介: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从1931年9月到1950年2月,陈婉萍与姜培生相识十九年,结婚十三载。她陪着他一步一步从国军的小连长升为中将军长,再到最后一败涂地。
从南京到重庆,从重庆到天津,再由天津前往北平,婉萍前后搬家六次,每次都是与一些人的永别,她们中有娇嗔的富家小姐,热情善良的馄饨小贩,落魄坚毅的西北军遗孀,要强耿直的东北军太太,还有八面玲珑的司令夫人。
这些女人们是动荡年代的另一面,是枪炮战场之外的身影,是恢宏历史中的沉默者,更是那个飘摇腐败黑暗民国的目击者。
如果她们可以开口,这个故事与那些浸泡着鲜血的故事一样值得被倾听。
第一章 来自成都的挂号信
1950年2月9日是农历小年,也是贝满女中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英文教师陈婉萍正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布置寒假作业,忽然教室门被推开了,来人是学校的党委书记陈瑛。“陈老师,你出来一下,让同学们先自己看会儿书。”陈瑛说。“好的呀,”陈婉萍说国文时带着稍显浓重的南方口音,她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白灰从教室里出来。陈瑛见她出来后把教室门关上,轻声说:“婉萍,刚收到一封给你的挂号信。”“表姐,会不会是弄错了?”陈婉萍有些惊诧:“谁会给我写信呢?”“从成都静安医院寄来的。”陈瑛边说,边小心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写着“贝满女中 陈婉萍老师收”,熟悉的字迹让陈婉萍一瞬间感到晕眩,她伸手扶住墙壁,眼泪瞬间便滚落下来。人们常说,好看的字总是相似的,丑字却丑得千奇百怪。写信人的字迹凭良心说算不得非常丑,只是普普通通的不好看,字偏大笨重,横线还往右上角微微歪斜,看得人十分别扭,但也正是这点儿特色,让陈婉萍一眼就认出来写信的人是她丈夫,国民党某军中将军长姜培生。说是某军,因为陈婉萍也不知道姜培生后来所属部队的番号,1948年4月他们在天津分离时对方还只是少将师长,此后也只匆匆忙忙地通过几个电话,1949年1月1日之后更是再没有任何消息,连知晓姜培生升了军长还是在三个月前,表姐陈瑛得来的消息说西南的国民党大败,被俘虏的高级军官里有一个中将军长叫姜培生。眼泪落在信封上一下就湿了墨蓝色的钢笔笔迹,婉萍连忙扬起脸以防泪水再往下掉,用袖口小心都擦了擦信封,立在旁边的陈瑛忙从口袋拿出手绢帮忙擦着眼泪。“怎么哭起来了?”陈瑛关切地问。“是培生,写信的是培生。”婉萍的声音抖得厉害。陈瑛将她搂进怀中,轻拍着后背说:“我们婉萍明明坚强又聪明,可一遇上姜培生就变得笑也容易,哭也容易,喜怒哀乐都绕着他。”“都怪姜培生不好,他总做蠢事,惹我伤心难受。”陈婉萍深吸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嘴里嘟哝着埋怨的话,手上却急切…
1950 年 2 月 9 日是农历小年,也是贝满女中本学期的最后一天。英文教师陈婉萍正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布置寒假作业,忽然教室门被推开了,来人是学校的党委书记陈瑛。
“陈老师,你出来一下,让同学们先自己看会儿书。”陈瑛说。
“好的呀,”陈婉萍说国文时带着稍显浓重的南方口音,她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白灰从教室里出来。
陈瑛见她出来后把教室门关上,轻声说:“婉萍,刚收到一封给你的挂号信。”
“表姐,会不会是弄错了?”陈婉萍有些惊诧:“谁会给我写信呢?”
“从成都静安医院寄来的。”陈瑛边说,边小心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来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写着“贝满女中 陈婉萍老师收”,熟悉的字迹让陈婉萍一瞬间感到晕眩,她伸手扶住墙壁,眼泪瞬间便滚落下来。
人们常说,好看的字总是相似的,丑字却丑得千奇百怪。写信人的字迹凭良心说算不得非常丑,只是普普通通的不好看,字偏大笨重,横线还往右上角微微歪斜,看得人十分别扭,但也正是这点儿特色,让陈婉萍一眼就认出来写信的人是她丈夫,国民党某军中将军长姜培生。
说是某军,因为陈婉萍也不知道姜培生后来所属部队的番号,1948 年 4 月他们在天津分离时对方还只是少将师长,此后也只匆匆忙忙地通过几个电话,1949 年 1 月 1 日之后更是再没有任何消息,连知晓姜培生升了军长还是在三个月前,表姐陈瑛得来的消息说西南的国民党大败,被俘虏的高级军官里有一个中将军长叫姜培生。
眼泪落在信封上一下就湿了墨蓝色的钢笔笔迹,婉萍连忙扬起脸以防泪水再往下掉,用袖口小心都擦了擦信封,立在旁边的陈瑛忙从口袋拿出手绢帮忙擦着眼泪。
“怎么哭起来了?”陈瑛关切地问。
“是培生,写信的是培生。”婉萍的声音抖得厉害。
陈瑛将她搂进怀中,轻拍着后背说:“我们婉萍明明坚强又聪明,可一遇上姜培生就变得笑也容易,哭也容易,喜怒哀乐都绕着他。”
“都怪姜培生不好,他总做蠢事,惹我伤心难受。”陈婉萍深吸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嘴里嘟哝着埋怨的话,手上却急切而又万分小心的撕开信封的封口,取出来写得满当当的五页信纸。
“爱妻婉萍,见信安好。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一别,你我夫妻已近两年未见。我老娘和孩子跟着你,我是放心的。你收到信时应该已近年关,代我向我娘、岳丈,岳母,瑛子和如怀小弟问候新年好,祝老人身体健康,瑛子与如怀工作顺遂,你与孩子一切安好。
婉萍,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但我想此刻你最希望知道的是我的近况。你放心,我这边尚且安好,写信时我正在成都静安医院接受治疗。
两个月前我部于富水县燕子坡被剿灭,被俘时我身患破伤风、肺结核与败血症,几乎只剩一口气。我原想着熬死自己,或者等他们来将我击毙,横竖是没想过投降的。我不投降,并非出于对老头子的忠诚,我自然已知他必败无疑,也没有以身殉党国的偏执,实在是我以为你已经去了台湾,我只担心自己投降后那边的特务会为难你。
你我相识十九年,结婚已十三载,期间波折磨难多多,时常让你担忧挂怀,我已万分惭愧,实在不忍心以半死之身再让你陷入生活困顿。婉萍,我那时候想死生已然完全不重要,唯愿你安好。
被俘后我以为会被枪毙,但万没想到他们将我送去了县医院治疗。但我当时身染多种疾病,县医院水平有限实在无法治疗,于是我又被连夜转往成都静安医院,期间三次高烧病危,医生用了最好的药才让我暂时脱离危险。
住院期间我曾寻死过一次,但是被看护的小战士救下,他问我为蒋光头卖命值得吗?我也只能如实告知他,我怕自己活着变成特务害我家人的借口,如此不如一死了之。我以为小战士要取笑我软弱,结果他不仅没笑话,反而是将这情况认真记下告知了他们领导。两周后,管教处的领导通知我,你当年并未离开天津去往岛上,而是去了往北平。
听到这消息我也很是惊讶,想问问你当年为何没走,同时又庆幸你幸好没走,如此你我在将来才有机会能再次相逢。管教处的领导说可以给你写一封信,于是小战士给我找了纸笔,本来想早点动笔的,但我身体实在太差无法支撑,前阵子连笔都拿不动,最近好了不少才有精力给你写信。
信写到这里,你大概要关心我现在身体如何。我多希望告知你,我身体很好,但事实上情况并不乐观,我患有结核病已经快一年了,破伤风和败血症也蛮严重的。我经常发烧到四十度,浑身无力,走路都得旁边有人搀扶。但我知道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在救我,我住在有窗户的独立病房,伙食甚至比管教处领导的还要好,一天两盒牛奶,一颗鸡蛋,早饭和晚饭是鸡肉粥,中午有排骨汤,只因为医生说我现在身体太差,需要蛋白质补充营养。
想想之前我们如何待他们,再看看今日他如何待我们,两相对比下让我实实在在万分羞愧,面对管教和医生的关心,我甚至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来说话,每次开口都不自觉地一阵心虚。晚上一人时,我在想他们对我如此照顾,可能念在抗日那几年好歹是卖命打过鬼子的,但前两日听了一个消息,徐遥鹏等大特务也没有被枪毙,这我就有点想不明白。他们分明就是一群虫豸,用脚碾死都只会脏了鞋底子。
婉萍你知道的,我一贯最恨也最怕特务,那些人干不了什么好事,情报工作一塌糊涂,保密工作千疮百孔,最擅长最专业的就是党同伐异那套,准司在人背后捅刀子,我便今时今日想起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依旧感到十分愤怒恶心。
好了,不同你再说这些不高兴的,我跟你说个有意思的事情。你知道俘虏我和后来看护我的小战士叫什么名字吗?他居然叫安宝!你还记得安宝吧,我之前跟你讲过的。民国二十六年南京沦陷,我当时受重伤,被一个收尸队的老人从南京城里救了出去,他同我说起自己有一个七岁的孙子叫做安宝。
我算了算年纪,两个安宝差不多大,而且都是南京人。但至于眼前的安宝是不是当年那位老人的孙子我也不能确定,我没有跟他说起过南京的事情,实在是这话说出来总让人觉得像是在攀关系。我想此事也不重要,没有必要让安宝再徒增烦恼,所以只与你说说就罢了,感叹一句世间缘分可真是妙不可言。
不过说起安宝,我倒想起另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
有一天我精神稍好,安宝问我:‘你成天惦记你老婆,是不是她很好看?’我自然回答说好看,我说:‘我的婉萍是全南京城最剃挑的姑娘,三十年内都找不出来一个比她更好看的。’
听完这话安宝不乐意了,他跟我说他的未婚妻曹细妹才最好看,文工团里排《白毛女》一直都是她演喜儿。安宝要与我攀比,那我肯定不能被比下去,于是我也跟他说,我太太会唱苏州评弹,一首《无锡景》能让我念十几年。然后他又说曹细妹的眼睛最好看,水灵灵的像葡萄一样。我就跟他说,我家婉萍的眼睛更好看,像饱满的杏仁,眼角微微向上扬着,一笑起来变成了两个小弯钩,又媚又娇憨可爱。他说曹细妹鼻梁高挺,我就说我家婉萍鼻子小巧精致,他说曹细妹嘴巴红,我就说我家婉萍涂了唇膏的嘴巴像新鲜樱桃。最后安宝说曹细妹不止会演戏,还识字会写歌词,听他这样一讲那样我就更得意了,我说识字算什么,我太太婉萍是金陵女子大学英文系的高材生,不仅会能写中文小说,还会写洋文诗呢。
安宝实在说不过我,气得在病房里跺脚转圈,那天下午我开心得不行,这是我一年多来头一遭发自肺腑地笑。毫不夸张同你讲,我笑得眼泪直流,一边是我赢了这场比老婆大赛,另一边也是觉得自己太幸运了能娶到这样好的婉萍。”
“呀,这是泪珠还挂在脸上就又笑了。”陈瑛伸手擦了陈婉萍眼角的泪珠,扫了眼信纸,笑着说:“剃挑在南京话里是好看的意思吧,果然还是姜培生最会逗你开心。”
“他还最会惹我生气难过呢!”陈婉萍语调软绵,埋怨的话说出口却像是在撒娇一般:“培生就会乱说话,我今年三十六了,怎么能跟人家十八九的小姑娘比美。再说我就是读书时也算不得最剃挑的,那时候明明表姐你才是大家公认的美人。”
“话不能这样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嘛。”陈瑛笑着摇了摇陈婉萍的肩膀。
“表姐,别取笑我了。”陈婉萍抿着嘴唇摇摇头,将信纸翻到了后面一页。姜培生接着写道:
“作为这场比老婆大赛的胜利者,我一定要像他们一样大度,因此我决定送给安宝和曹细妹一样新婚礼物。
婉萍,你还记得吗?我有一双没穿过的意大利纯手工制作的小牛皮皮鞋。若是还在,你帮我找出来上些油,我大致比了一下,我和安宝应该能穿一样的鞋码,到时候把这双鞋当做新婚礼物送给安宝吧。男人跟女人一样,结婚是头等大事,也需要一身像样的拿得出手的行头,那双鞋还不错,是体面货。只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收下,若实在不肯,你就把鞋再收起来,将来等我从狱中出来,应该还能穿。
婉萍,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我们还在天津。那时候抗日胜利不到一年,你在车上挽着我的手问:‘明明日本人已经被赶走了,为什么这个国家丝毫没有变好呢?它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变好呢?’我记不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应该只是随口敷衍了两句。对于你的问题,我当时也不知道答案,只是我也不在乎答案,国家有没有变好毫不重要,那时候我只想好好享受胜利果实,享受洋房、洋车、洋酒。现在再次想来,方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无能、昏庸、可笑至极,国家如烂泥一般,我等立于危墙下又能吸血享受到什么时候呢?
近几个月来我见了他们的官,见了他们的兵,忽然意识到自己可以回答你当年的问题,大概正是由于我们没了,这个国家才终于开始变好了。
真是讽刺!太讽刺了!近来我时常会想这些年我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如今这样子的,明明从前我也是有理想有一腔热血的,我也很讨厌党国里的贪污腐败和派系斗争,可结果呢?稀里糊涂地又跟他们掉进一个染缸,混成了一副鬼样子。活脱脱个大笑话!
婉萍,你看到信时可能会想,怎么一会儿写这里,一会儿写那里?主要是这封信并非一天一口气写的。
我断断续续地写了六天,主要还是身体上的问题。前两天我又发高烧,中途晕厥了几个小时,安宝和医生都很着急。以前用的药有些不太管用了,医生向管教处的领导提出想买一些进口药,领导把我的情况报告上去。听说北京那边也有几个严重结核病的需要特效药,国家给我们这些人统一批了经费,成都已经派出人去香港给我买药。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时真的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来表述感激,为我这样一个有罪的人,他们居然可以如此尽力!
只是我心中知道,此次去香港买药很大几率会上遇到麻烦。老头子是不希望我们活着的,我们若是都被共产党救活了,对他来说是极大的动摇军心,对反攻大陆的计划是十分不利,他恨不得我们都死,所以一定会派特务捣乱。
买药的时间上可能会比预期的要长,我一定得挺住。不过好在今天我的状态比较好,上午的时候我跟安宝说口中无味,想吃点辣的或者甜的,没想到午饭时他就端来了一碗黑芝麻糊,说是特地跑了出去给我买的。本来还买了辣萝卜,但是被医生没收了,说我肠胃太脆弱不能吃刺激的东西。
人真的很奇怪,越是不让吃的东西就越想吃。婉萍,我实在很想吃你做的辣椒酱。我问过管教处的领导了,他说家属可以寄过来一些食物,只是现在我肠胃不好,等过阵子身体好些了,你就寄过来一瓶辣椒酱吧,吃到你做的东西便像见了你的人一般。
这封信也写得很长了。说了许多别人的事,到最后有几句话只愿讲给你听。爱妻婉萍,自我们相识起总是聚少离多的样子,天津两年多时间倒是每日相见,但家里矛盾不绝,争吵不休,十分伤害感情,反而相见时不如相离时感情深厚。现在回想起来,十三年夫妻,你我最亲密的日子可能凑不齐一年。每想到这里心中就非常愧疚,若是我将来从监狱出来,我只想同你在一起,从此再也不要分离,日日相对。我绝对不跟你再吵架,你说什么我都乐意听之任之,中华之大我只要一方院子能与你在一起便足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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