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晴朗时的诺曼底午后,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么讨厌。
“你不热吗?”吴天翔偏头看她,“坐在这里会不会太晒了?”
“还行。”游嘉茵一脸无所谓:“我是向日葵体质,很喜欢晒太阳,这种程度不算什么。让我在这里坐一下午都行。”
“我以前就猜到了。”他伸手把她脸侧垂下的头发捋到耳后,语调温柔地说,“当初在永兴岛的时候,我记得你从来没有打过伞,防晒霜也涂得不是很勤快,还每天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身上老是晒得红通通的,后来肩膀那里还晒褪了一层皮。”
“你连这种小事都记得?”她曲起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吃吃笑了,“都过去那么久了。”
“当然。”他毫不害臊地承认:“那时我老是偷偷盯着你看,只不过你没发现。”
“怎么可能没发现,我又不傻。”
“但我看你没什么反应。”
“我还能有什么反应?”她挑眉道,“难道要我走到你面前说,别再用那种眼神看我了吗?那么自我意识过剩的话我可说不出口。况且就算我真的说了,你也绝对不会听的。”
“那倒是。你很了解我啊。”
“废话。”
时过境迁,现在他们终于能在阳光底下,以轻松调侃的语气谈论少年时代他对她的感情。双方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到另一个名字,和那些蒙着灰色调的悲伤往事,仿佛只是在共同回顾一段普通而圆满的青涩初恋中的吉光片羽。
沙丘上有人一路小跑下来,哗哗扬起一阵灰尘。经过时突然方向一转,挥舞着双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哈啊,我就知道!”
肩背帆布袋的罗曼在他们身边停下脚步,将墨镜架到头顶,笑得灿烂又意味深长,“你们俩昨天晚上一起出去过夜了对吧?所以连刚才的brunch都没有来,还躲在这里约会。”
“是啊 ,怎么了?”
两位成年人仰头望着他,回报以淡定的微笑,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表现出丝毫羞涩。
“没什么,恭喜!”
黑发少年眨眨眼,同样没有少见多怪地八卦。然后他从袋子里抽出一条沙滩巾,铺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吴天翔警惕地皱起眉:“你一定要呆在这里吗?”
“别担心,我可没打算打扰你们。”罗曼耸耸肩膀,脱掉上衣,开始往身上抹防晒霜,“我去找朋友们打排球,晚点才回来,一会儿见!要是你们还在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镇上喝一杯!”
“不行,我晚上要开车。”
“真可惜,那下次在巴黎见了,我亲爱的哥哥。”
临走前,罗曼俯身在游嘉茵耳边低语了一句,把夹趾拖鞋一踢,又舒展了一下四肢,转身跑开。
“他对你说了什么?”吴天翔立刻询问,表情没有放松。
“他说你是个好男人,我很幸运。”
“……”
漫长的沉默让游嘉茵有点不习惯,他不像是对称赞无所适从的类型。
“你害羞了?”
“不。”他抬起视线,语气感慨,“我只是没想到他会夸我。最早他可是相当抵触我的,对我说过许多讨人厌的话,我曾经真的很想揍他。”
“这样啊……”
虽然很好奇,但眼下不是讨论家庭琐事的场合,她随便应了一声,没有追问下去。
几百米外的海滩角落,与风帆车道毗邻的地方,刚才还空荡荡的,此刻却有一张沙滩排球网悄无声息地支了起来。身穿泳衣的少年少女聚集在那里,湿漉漉的沙面倒映出他们的影子。大步奔向他们的罗曼的背影逐渐浓缩成一个小点,落入眼中的这幅画面,洋溢着浓烈的青春气息。
“我们年纪真的大了。”游嘉茵发出无奈又羡慕的叹息,“他们吃完饭还有精力运动,而我只想原地躺下休息。”
过去的他们曾经和那群年轻人一样,在夏日炎炎的小岛上山入海,挥霍无尽体能。但如今却悄然进入了远远观望的长辈角色,在迎面吹拂的海风中,感受内心的安详和宁静。
“别说得那么夸张。”吴天翔不以为然,“我们才二十五岁,你的生日甚至都没到。”
“唉,对哦,你提醒我了。”她能感觉到有几粒汗珠滑过后背,四下看看没有其他人,就又把头发扎了起来,“我还没想好十月份要怎么庆祝。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人太多的生日派对,总觉得被人围着吹蜡烛是一件很傻的事,而且还要发表感言,想想就很麻烦。”
“那就不要请太多人,只和最亲近的朋友聚一下,这样不就行了?”他起身将罗曼扔在沙滩巾上的那支防晒霜拿了过来,在她背后坐下,往手心里挤了一坨,慢条斯理地涂抹在她暴露在阳光底下的肩背皮肤上,“只要你愿意,哪怕谁也不请都行,不用勉强自己。”
“谁也不请不太现实。”游嘉茵认真思索了一下,缓慢地摇了摇头,“毕竟是二十五岁,那么大的生日,我不太想一个人过。”
“一个人倒不至于,至少你有我在,两个人也能庆祝。”
伴随着他平稳的声音,男人宽阔的手掌和指尖在她的后背轻轻打转。膏状物被揉搓开来,粗糙的指腹划过细腻的肌肤,带来某种暧昧的痒意,感官上更像是在被爱抚,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差不多可以了。”她转过身,有些害羞地提醒,“不用涂那么多。”
“还没好,再等一下。”他按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体扳正,又把防晒霜涂在她的肩头,双手自然地抚过她的手臂,借着乳液的质地一路向下,直到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在她的身前交叠,将她圈在自己的身体和双臂之间。
无比自然又水到渠成的姿势,就好像是从一开始就计划好的一样。
“不要,这样好热。”她试着挣脱。
后背与胸膛紧贴的地方比阳光更烫,刚刚才涂好的那层防晒霜恐怕已经全部蹭在了他的衣服上。
“给我一分钟。”他讨价还价,双手把她抱得更紧,同时低头去吻她的颈侧和耳后。
温热的鼻息在耳边徘徊,嘴唇印下的触觉逐渐向脸颊蔓延。
她当然知道他的最终目的地,于是便配合地侧过头,靠在他的身上,轻柔地吻了回去。
这个吻远远超出了一分钟的时间限制,可谁也没有喊停。直到远处有采集牡蛎和青口贝的拖拉机隆隆驶过,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坐回原来的位置,但肩膀和膝盖依旧紧紧贴在一起。
“你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吴天翔顺着刚才的话题问道。
“没什么特别想要的。”游嘉茵条件反射地回答,但很快又改口补充,“我比较喜欢惊喜。”
“那我要好好想一下。”
“哈哈,好呀,我很期待。”
之后他们又去附近城镇的知名景点走马观花地参观了一番,消磨了白昼剩余的时间,最终在傍晚降临前回到城堡,归还昨晚借用的自行车,准备出发上路。
这个周末的所有客人都已经退房,停车场和花园都空荡荡的,周围安静得过分,整座城堡又恢复到了空旷寂寥的状态。就连身为生日会主人的克拉拉,也已经于当天下午返回巴黎,搭上了前往澳洲的航班,重新投身到工作中,与正在那里的酒店视察的贝特朗会合。
娜塔莉出门迎接他们,将车钥匙交还给吴天翔,问他们:“你们要不要吃过晚饭再走?”
当天Brunch的食物还剩下不少,这种情况下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的餐桌被安排在露台边缘,面朝视野尽头高涨的海水与慢慢暗下去的天空。室外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游嘉茵注意到,有不少城堡的工作人员正在不远处的餐厅进进出出,搬运桌椅和一些看不见里面内容的纸箱。
另外,底下薰衣草田的中央也支起了一座拱形花架,昨天经过时,它并不存在于那里。
“明天这里有一场订婚仪式。”吴天翔看出了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
“谁要订婚?”
“克拉拉的一个堂姐,叫西里尔,但我和她不是很熟。”他慢悠悠地切割食物,“不过我听说她品味很好,也是一个对细节要求严格的人。为了明天不出错,城堡的人只能从今晚开始布置,事先把所有东西准备好,这样她明天一大早就能过目。”
游嘉茵盯着餐厅门外刚刚由彩灯串搭出的华丽长廊看了一会儿,放下刀叉,朝对面的人伸出手。
“手机能不能借我一下,我想拍几张照。”
吴天翔毫不迟疑地把手机递给她,试探道,“你很喜欢这种装饰?”
“嗯,陈俐颖也喜欢,她不是明年夏天就要结婚了嘛,最近一直在和策划师沟通。”她迅速拍完照片,发送给自己,“正好今天看到了好看的实物,我就想能不能给她当个参考。”
“我还以为你在给自己找参考。”
“没有啦,怎么可能。”
“你朋友的婚礼在哪里办?上海吗?”
“她要办两场,美国一场,国内一场,我应该都会去。但要是工作安排有冲突,我绝对会优先去美国的,那场应该比较好玩,毕竟不用请她爸妈那些都没见过几面的熟人和同事。”
“你打算一个人去?”
“对啊,我现在又不住在国内,没法和其他人顺路。”
她说完才察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后知后觉地反问,“你想和我一起去?”
“不可以吗?”他看着她,浅色的瞳仁映着灯光,闪亮而清澈。
“当然可以。”她把手机交还给他,“但我那些高中时的朋友要是看到你,估计会特别惊讶。”
“为什么他们会惊讶?”
……因为他们曾经见过吴天佑。
……因为他是她死去初恋的孪生弟弟。
游嘉茵抿了抿嘴唇,明明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立刻回答。
湿润凉爽的海风在他们周围打转,她的手臂和腿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她知道那并不仅仅是因为冷。
她很少听到他这样迂回地明知故问,尤其还是在答案如此显而易见的情况下。
就好像,他正在以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方式步步紧逼,试图诱导她说出一些潜意识中不想面对的恐惧和担忧。
作者有话说:
弟弟:多年后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涂防晒霜了(指路74章
第113章
这时, 远处飘来一阵节奏轻快的音乐声,打破了他们之间静止的空气。
刚刚结束布置工作的城堡员工把一台啤酒机搬到餐厅外,聚在纵横交错的灯串下吞云吐雾, 喝酒闲聊, 偶尔跟着音乐扭上几下,尽情享受两场活动之间的悠闲夏夜。
“你吃完了吗?”
吴天翔回头朝他们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扯开了话题。
游嘉茵立刻放下刀叉, 点了点头。
“那我们早点出发, 我想在天黑前上高速,这样午夜前肯定能到。”
“好的。”
走去停车场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能听见碎石在鞋底摩擦的声响。
她跟在落后他几步的位置,望着他高大沉默的背影,想要随便说些什么来填补空白,但却觉得如鲠在喉,心里有一块地方堵着, 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堆积在那里, 沉甸甸地牵着五脏六腑下坠。
她知道问题出在她身上, 一直都是。
返回巴黎的路线很简单。从城堡驱车穿过小城,驶上高速后, 便是三小时畅通无阻的车程。
沿途会经过好几段顺应地势的坡道。在夕阳徐徐降临的时刻,布满鱼鳞云的粉紫色天空下, 笔直的柏油路时而下沉, 时而冲向正前方视野尽头的坡顶, 这让游嘉茵想起了永兴岛上连接外婆家和沧南的那段山路。
人的回忆像一座百转千回的迷宫, 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重叠, 唤起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条路是不是和你在永兴岛看到的很像?”
吴天翔忽然像是有读心术似地开口说道, “明明地理和气候条件都不一样,但路面颜色和两边的风景却差不多,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温和平淡的语气,听不出半点负面情绪,也稍微缓解了周围从刚才起紧绷着的气氛。
“嗯。”游嘉茵如释重负地接话:“我一直很喜欢这样的路。”
然后她打开车窗,在安全范围内把手掌伸出去,任凭强风掠过指尖,“感觉像在电影里一样。”
公路电影里似乎总是这样演的,男女主角驾驶敞篷车沿着滨海公路飞驰,在海风吹拂下共同奔赴远处的金色夕阳。
一个经典的,浪漫的,开放式的结局。
“我也很喜欢。”
吴天翔同样把左手侧的车窗降下去,车厢内瞬间被呼呼风声填满,“在这种路上开车时可以把头脑放空,不用想任何事,就好像一直这么开下去也无所谓。”
“对对,就是这种感觉,虽然我不会开车。”
“你没考驾照吗?”
“没有。在国内时每天坐地铁,没觉得需要,出国了又没空,但我准备年底去驾校报名。出去玩的时候会开车比较方便,碰到紧急情况也能用得上,这也算基础生存技能的一种吧。”
“嗯。”
“但据说法国驾照很难考啊,我好多法国朋友都考了好几次才过。”
“还行吧,交规比较麻烦,对我们来说就跟法语考试差不多。一开始可能会觉得很难懂,但后面只要熟悉了那些专有名词就没问题。”
“唉,那我现在就要看起来了,先背单词再说。”
“你外婆最近怎么样?”
“……啊?”
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游嘉茵一愣,茫然地朝身边望去。
他依旧在目不斜视地驾驶,一头卷发被气流吹乱,侧影被窗外晦暗的暮色裁出。
饱满的额头,高耸笔直的鼻梁,精雕细琢的嘴唇和线条流畅的下颌,都让他看起来像一尊精致的雕像。
这是一副她从心底里喜欢的皮囊,每个细节都准确地踩在她的审美点上,这些年来从未变过。
以至于她一直将目光投向长相类似的人,也因此错把无辜的文森当成替代品,浪费了他生命中的两年半时间。
而这个看似随意的问题,也是重逢至今,吴天翔第一次主动打探她的家庭近况。
“蛮好的,她在老年大学报了个钩针班,认识了一群小姐妹,经常会聚在一起喝下午茶,研究新的花纹,没有一天闲着。”回过神来后,游嘉茵如实回答,“今年初我回家的时候,她还在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包她钩的杯垫,让我带来法国送给朋友。”
三年前的冬天,外公因为脑梗过世。操办完后事后,外婆在母亲的劝说下将家里的餐馆盘给了大厨江伯,搬来上海和女儿一起生活,互相陪伴。
这件事,吴天翔应该早就听说了,因此没有再叙述一遍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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