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二房独女靳明微。
靳知恒听到这话题,也想继续插一嘴进去,但余光又捕捉到迟漪落在膝上的手指蜷了蜷,他是外室姨太太之子,在靳家察言观色的本领已是习得炉火纯青,若眼下是真正的靳家人,他也许即刻便出声为其解围,但这人偏偏是迟漪……
靳知恒犹豫一瞬,选择沉默看她应对。
迟漪其实很讨厌别人与她谈巴黎,但她必须要微笑面对,对于各种轮番提问回答得天衣无缝,无可指摘;一直到这堆少爷小姐兴致过去,有些倦怠时,才提出暂离一会儿。
走出别墅一楼的宴会厅,隔绝尘嚣,沿着来时相反道路,她踏进后/庭一处回廊,四周雪白色的玉柱镀过薄薄一层银辉。
夜色显出寂寥,迟漪潜意识想虚拢一下裸露的双臂,却忘了港府的冬,向来不冷。
不像巴黎早已落雪。
时差与温差都相距甚远,迟漪觉得自己大抵是刚回国还没完全适应下来,厚重的疲倦感后知后觉向她席卷而来。
“阿嚏!”
身后长廊有脚步停下。
迟漪眸中泛着喷嚏带来的生理性泪花,警惕地回身望过去,廊道分为两端,一丛葳蕤的秋海棠横过她视野,隔着疏淡花影,另一端有道修劲身影伫立在那。
月光与暗黄/色的廊灯交织,独独落在那一人脚下。
靳向东在接听电话,侧影身姿落拓而峻拔,他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对面,“先这样,稍后我会让人把澜海工程的审批文件发送到你邮箱,注意及时查收。”
他最近在忙集团旗下的子公司蓝宇与澜城央企合作的一项重点工程——政府注资千亿的海港湾修建一事,各大媒体播报一轮又一轮,可见其重要程度。
挂断电话,晚风拂过秋海棠的枝桠,落了一地白粉花瓣。
靳向东轻拨着磨砂黑的砂轮火机,点燃一支烟,指尖猩红烧着,光晕此刻映亮他深邃萧索的侧脸,在夜色里更衬出几分倦意,他慢掀眼皮,猝然对上一双水濛濛的眼。
眼尾都带了圈洇红,像飘落的海棠花瓣。
“迟小姐?”
阒夜里有风声回荡,更显他声线清冽沉冷。
迟漪回想今晚上山时,那台迈巴赫里匆匆一眼的半爿侧影,与眼前的逐步重叠。
那人的影子离她只剩咫尺,她不由站直身体,背脊延至脖颈挺如一条直线,月影花簇下,她目光澄亮直直望他。
这已是他们今晚的第二次对视。
那双湿漉的眼里盛着天边悬月。晚风一拂,她睫羽扑闪,像风掀过一层涟漪,要搅弄谁心池。
靳向东静看她片刻,小姑娘也一直没收目光,似要与他分一分胜负。
两人距离愈发近了,呼吸间能嗅到他身上萦绕着似有若无的雪松香与沉香,这缕香令迟漪神思清醒起来,自己今晚似乎是有些过分的,频频在针对他。
但转念一想,自己尚有落在他手里的一枚把柄,迟漪斟酌着不情不愿开口:“靳生,好巧。”
靳向东这些年常伴祖母沈嘉珍与母亲黎嬛左右,与女性相处时他总会习惯先掐烟,只是眼下这片庭院是作观赏的,周围这片区域并没有设烟灰缸与可以灭烟的白沙石,以至于他背在身后的左手指间还捻着那支燃了一半的烟。
捕捉到她眼里闪过的漠然,靳向东眸色微动,转了话题:“知恒没陪在你身边?”
迟漪是记仇的。靳知恒刚才总将话题往她身上引,令她想回避一些糟心问题都无计可施,出来透口气就是为了平复心情,此时又被他提起……
迟漪细长的眉微不可查地一蹙,澄澈明亮的一双眼睛盛着疏离的笑,语调怪得很:“今晚是你们的家宴,知恒哥哥按理也该多陪亲眷。”
哪能顾上她这外姓人。
是句句不提他,又句句直点他。
这脾气也不知是怎么娇惯出来的。
靳向东完全没有安慰如她这般年纪的小女孩的经验。
他生来是靳家长子,又是老爷子亲自培养的集团继承人,靳家没有妹妹敢在他跟前耍骄纵这一套,即便是明毓也懂得察言观色在他跟前撒一些无伤大雅的娇。
她们对他更多的是敬重、敬仰之情,远观而不敢冒进。
唯独迟漪,她一出现已是特例。
对他的针锋相对与阴阳怪气竟是藏也不肯藏,无畏无惧。
靳向东半垂眼睫,视线拂过她眼角残留的湿润,难道是哭了?他有些无奈,拿出一方叠放整齐的丝巾递给她,语气郑重:
“冬夜风寒,仔细着凉。”
月色素炼,目光交汇的一霎,迟漪只觉心尖有激流湍湍,她本以为今晚已经足够失礼,索性不管不顾将这份讨厌进行到底,却没想过他雅量过甚,毫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又或者,贵重温雅如他,并不会因她这样如微尘般的人加以计较。
他们到底是不同的。
迟漪自认此战溃败,她力量微茫,气量也小,敌不过眼前人。
那些积攒在心腔里的气焰顷刻褪去,只剩泄气。迟漪眼里那些坚冰一样的锐气在消散,可即便如此,她也依然不想被他看轻看穿,只得欲盖弥彰地垂下眼帘,从他掌中接过丝巾,指腹轻轻擦过他温度,像被烫住一般又极快地紧攥丝巾收回手。
她咬唇,真丝在她手心如同蹂躏。
靳向东默不作声看她变换之快的神情动作,清楚她才是真的绵里藏针,又知进退,只是年纪太小,不懂如何收敛锋芒,只敢一昧冒进。
这样的人,倒不至于会对靳家有歪心思,她只是习惯保护自己。
靳向东虚应着一笑,向她略微颔首,转身沿着这条冗长的汉白玉长廊离开。
庭院的灯火通明,将他背影刻画得矜贵落拓,令人觉得太过遥远。
迟漪掌心湿濡,越攥越紧时才察觉到丝巾里面应该包着什么,她浓黑睫毛颤了颤,有些茫然地将丝巾平展开,廊灯煌煌映亮眼前———那条钴蓝色丝巾里裹着一枚打火机。
她的指腹用力在摩挲机身雕刻的藤蔓纹路。
他明知暗处窥伺者是她,也肯将东西物归原主。
可这样,又衬得她多么不识好歹。
迟漪在原地踯躅不前,须臾,有两束白茫茫的车灯自tຊ前方喷泉打过来,光源照过她逶迤的大幅裙摆,她抬起脸,入目便是那台挂三地牌照的迈巴赫62S。
夜色打破已久,她目光下落,提裙走上前。
驾驶座的依旧是德叔,他向来过目不忘,看清后视镜倒映的人影,回头提醒后座正半阖眼眸小憩的男人。
“外面站着的好像是那位迟小姐。”
靳向东眉间成川,摇下一截车窗,晦暗不明的一双漆眸隔半爿玻璃停留在她身上,他的确没料到迟漪非但没走反而上前。
于是他作壁上观,等她下一步。
这位置的灯光不明不暗,不会有暴露她情绪之虑。
迟漪犹疑半秒咬唇看过去,车内冷寂灯光下,那人身姿清举,端的是八风不动。
即便距离这样短,他也并无主动必要。
上位者总习惯如此。
迟漪再清楚不过,她止步檐下,亦不肯往前分毫。
夜色划过隆隆雷电,斜风细雨顷时飘落,一幕雨帘倏忽将他们隔分出一道透明界线。
夜雨声啁哳,也不知他是否有听清,迟漪挺直背,微垂眼帘看向车里人,落下清凌凌的一声:
“还是要说一句,多谢你。”
第4章 04# 僆妹X大哥
在港府,靳向东名下购置的房产现统计有十一套。
南来北往,最常住的是位于深水湾道11号的庄园,那里最幽静。
夜里抵达已是十点过。
按照祖母沈嘉珍的稳定作息,往常这个时间点早该入眠,偏偏今晚还在与他通电话。
“我明,奶奶。”
沈嘉珍声若洪钟:“你明个头啦,你老豆娶嘅呢个你今晚有冇见到?(你爸爸娶的这个你今晚有没有见到?)”
“见过了。”
“我也不想再问那个女人怎么样,你爸爸现在真的越老越发癫,一点也不嫌这些事丢人。”沈嘉珍骂得口干,顿了顿,又将话头转向正事叮嘱上:“阿东啊,这次集团的新项目你要盯紧些,你二叔虽然会帮衬一些,但一些细节也要亲力亲为,至于京市这边的打点,我会去安排。这样春节后,我也好给你安排和京市的闺秀们见一——”
“奶奶,这两年我的重点落在项目上。”靳向东看一眼腕表时间,嗓音轻缓哄着老人:“您早点休息,再晚两分钟才是真的错过美容觉。”
老人家现在习惯养生,被打断后也注意到时间,格外不耐烦道:“训觉训觉!早抖。(睡觉就睡觉,晚安。)”
“晚安。”
挂断电话,靳向东依旧坐在书桌前,继续翻阅德叔早时送来的项目资料,-民-国之前的靳家已是世代簪缨积业丰硕,再往后推五十年,跟着时代变迁建立了东寰,而集团早年便是倚仗着家族官身与新政府打好关系,以港口建设着手起家,后来随着时间推移才逐步增加其余业务,一步步扩增至遍布全球。
他手里这份便是与央企在合作的一项港口建设资料书,建设地在州市,离香港很近,有些方面需着重打点,也是他返港的重点原因。
书房门微阖着,德叔在门外象征性敲了下,把一杯意式热咖放到桌上。
“老太太睡下了?”
靳向东啜一口咖啡,淡淡应声,纸张在他手中簌簌翻动。
德叔瞥他一眼,问:“您觉得怎么样?”
“味道不错。”
德叔笑:“我说迟小姐,今天晚上你们独处过,感觉她怎么样?”
翻纸的手忽顿一息,男人低垂着眼,书房台灯照着他的脸几乎面无表情,片刻后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僆妹。”
“比您小八岁,确实是小女生。”德叔在旁颔首表示赞同,口吻揶揄:“不过,明毓小姐今年才十四,比您小十一岁,是小女孩。”
靳向东感觉话题不对,终于抬眼,神情似乎并无波澜,唯独语调微沉:“德叔,你到底想说什么?”
“冇,想到明毓,感慨一下。”
德叔微笑,将托盘收起,同往常一样与他道晚安,却又忽然停下转身道:“这文件是你处理过的。”
“你今晚过分走神,处理公务的效率并不高,不如早些休息。”
靳向东闻言一愣,扫过手中捏得发皱的纸页标题。
“……”
确认过后,这份文件他确实在今晨已经处理完毕。
左手端咖啡的动作稍有停滞,一滴热液漾出来,滴在他拇指皮肤上,靳向东下意识想拿方巾擦拭,口袋里空空如也,他恍然想起,贴身方巾在两个半小时前被他转赠于人。
靳向东沉默地纸巾将咖啡渍擦净,起身关灯离开书房。
/
十二月底,平安夜。
小雨断断续续下了三日,空气漫着潮湿寒意,迟漪刚从市区回山顶别墅,再绕过庭院回到她现在所住的独栋洋楼,一路偶尔会遇上一二佣人与她问好。
香港的圣诞氛围很浓,今晚靳家所有人都有宴会或是party要赴约,只有迟漪不必去。
一是因为她在香港没有,也不需要一起庆祝节日的朋友;
二是因为她在巴黎待一年,回来第一日没有休息够有些水土不服夜里突发高烧,迟曼君见她这几天迟迟没有好转,这才放她在家好生休养。
今天早上迟漪其实已经退烧了,但没人发现,她也懒得说。
一直到所有人出门后,她才起床洗漱换衣,打车下山买了一堆东西再回到这间卧室。
窗外阴云笼罩,迟漪把卧室的大灯全部打开,光亮得将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
天色从黄昏傍晚到彻底暗下来。
迟漪随手从衣柜里取出一条杏白披帛披上,提着一瓶酒,离开这栋小洋楼,一路上没再偶遇佣人,按照迟曼君给她说的,这栋洋楼背后有一间玻璃花房式的音乐室,可以由她使用。
当然也是因为这个家中无人使用,才轮到她借用。
顺利找到这间音乐室,推开门屋子里开得有暖气,迟漪摸黑找不到灯的开关,借手机的光倒是发现一盏巨型烛台。
有时候她真觉得有钱人的癖好极其变态。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在点第几根蜡烛,拨动打火机的动作快机械化,终于能看清了……
迟漪微松口气,打开手机的后置镜头开始录制视频。
根据迟曼君对迟漪的人生规划,从她与放逐无异的留学生涯开始,已舍弃一切其他可能,只能走艺术生路线,砸钱找一个门槛不高但说出去体面的音乐院校,让她从此留法学大提琴,即便她的天资愚钝。
愚钝与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给她带来修饰“履历”的效果,成为嫁入豪门的加分项。
这次回国前,她的导师Helen布置过一项课外作业,今晚是交作业的最后期限,课题是选择一首喜欢的曲目进行练习演奏,并且要在这首曲子中增加一段improvisation,录制完整视频提交。
迟漪微呼口气,拨开酒瓶木塞,猛灌一口,任由威士忌的辛辣感冲击喉舌味蕾,大脑在瞬间接收指令,满屋烛火似由音乐操控,烛影跟随乐声摇曳。
窗外月光穿透云和雾,照在少女瓷白的一张脸,她轻闭上眼睫,全身心投入到曲中。
《playing love》拉到第三遍,一到收尾她总不在状态。
迟漪掀眸,一股浓郁的燥意在胸腔充斥满溢,她暂缓演奏,去拿桌上的打火机,取出一支女士烟,动作熟练地点燃吸入,烟燃烧过半时那股烦躁渐渐消去。
她仰头瞥过玻璃房外的浓黑夜空,欲再拉回视线时,迟漪点第二支烟的动作顿住。
玻璃房外的男人长身笔挺,立在花廊间,夜风浮过他敞开的西装衣摆,里头那件白衬衫紧贴他的肌理,线条若隐若现。大脑有酒精作祟,带她逞凶,迟漪更加光明正大地望过去,全然忘了她此时身处何地,指间第二支烟刚被点燃。
月色中的男人也正朝着花房一步步靠近。
玻璃门推开的瞬间,一排排水晶大灯随即亮起,明光晃过少女清凌的瞳膜,她意识惊醒,手腕一转掐熄烟头,仰脖看向门口男人。
靳向东回主宅一趟难得见到这里自明毓离开后还有谁来,推开门,也没想过里面的人会是她。
“以为没关灯,所以过来看一眼。”
迟漪指尖攥紧烟身,声线微绷:“我借用这里是经过同意的。”
靳向东颔首,目光淡漫地掠过她泛红脸庞,再落向红木桌上空了大半的酒瓶——山崎12年。
这款酒的风味是坚果融合花香,尾端又有柑橘与薄荷口感,因此很受年轻女孩子欢迎。
显然也包括眼前这位,且,她的酒量貌似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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