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在树屋里,茆七起身时发现从自己身上掉下的帕子,素的浅蓝色,上面用靛蓝线绣了两个字:凯生。
这是他的物品吧,凯生是他的名字吗?
茆七收好布帕,走去打开木门,撞见少年的背影,他站在树屋边缘,眼神朝着一个方向。他的眼神少有的攻击性,她好奇地顺着视线望去,看见树底下一只举头龇牙的狼!
毛发竖立,弓背前爪前倾,獠牙毕现,显而易见的准备攻击动作。
这下怎么走啊?茆七低喊了声,“欸……我们怎么办?”
少年现在是狼的攻击目标,他不能乱动,手指向后给茆七做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
茆七秒懂,回身找到猎枪,拿出去送到他手里。
因为茆七的出现,狼警惕地后退半步,气势依旧不减。
少年不动如山,茆七也不敢乱动。
越是这样面对面对峙,狼应该没把握迟疑不前才是,但是底下那只却慢慢地向前,鼻子嗅闻,在探寻人类上树的行踪。
少年发觉这只狼的腹部完全瘪了下去,明显饿空腹了。又是因为烧山,食物锐减,这些野兽违背昼伏夜出的习性,迫不得已在白日出来觅食。
狼是群居动物,这附近还有其他同类,少年感到棘手。在树上没吃的,他们熬不起,还有,被逼急了狼其实会上树。
狼嗅闻几下,前爪扑到树上,仰起脖子“嗷呜嗷呜”地叫。
茆七不知少年思绪辗转,她被想爬树的狼吓了一跳。局势不可控了,他们先发制人更有胜算,她小声询问:“要开枪吗?”
少年也似乎是下了决心,“开吧!”
之前他检查过猎枪,只剩最后一发子弹了,底下那只狼已经用狼嚎通知同伴,他们必须得赶在狼群到来前离开!
上膛,抬枪,瞄准,扣扳机,不带任何犹豫地射出一击!
茆七惊讶少年对枪的熟练程度,想去看狼被射杀没有,但他转过身来,拉过她手臂,催促她快点下树。
茆七来不及问,纵身脚下滑,一踩一蹦,跳落到地面。狼倒在半米外,脑门中央有个血窟窿,它还没完全咽气,暴睁着眼喘息,但看着失去了行动力。
那边少年已经跳了下来,急匆匆道:“我们快走,先出森林。”
“嗯。”茆七走动时,余光忽而捕捉到狼骤然蹦起的动作,她急喊,“小心!”
猛力推开少年,她挥刀出去,刺进狼獠牙大张昂扬的咽喉里,狼疼痛挣扎,甩掉刀后彻底倒地,连气息也没了。
当时狼正在身后,少年一阵后怕,幸好茆七反应及时。她过来拉住他手,“我们快走!”
少年却说:“等等。”
他返回去,在铺满落叶的地面捡起那把被狼甩开的刀。茆七用刀熟练,这把刀不止一次救过他们,直觉吧,刀应该对她挺重要。
“我找到了。”少年笑着说,踏出一步,脚底传来的微小动力感让他情绪冻结,立时冒出一身冷汗。
“快过来啊!”茆七不明白,他怎么不动了?
少年低下头,眼中不可置信,熟悉的触感引发痛苦的记忆。当初爸爸就是因为摁住这种开关让他跑,才被夺去性命。
他抬眼时已经清空一切情绪,平常地说:“你先走,快去!一直向西北,走过中午,就能到达你说过的香樟树林。”
茆七朝他走近两步,“那你呢?”
少年抬手制止她再靠近,“你别过来,我有事要处理,你先走。”
茆七察觉到了,“你脚下有什么?”
少年的眼神里变为哀伤,“……是怪物,不过我能应付。”
怪物,又是怪物,那到底是什么?茆七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可是狼找到我们了,我们一起走不行么?”
“独狼不可怕,已经死掉了,你忘了吗?在这山里我熟到来去自如。”他扯起个笑容,试图安慰。
那个预感如同预言一般,阉割掉茆七仅剩的精神力,“真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阿七,”少年喊她,说,“别想太多,不是因为你,我居无定所,自小就在山里找活路,碰到怪物是迟早的事。你的刀先借我,我有办法应对,你先走。”
茆七下意识要拒绝。
他又说:“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那么平静。
茆七抿紧唇,忍住哽咽,转过身。走出几步,迫切地想回头。
“阿七,快走!别回头!”恳求的声。
茆七跑起来,眼泪无声落下,“你会好好的吗?”
他说:“会的。”
“那你……会来找我吗?”
他还是说:“会的。”
“你一定要来找我,凯生。”
茆七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山林中。
少年露出笑容,原来,她知道我的名字。
一个在世上已无亲人的孩子,竟然会有人唤他的名字。
少年握稳刀,缓缓蹲下,刀尖插进鞋底,接触到埋地的启动装置。这一生死难明的瞬间,他心中涌现出愧疚:对不起阿七,我食言了。
……
茆七没有回头看,跑出了森林。
她知道他是谁了,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那句:你是在喊我吗?早在二十年之前。
班善因不是说狼在很远吗?撒谎,撒谎。
统统都是谎言!
茆七不想再回忆了,不想再重经一次痛苦,为什么就不能让她从此忘掉?
跑啊跑,不知过去多久,她闻到了香樟树花的味道,
“崩——!”
一声震地的闷响。
山林深处,惊鸟四飞。
茆七失去力气,跌坐到地上,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茆七?茆七……茆七!”
“茆七!茆七!”
有人在喊她,她转动目光,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是江宁,原来他是江然的孩子。
茆七此时,坐在一片燃烧过后,又丛生藤蔓的废墟里,头发散乱双目失神,女鬼一般。
江宁艰难地跨过废墟,走近。
茆七看着他说:“我记起来了,江然送了我一个驱蛇挂包,对不起,是我忘记了。”
江宁骤然停下,这一刻,他忽而生恨,恨自己曾经对她做过的一切。
“茆七,天亮了,我们回去,我带你回茗都公寓,回你的家。”
茆七笑了笑,“我已经回来了呀……”
她终于来到现实的一层。
第72章 医院楼高七层,顶层悬……
在老许根据江宁手机定位, 跟着森林警察赶到时,江宁真的找到了茆七。
因为二十年前的山火,香樟树群被烧毁, 现今生长出来的新树, 都是从树桩上裂缝钻开的分枝, 经过多年也长成了大树。江宁就是根据香樟树和去西北找到了茆村旧址。
茆七因为数日不吃不喝,身体极度虚弱, 由江宁负重背行,一半行程后,再经担架送往市医院。
这时的她已经瘦到脱相, 锁骨肩胛瘦削嶙峋,五官神情麻痹,毫无生动气息。
住院做全身检查,挂营养液, 身体稍微恢复精神后, 院方安排精神科医生会诊。茆七拒不配合,同时拒绝江宁以及任何人的探视。
住在医院的那几天,茆七只跟护士有些许互动,只要顺着她的意,就愿意吃几口饭。多数时候, 还是依靠营养液让身体恢复生机。
但精神方面, 依旧萎靡不振。
江宁整理好茆七以前的行李袋,拖病区护士交还给她。
护士拿着行李袋进病房时,茆七破天荒地主动说话, “这是……哪来的?”
护士说:“是江先生送过来的。”
茆七伸出了手,护士放进她怀抱中,她没有立即拉开拉链, 而是轻轻地反覆地抚摸包裹。
护士讶异茆七微微笑着的表情,这是她入院以来,第一次表现出开心。这里面的物品,应该对她挺有意义的。
护士检查过输液管的流速,出了病房,将空间留给茆七。
茆七低头闻了闻行李袋上面陈旧的味道,再拉开拉链,看到了以前的日记本。日记本密码锁有损毁痕迹,江宁转交的,也应该看过了,他知道江然最后对他说的话了吧。
放下日记本,茆七在行李中翻找着什么,最后在一件上衣的口袋里找到那张浅蓝布帕,刺绣的丝线已经褪色。
护士片刻后又进病房,柔声询问茆七,“茆小姐,有一位姓李的先生想见你,你要见吗?”
茆七从布帕上的名字抬眼,“是李亭甲吗?”
护士:“是的。”
茆七点点头,“见吧。”
病房在住院楼三层,李亭甲穿着常服,等在病房外。
护士出来打个收拾,李亭甲走进病房。
他还提了一个果篮,跟茆七摇手招呼:“哈啰,茆七。”
茆七冲他笑笑,“好久不见,李医生。”
李亭甲回以微笑,“嗯,真的是好久不见。”
茆七冲破心理防御,都记起来了。这是从十年前分开后,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同时,她要重新面对记忆里愈加凶猛的怪物。
果篮搁在病床柜柜面,李亭甲在陪床椅坐下,关心道:“你好些了吗?”
“嗯,”茆七挥动胳膊,说,“有力气了。”
“那就好。”谈话的间隙,李亭甲打量病房一眼。从一进来他就注意到,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向阳,相对安静。
在全市医疗资源最好的市医院,能弄到单人病房不是钱的问题,而是需要动用人脉,应该出自那位警察的手笔,据说茆七也是他从卞水山里找到的。
就李亭甲观察以来,江宁算个好人。
“对了,挂水手凉吗?”李亭甲又问。
茆七说:“还好,只是营养液。”
李亭甲啊了声,颇惋惜地说:“吃东西是一件幸福的事,人在某些时刻,能在美食入口、味蕾接收的那瞬间,获得到满足的快乐。”
他稍倾了上身,眼神直直地跟茆七传达:“我们要去享受这个进食的过程,营业液对我们的人生真的太没有诚意,太敷衍了。”
茆七但笑不语。说是如此,但李亭甲送的果篮里都是容易剥皮的懒人水果,他也清楚她对吃一直很敷衍。
“说到这,我都饿了。”李亭甲自然地伸手扯开覆盖果篮的膜纸,自然地拿出一个释迦果,剥皮,自然地吃起来。
释迦果散发出一股甜蜜的清香,口感软糯似冰淇淋,李亭甲的表情实在享受,让茆七觉得,那个果子一定很好吃。
李亭甲边吃,闲聊着:“我今天没穿白大褂,你习惯吗?”
茆七:“还好。”
“还记得你在我的大褂褂角写的字吗?”
“一个‘七’?”
“嗯,那个调皮的小患者,就是你划的。”
茆七笑了笑。
李亭甲说:“你有行动力,创造力,我看过你的手作,神韵具足,可见用心。”
“是什么作品?”茆七好奇。
李亭甲形容:“一个40厘米高、肩畔有荆棘刺青的俏皮娃娃,肢体灵动,色彩自然,冷酷刺青与萝莉体态形成反差,十分有记忆点。”
“哦,那个啊。”茆七记起来了,那名买家是位资深收藏者,经营着几十万粉丝的自媒体号。
“你最近有出作品吗?”李亭甲问。
茆七:“没有。”
李亭甲:“住院无聊吧?可以捏捏娃打发时间。”
茆七:“我的材料在家,不在这里。”
李亭甲笑笑,说:“那你要赶快好起来呀,回家去,继续经营你热爱的手作。”
茆七真思考了一下,释迦果的甜香更诱人了。她输着液不方便,跟李亭甲说:“我想吃那个。”
“什么?”李亭甲站起身。
“香蕉。”
“哦好,……拿着。”
茆七接过香蕉剥皮,咬一口香蕉,脸颊鼓鼓的,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她说:“跟你聊天很舒服,我会不自觉顺着你的引导去思考,但是……我现在累了。”
“累了啊。”李亭甲不多问,拿着吃剩的释迦果道别。
“那小患者,你好好休息,下次我再来看你。”
门关上,茆七将香蕉吃完,皮扔进垃圾桶。她是累了,将行李袋拉上放好,那块布帕就放在枕头边,躺下休息。
“怪不得我会忘了他……”她呢喃着,安静的睡了过去。
……
出市医院大门,李亭甲撞见江宁,他站在地下停车场的闸口,视线追随。
说撞见也不贴切,江宁是故意在这等着他的。
远远目视李亭甲,等他走近,江宁说:“找个地方聊聊吧。”
“不用。”地下停车场闸口挺宽阔的,李亭甲觉得就这处说事挺好,“关于什么?”
江宁:“茆七的……病情。”
李亭甲:“那这个,真没什么好说的。”
江宁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话外意,“她病得很严重吗?”
“不是,”李亭甲说,“我无法判断她的状态,她拒绝我对她内心想法的侵入。”
用日常环境去让一名精神紧绷的病人落定到现实,去感受自然所属,是李亭甲对咨询者常用的疗愈方式。但茆七不似从前那样信任他,因为失败过一次,她下意识抵触他的任何入侵行为。所以他无法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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